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龍慕乘轎回右侍郎府,吃了晚飯洗完澡,搖着大蒲扇躺在紫藤架下乘涼。

月出東天,龍慕三不五時朝門口張望。等到月澄天地時,龍慕終于熬不住了,心頭叨念着:次輔都忙成這樣,首輔還得了?想當首輔?我堅決不同意!

蟲蟻窸窣中,龍慕睡着了。

等到次輔大人回家,朦胧的月光傾瀉而下,清風花香中,躺椅上蜷縮着一只大蝦米,光着膀子露着退,大蒲扇“啪”一聲抽在自己身上,光潔的大腿上留下一灘鮮血外加蚊子屍體。

次輔大人好笑又好氣,刮了刮他的鼻尖,龍慕極度不耐煩,“啪”一巴掌把蔣初的手揮開。

次輔大人彎腰抱起他,眼睛笑得暖暖的,口中卻輕聲責備:“活該,有床不睡。”

龍慕悠悠轉醒,揉了揉惺忪的雙眼,“回來了?”嗓音沙啞,清了清嗓子,“什麽時候回來的?”

“剛到,你睡吧。”

龍慕埋進他頸窩裏,接着睡。

次輔大人莞爾,“真睡了?不找我算賬了?我還等着呢。”低下頭吻住嘴唇。

“離我遠點。”

次輔大人表現得惋惜之極,将龍慕放到床上,掖好帳幔,自己去沐浴更衣,摟着龍慕睡覺。

第二天一大早,龍慕醒了,看見蔣初正睡得沉靜,嘿嘿竊笑,一翻身壓到他身上,咬着次輔的下颚,含糊不清地說:“我們現在來算賬吧,還是白天好。”

“是啊,白天看得清楚。”次輔大人悄悄環上他的腰,“從這裏開始算……”雙手潛進衣服裏。

“喂喂喂!你要上朝……啊!……呵呵……下次吧,不早了……你真的要上早朝……啊!不是不是,那什麽……我要述職!我那兒還有事,我忙啊!啊!”

所以,當次輔大人穿戴一新打開卧室大門時,早已驕陽似火臨近中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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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慕捶了捶腰,悶聲不吭跟着出來。

次輔大人攔腰抱起他。龍慕臉拉得老長,咬牙切齒:“放我下來。”

次輔大人裝模作樣地左右瞧瞧,低下頭對着龍慕的耳朵暧昧地吹熱氣,“不用害羞,周圍沒人。”

“害羞?”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在害羞?嗤之以鼻,“你有本事就把我抱進吏部衙門。”

“吏部衙門?那不行……”

“嗤,膽小鬼!”

“……我要去內閣,不如……”

龍慕顧不得腰酸,“噌”一聲從他臂彎裏跳下來,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蔣啓鴻低低笑了笑。

出了門,兩人分道揚镳,一個去內閣,一個去吏部。

龍慕被請進蔣啓鴻的書房,往軟榻上一坐,嘴角直抽搐,心說:向誰述職啊?有幾個人敢進他書房?這不擺明了叫我等他?

嘿!您還別說,龍慕還真猜錯了。

不一會兒,一隊跑腿的進來,躬身行禮,“龍大人,右侍郎大人吩咐,請您簽字畫押。”

塞給龍慕一支筆,一張張往後翻,只要寫着“揚州知府”的地方,龍慕一律大筆一揮簽上大名。

嘩啦嘩啦,跑腿的收拾收拾紙張,呼呼啦啦又走了,龍慕眼巴巴地看着他們,追出去問:“我剛才簽的是什麽?呃……”早跑沒影兒了。

時隔不久,來了個官員,交給龍慕一疊紙,笑說:“龍大人,請過目。”

龍慕接過去,厚厚的幾十張。剛張嘴還沒來得急說話,這官員走了。

龍慕的眉毛越挑越高,心說:瞧瞧!瞧瞧!瞧瞧人家,拽得二五八萬的,人家是京官,你能拿他們怎麽地?

龍慕随手翻了兩張,眼睛頓時瞪得溜圓,一頭沖出去,朝遠去的背影高喊:“這是什麽?”

官員轉身行了一禮,“就照着這個述職。”

龍慕喉嚨一哽。

中午吃飯,跟一幫主事郎中混在一起,領了兩菜一湯,一邊翻文書一邊扒飯。看一句罵一句:“糊弄吧!糊弄誰不是糊弄啊!”“國家還有王法嗎?還有嗎?”“我就知道,我還當什麽官啊!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你死了我怎麽辦?”

