第46章

龍慕花了四五天時間将手頭工作交接下去。乘舟北上,不知為何,大運河各河段重兵把守,沿途到處都是漕運巡邏兵。

拖拖拉拉走了十幾天,船只剛進碼頭,岸上一陣歡呼雀躍。

龍慕探出身去,一群小厮飛奔而來,為首的雨墨喊聲震天:“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可把您盼來了。”

龍慕掃視一圈,沒看見蔣初,失望之情浮上顏面。

雨墨立刻了然于胸,笑說:“知府大人,小人都十幾天沒見到我家公子了。”

龍慕悻悻笑了兩聲。

一路暢通無阻不知進了哪個衙門,直接擡入後院,放眼望去——新植的紫藤蘿,藤下一把鐵梨木素面躺椅,綠蔭深處,幾只嬌聲俏語的八哥跳來跳去。

進入書房,小吏笑說:“龍大人,您稍事休息,右侍郎大人說他很快就回來。”

小吏走後不久,遠遠的,似乎聽見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龍慕心頭一顫,站起來勾着腦袋張望。

衆多随從簇擁着一名緋袍烏紗的官員從門口路過,龍慕還在納悶:怎麽不進來?這不是他的書房?

這官員突然停下腳步,高聲笑說:“你終于回來了?真不容易,你這院裏雜草叢生……呃……”陡然看清屋裏站着什麽人,此官員歪着腦袋笑眯眯地把龍慕全身上下劃拉了一遍,“公子貴姓?”

龍慕見老頭穿着三品官服,急忙躬身行禮,“回大人,下官姓龍。”

“噢……”老頭恍然大悟,踱着小方步繞着龍慕轉了一圈,裝模作樣沉思半晌,摸着下巴漫不經心地問:“揚州知府龍慕龍體仁?”

“啊?”龍慕傻眼了。

老頭拖了把椅子坐下,“坐坐坐!別站着呀。”

龍慕挨着椅子邊緣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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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拉着龍慕的胳膊和藹慈祥地問:“聽說你是山東濟南府人士?容我算算……容我算算……他什麽時候從濟南回來的?”龍慕驚得舌頭拖出兩寸長,傻了吧唧地看着老頭掐着手指頭算數字,末了跟白撿了三萬兩銀子似的笑得眼睛就剩了一條縫,“他在濟南逗留了将近一個月,你猜他幹什麽去了?”

龍慕一張嘴差點咬着舌頭,“聽說……聽說……”

“聽說什麽?”

“聽說……查案……去了。”

“對嘛!”老頭一巴掌拍在龍慕肩膀上,“就是查案去了嘛,鏟除奸佞,深受山東百姓愛戴敬佩……”

龍慕跟着裝傻,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聽說,他離開山東前的餞行宴是在某個镖局裏……”

話音未落,龍慕仰面倒進椅子裏。老頭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臉,“我派人送你去內閣吧,在這裏等到頭發斑白都不一定能見到他。”

龍慕癱進轎子裏,把蔣初祖宗十八代全挖出來罵了個皮焦骨黑,越罵越來氣,“咣”一腳踹在轎壁上。

他剛走,右侍郎大人就回了書房了,左侍郎老頭笑容滿面地往門框上一靠,“喲,回來啦,真不巧,剛把人送走。”

右侍郎大人一拍額頭,“送去哪裏了?”

老頭食指一個勁地敲腦門,裝得痛苦至極,“送哪兒了?瞧我這記性……”拖過一個衙役,“送哪兒了?”

右侍郎大人搖頭失笑。

龍慕進皇城入內閣,往一間屋子裏一站,巨大的桌案旁圍坐着五個大學士,周圍小吏、書官、跑腿的絡繹不絕。

龍慕面皮一抖,腿肚子直轉筋,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聽聞聲響,五人齊刷刷轉過頭來,為首一人皺眉問:“怎麽了?”

龍慕端端正正磕頭,“揚州知府龍慕龍體仁參見各位大人。”

屋裏陡靜,突然“轟”一聲哄堂大笑。

某個絡腮壯漢一搖三晃地踱過來,折扇一挑龍慕的下巴,“從揚州趕來的?”

龍慕心中痛罵:這幫人都什麽毛病?什麽狐朋交什麽狗友!

還沒來得急說話,旁邊一人煞費思量地四處詢問:“揚州到京城有多遠?有多遠?有千裏嗎?”

一個矮個子小老頭捋着兩撇八字胡優哉游哉地說:“這難道……就是千裏尋夫?”

“哈哈……”連高官帶差役笑得前仰後合,龍慕趴地上想死的心都有了。

嘿!您還別說,幸好還有個良心沒有完全泯滅的,一個二品大員扶起龍慕,“坐坐坐,別跪着了,這可當不起!”

龍慕千恩萬謝,剛擡頭,這倒黴催的高官冷不丁冒了一句:“回頭右侍郎大人要是在家裏跪了搓衣板,冷箭悶棍往我身上招呼,我上哪兒哭鼻子去啊?”