龍慕一愣,猛擡頭——蔣初正坐在對面。

龍慕慌忙舉紙張擋住他的臉,湊過去壓低聲音,“你走錯地方了,高官的飯堂在隔壁。”

蔣初也傾身靠過來,壓低聲音,“對着個滿臉青筋的老頭我吃不下去。”

龍慕火了,“對着你我也吃不下去!”悄悄一巴掌推在他臉上迫使其轉過頭去,“看清楚,整個飯堂都在看着你。”

“是嗎?”蔣初環視全場,“我怎麽感覺他們是在看着你?”

那也是被你拖累的!

衆人紛紛起身,一揖到地,齊聲高呼:“參見次輔大人。”慌得龍慕趕緊起身跟着行禮。

蔣初起身還禮,“諸位不必多禮,用餐吧。”

龍慕“砰”一屁股坐下,嘟囔:“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不會的。”蔣初坐下,微不可聞地耳語:“人人皆知,你是我的舊上司,難得進京,敘舊才于理相合。”

龍慕一個沒忍住,朝房梁大翻白眼,三兩口吃完。蔣初不走,他就不走,也不理他,掏出紙張,自顧自嘟嘟囔囔地背書。

午飯過後,龍慕被帶到正堂,呼啦一排七個郎中,龍慕的眼神忽忽悠悠往旁邊瞟去——緋色官袍、孔雀補子。

誰呀?

——次輔大人蔣啓鴻!正歪在椅子裏,漫不經心地掠茶葉吹皺茶水。

龍慕一拍腦門,已經不知道該做何感想了。

整個述職過程還是很順利的,最起碼龍慕如此認為,從頭到尾按照紙張上的順序一問一答,龍慕背得順溜得很。把自己彰顯得比包拯還要正直、比狄仁傑還要清廉、比諸葛亮還要能者多勞。連炮制文書的次輔大人都臉不紅心不跳,龍慕這睜眼說瞎話的有什麽課理不直氣不壯的?

答完最後一個問題時,龍慕悄悄朝次輔大人使了個顏色,得意地笑。

次輔大人也笑了起來。

龍慕剛松了一口氣,卻聽為首的郎中漫不經心地問:“龍大人,揚州乃鹽務通商重埠,歷任揚州知府深谙通商之道,也請龍大人不吝賜教。”

龍慕驚愕,呆呆地盯着他,低頭嘩啦嘩啦翻紙張,從頭翻到尾,擡頭看看郎中們——也不催他,七個人無所事事,喝水的喝水,攀談的攀談,龍慕居然還聽見某人悄聲說:“昨晚那《劉伶醉》唱的,啧啧……人美曲俏……”

龍慕又低頭從尾翻到頭,擡頭看看蔣初,次輔大人掏出手絹遞過來,“擦擦汗。”

手絹都濕了,龍慕這汗還在飛流直下,最後實在沒轍了,謅吧。

臺上聽得津津有味,臺下說得口沫橫飛。最可氣的是——蔣初歪在椅子裏那似笑非笑的是什麽表情?

說完,龍慕虛脫了。心裏一個勁地埋怨:這幫沒眼色的,沒看見次輔大人在旁邊坐鎮嗎?沒看見中午他跟我一起吃飯嗎?你們怎麽好意思問我不會的問題的?

次輔大人走過來,拍了拍龍慕的臉頰,彎下腰輕聲說:“今晚一起吃飯。”慢條斯理踱了出去。

龍慕一頭癱在椅子裏,唉聲嘆氣。

晚上,龍慕抱住蔣初,悶聲悶氣地抱怨:“我在揚州累死累活,一兩銀子沒撈着,難道還要被撤職?”

“不會的。”拿起蒲扇幫他扇風。

龍慕眼皮直打架,“你為什麽罰我的俸祿?”

“為了暫時跟我劃清界限,免于被異黨矚目……體仁……不要在這裏睡,體仁……”

體仁“嗯”了兩聲,自動自覺挂在次輔大人身上,已經睡着了。

蔣初蹭了蹭他的臉頰,抱進屋裏。

此後幾天,龍慕天天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裏漫無目的地游蕩,馬車上挂着內閣的燈籠,所過之處,暢通無阻。玩得筋疲力盡,吃得嘴角流油,回回都是吃撐了才回家,次輔大人一個人孤零零地吃飯,皺眉說:“我怎麽感覺我還是孑然一身?”龍慕呵呵讪笑,第二天帶了燒雞回來就把次輔大人大發了。

由于次輔大人忙于政事分.身乏術,龍慕發了幾次牢騷。所以,離京的前一晚,龍慕等了他一個多時辰,“你非得這麽忙嗎?”

“只是最近比較忙。”

指着他的鼻子下了死命令:“你,不準當首輔!王大人告老還鄉的時候,你跟着辭官!”

半天沒等到回答,龍慕轉過頭來,橫眉豎眼,“聽見沒有!”

“體仁,我現在就開始想你了。”

“呃……”龍慕親上他的嘴唇。

第二天一大早,蔣啓鴻送龍慕上船,握着他的手不肯放開。

龍慕抿嘴一笑,促狹地眨眼睛,“柳永說: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長這麽大沒見過,要不你來一個?”

蔣啓鴻笑了起來,“乖乖的,等我回去。”

官船離岸,龍慕從窗口望出去,蔣啓鴻迎風伫立久久不忍離去。

一股暖意從心田升起。

随船而來還有幾位吏部官員,說是考察龍慕的政績。

話說,龍慕的政績……啧啧……不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獨步江南是肯定的。

佛身裝了二十三座,五個多月糧食存了十萬石,庫房裏堆着十幾萬兩白銀。

路,正修着;橋,正搭着;灌溉渠道,正疏通着。

往民間訪察訪察,誰不說龍慕是青天大老爺?好些貧苦人家,一進大門,明晃晃供着龍慕的長生牌位,早晚三炷香。龍慕看得眼角直抽搐,考察官看得直咋舌。

就連被敲詐得皮開肉綻的鹽商們對龍慕都贊不絕口,開玩笑,戶部黨都被連窩鏟了,以後還指着龍慕在揚州做生意呢!

最後,往山頂上一站,放眼望去,大廟小觀香煙缭繞,考察官神清氣爽,一拍龍慕的肩膀,“龍大人果然是棟梁之才,次輔大人眼光獨到。”

龍慕謙虛腼腆地笑。

饒是如此,考察官離開不久,龍慕某天陡然看見邸報上寫過些時日揚州知府即将換人,理由是現任知府疏于鹽務通商。

龍慕跟師爺大眼瞪小眼,“這一趟……算是白跑了?”

沒等到新任知府,到是把蔣初的信等來了,短短一行:即刻調往浙江湖州,執掌一府政務,振民生,殺大戶,拿蔣家祭旗。

龍慕一把揪住師爺的前襟,“去,打聽打聽,湖州有幾個蔣家。”

不一會兒師爺回來了,“湖州姓蔣的不少,但是,都是同一個宗族……”

“蔣初他們家?”

師爺“呵呵”笑了兩聲,“祖宅占了半條街,宗宅占了兩條街。”

龍慕直咋舌,“吃裏扒外胳膊肘往外拐?”

越想越不對勁,撐着桌子站起來,神情陰郁,“這是以權謀私!逼着我去見你們家人!”

反正也要卸任了,龍慕也就開始光明正大地玩物喪志了,整天連大門都不開。

某天,師爺飛奔來報:“老爺,新任知府過了界碑了。”

“哦?”龍慕趕緊穿戴整齊。

到達接官亭時,文武百官都到齊了。

龍慕往中間一站,左孔瑜,右守城将軍,唉……老禦史徹底回家了,帶走了整整四車花草,徒留一堆大坑,揚州城就剩了仨四品官。

臨近中午,遠遠一乘官轎晃悠悠慢吞吞移過來,大夥兒屏聲靜氣肅穆以待。

轎簾一挑,一名年輕官員施施然走下來,細長的丹鳳眼全場輪轉一圈,躬身行禮,“諸位久等,萬望恕罪。”

衆人瞠目結舌,眼珠子恨不得從眼眶裏掉出來。

“砰”,孔瑜一頭倒在龍慕身上,龍慕激靈靈猛打寒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慌忙移開步伐,所以——

——“砰”一聲巨響,摧金山倒玉柱,孔瑜一頭栽倒在地。

駱封持折扇一挑孔瑜的下巴,微微一笑,“總兵大人,不必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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