“砰”,龍慕又一頭栽了下去。

“行了行了!”內閣首輔王大人忍俊不禁,“他剛走,去……”掃了掃這幫窮極無聊的大學士,一個個樂呵呵地喝水扇風瞧熱鬧,王大人跟他們一比多正直啊,接着說,“……去大理寺了,我派人送你過去。”

龍慕恨不得撒腿就跑。

跟爛泥一樣堆在轎子裏,抓着田黃石扇墜“砰砰砰”往窗棂上撞,越撞越窩火,惡狠狠地發誓:別讓我逮着你,要不然我扒掉你一層皮!

轎子出了皇城,在青石板路上穿街過巷,不一會兒進了大理寺。

此時正值中午,衙門各處飄蕩着濃郁的飯菜香。

轎子停在正堂前,龍慕剛挑開竹簾,屋裏一人朗聲大笑,“真會趕時機啊,不吃飯你不來,你聞着烤鵝的味兒了吧……呃……”

龍慕擡起頭來,屋裏幾個高官全愣住了。

某個好事之徒将飯碗放進文書堆裏走到轎前,盯着龍慕上下打量一番,轉身笑嘻嘻地一攤手,“各位,現在開始下注,十兩銀子起價,你們猜……”一把勾住龍慕的脖子拖過來,“……他是誰?”

龍慕臉憋得通紅,心中不停告誡自己:這裏是大理寺!全是瘟神!不能踹他!不能踹他!

真不愧是專門徹查重大案件的衙門,屋裏那幫忙得昏天黑地偶爾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高官們真是為國操勞啊,吃着飯都不忘循着蛛絲馬跡調查案情。

所以——

一人說:“坐右侍郎大人的官轎來的?”

一人接:“四品官職?年輕後生?”

一人續:“聽說就這幾天進京述職。”

一人一巴掌拍在飯桌上,“得了得了!廢話半天沒一句點到結症的。”

旁邊官員拿筷子頭搗搗他,不懷好意地慫恿:“你來你來!他是誰?”

此人站起身來大手一揮,剛想說話,勒龍慕脖子的官員終于放手了,不緊不慢地截住話頭,“左少卿大人,先壓銀子,沒銀子壓扇墜。”

左少卿掏出折扇扔到桌上,叉着腰咋呼:“我的扇墜不值錢,跟人家怎麽比?人家的是田黃凍石!”

“哈哈……”屋裏炸鍋了,龍慕炸毛了,臉燒成了豬肝色。

某個老成的官員走過來拉住龍慕的手腕,“龍大人,別聽他們的,都是些不着調的貨色。來,粗茶淡飯不成敬意,如不嫌棄一起吃吧。”

衆人紛紛向他行禮道歉,龍慕也就不好意思再矯情了,深深一禮。

邊吃邊聊,你一言我一語,問龍慕揚州民俗沿路風光幾時進京的,龍慕一一作答。

某官問:“見到右侍郎大人了嗎?”

龍慕臉色鐵青,搖了搖頭。

此官接着說:“他不分晝夜在內閣公幹,這會兒……”

話音未落,身側一名差役拼命給他使眼色,此官員一愣,“呃……這會兒鐵定在都察院。”

“當然在都察院,”旁邊一人不陰不陽地冒了一句,“他都當了多少禦史了?龍大人,”湊到龍慕跟前,神秘兮兮地耳語:“聽說他在你隔壁當了好幾個月的禦史。”

一屋子哈哈大笑。

實在呆不下去了,龍慕起身行禮,“告辭告辭。”不等衆人搭話,登轎而去。左少卿追後面喊:“龍大人,你來得真是時候,明天……”聲音漸小,聽不見了。

出了大理寺,龍慕挑開竹簾,陰森森地對轎夫說:“回運河碼頭!”

轎夫吓了一大跳,“大人……大人……”

“少廢話!本老爺不伺候了!”

轎夫只好往大運河方向擡去。

剛到河邊,雨墨飛奔而至,跪地上不肯起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這通哭訴,抱着龍慕的大腿死活不讓他上船。

龍慕哪掙得過他呀,那孩子可是個高手。龍慕累出一身大汗,也沒力氣折騰了,随便找了家客棧,怎麽勸都不肯回右侍郎府。

深更半夜,龍慕感覺身邊有人,睜開眼,黑暗之中只感覺兩片溫熱的唇瓣落在自己臉頰上,“體仁,對不起。”

龍慕一把推開他,“你還知道對不起……唔!”嘴巴被堵住,雙手緊緊抱住腰背。

第二天,龍慕睡到日上三竿,眼一睜頭一歪——旁邊是空枕頭,龍慕“噌”坐起來,脊椎一陣酸麻。盯着自己的腳趾頭發呆,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失笑,“我傻不傻呀!”

吃完早飯,穿官服套官靴塞進轎子裏,龍慕被折騰得哎哎直叫,“幹什麽?幹什麽?又去哪兒啊?”

雨墨氣喘籲籲地答:“去皇城。”

龍慕伸折扇狠狠敲在他腦門上,“又是內閣?掉頭!快掉頭!”

雨墨抱着腦袋落荒而逃。

又進了皇城了,放眼望去,紅彤彤全是身穿緋色官服的官員,龍慕張口結舌,傻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內監走過來躬身行禮,“大人,這邊請。”

龍慕像木偶一樣混進一大群四品官員裏跟着挪。

齊刷刷站在大太陽底下,擡頭挺胸标杆筆直,偷眼瞧瞧大殿上的匾額——乾清宮。

龍慕趕緊垂下眼睑,心裏直擂鼓:裏面難道在上早朝?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沒退朝?我一個芝麻官跑這裏來起什麽哄?

三聲銅鐘響,旁邊的官員明顯松了口氣,龍慕笑了,苦日子終于要熬到頭了。

還沒等到大官兒出來,門外的這群小官兒全被內監催着趕着請走了,生怕擋着大官的路。

龍慕悶聲不響地跟着走,魚貫進入候朝室裏。

都快逼近正午了,龍慕稀裏糊塗愣是不知道自己是來幹什麽的,就感覺裏衣全被汗濕了,黏黏糊糊貼在後背上,癢得直往心窩子裏鑽。

沒一會兒,內監又來催了,衆人互相拱手寒暄,相攜而出。

龍慕剛想跟着跑,小內監跨過來,笑說:“龍大人,您請留步。”

龍慕一驚,冷汗嘩嘩地淌啊,這回連褲子都濕了,裹在腿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屋裏空無一人,龍慕端起茶杯,水撒了一地。想想揚州的一攤破事兒,龍慕跟念經似的嘟囔:“我什麽黨都不是!我什麽黨都不是!”

正當此時,“咔嚓”門響,龍慕擡起頭來,陡然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瞠目結舌站起身來。

右侍郎大人長身而立,微微一笑,“體仁……”

體仁一激靈,回過神來,上下打量一番——真紅色朝服,藍色領袖,七梁冠,革帶玉牌,玉質笏板——這……這哪是三品朝服啊?

龍慕重重摸了把臉,“又……升官了?”

右侍郎大人但笑不語。

“幾品?”

“內閣次輔。”

眼前一陣光怪陸離,龍慕咬着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蹦:“什麽時候升上去的?”

“剛才。”

合着我熱出半條命來,就為了慶賀你這混蛋當上了內閣次輔?翻着白眼冷嘲熱諷:“很好!簡直好極了!再給你兩年,你還不得變成一品大員啊!”

“此言差矣。”次輔大人微笑,“再給我兩年,我能讓你變成一品诰命。”

擡腳就踹。蔣初哈哈大笑,一把抱住。龍慕怒發沖冠,“你昨天躲哪兒去了,我受了多大的罪你知道嗎?”

“知道知道,我深感不安,”次輔大人态度極其誠懇,輕輕幫他揉了揉腰,“還酸着是不是?多日未見,思念難解,我昨夜過于激動……啊!”脖子上挨了一巴掌,次輔大人哈哈大笑,眨了下眼,表情卻委屈至極:“現在是我受罪了,你幫我揉揉。”

“你離我遠點!放手放手!”使勁推他,怎麽都推不動,龍慕伸手就要掐他的臉,次輔大人左躲右閃啞啞而笑,“體仁……我一會兒還要去見文武百官,體仁……”一時沒躲過去,耳朵被龍慕揪住了,下死手擰了一把,疼得次輔大人倒進他衣領裏,悶聲悶氣地說:“體仁……昨天一時疏忽,我從內閣追到吏部,又回內閣,趕往大理寺,之後去了都察院,禦史們因為沒見到你對着我好一通埋怨奚落,唉……不生氣了好不好?”

“你活該!”龍慕推開他,端起茶壺仰脖灌進肚子裏。

次輔大人坐在旁邊,托着腮靜靜地看着他。

龍慕被他看得臉通紅,渾身像螞蟻爬,一指頭戳在他額頭上,惡聲惡氣地說:“趕緊走,難道還要讓文武百官站在大太陽底下等你?”

“不生氣了?”

龍慕瞪眼,“等你回來再算賬!”

“我回來就晚上了。”

“晚上算賬!”

次輔大人站起身來,湊過去笑眯眯地耳語:“我最喜歡晚上算賬了。”

龍慕回過味兒來,暴吼:“蔣啓鴻!”

蔣啓鴻朗聲大笑,閃身出門。

龍慕斜眼從窗戶看過去,蔣啓鴻與幾位官員款款交談,傾身一禮,請內閣首輔先行上轎,瞧着真是文質彬彬風度翩翩,哪還有剛才的地痞流氓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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