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水木清華

次日早堂,散融半捂着左邊的臉頰,給底下的人講述《昆侖志》,時不時吸一口氣,埋怨道:“下手真狠,蠢女人。”

好在天樞手下的十二宮弟子及時路過,散融随意交代一番,遮着臉上的傷便離開了。

好巧不巧,正好遇上朝歌在遛狗。

一只狐貍在遛狗?

沒有風度的人大笑起來,一下牽扯了臉上的傷處,連連痛呼,再回頭發現朝歌也察覺到附近的散融,方才快樂的容顏一下如霜打的茄子,要多冷有多冷。

女人真是善變啊,清凝面對師父一個态度,面對自己完全是潑婦;小狐貍的話,變臉簡直比這夏日的天氣更加頻繁,讓人捉摸不透。

看似非常溫順的小狗,叫起來也沒什麽氣勢,更因為脖子上系的鈴铛,顯得越發憨厚可愛,果真什麽人養什麽動物,不過憨厚和朝歌一點兒也搭不上邊。

散融心裏做着鑒定,便三兩步跨過去道:“嘿,小師妹好興致啊,哪兒弄來的小狗?”

朝歌一張數九寒天的面容,沒有任何表情點綴,不作回答。

散融尴尬的笑着,伸手撫摸小狗的腦袋,又是探到它颌下,晃着鈴铛,打招呼道:“叫什麽名字?”

小狗汪汪兩聲,散融又是輕柔撫摸,把小狗的鈴铛解了下來,拿在手裏碰撞出悅耳的聲音,突發奇想道:“我覺得小師妹更适合這串鈴铛呢。”

朝歌冷眼相待,道一聲:“旺旺。”

“嗯?”散融如同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朝歌又道:“旺旺,咬他。”

名為旺旺的小狗一下猛撲上去,張口咬住散融,散融大吃一驚,松了手裏的鈴铛連連退後。旺旺将鈴铛叼回來,朝歌表揚似的拍它的腦袋,指着散融道:“旺旺,以後這個人,見一次咬一次。”

旺旺鄭重其事的點頭,威武如同賦予神聖使命的大将。

不遠處,顏淵正是和各位長老打了招呼朝着這裏走來,一眼看見他的朝歌即刻換了一副天真爛漫的笑顏奔了上前,旺旺緊随其後。要是此刻朝歌露出尾巴的話,一定甩得比旺旺更加澎湃。

散融有氣無力的看着他倆,自言自語道:“一點都不可愛……”

被顏淵拍着腦袋的時候,少女發出幸福的哼哼聲,方才跑得過急,手裏的鈴铛叮當落地,顏淵彎腰拾起,朝歌一雙眼睛神采奕奕的看着他。一時間不知是否在神游天外的師父,竟然撫摸到少女的頸項,鬼使神差的把鈴铛系到了她的脖子上。

等到發現朝歌羞澀難當,雙頰通紅,旺旺在一旁叫着想要自己的鈴铛時,師父才游魂回來,側臉表情黯淡,扶額默哀。

散融來到長生殿取藥,口裏喃喃自語:“可惡啊可惡,這麽小的狗居然也是神獸,咬得好疼……”

清凝正是給遲長老打理着,幸災樂禍一笑:“活該,誰讓你垂涎可愛的、小師妹的?”

“師姐你這是在報複吧。”

“我要是報複的話,你有九條命都不夠我放狗咬你。”

“好吧,如今我這副慘樣,看來是不能見人了,這幾天的早課就拜托你了。”

“你不是有天樞長老的十二宮前呼後擁嗎?用得着我多管閑事嗎?”

散融痛苦的抓着頭發:“女人真是善妒。”

清凝将取下的藥包一把砸進他懷裏:“你知道就好。”說罷,揚長而去。

散融咳嗽幾聲,感嘆一下人生世事無常,也幽怨的離開了。

清晨的陽光大好,小狐貍撅着屁股在拔草,師父今日穿着不同于平常的绛紫色衣袍,或深或淺的騰蛇圖騰彰顯,看起來比平素更加威嚴華麗。小狐貍才要奔上去的時候,另一邊清凝已經過來恭迎:“師父,大殿已經準備完畢,各路掌門也是入席,只等師父前往。”

顏淵微微回應,就要啓程才想起日常慣例,回視小狐貍的時候,卻見她正和清凝兩個人吹胡子瞪眼,眸色之間的交流仿佛能殺人于無形。

師父義不容辭阻擋在中間,背對着清凝拍兩下小狐貍的腦袋:“各路賓客對朝歌分外關心,屆時你也過來,為師在太和大殿等你。”

清凝咬牙切齒,等到師父轉身時又恢複最平靜的一張面容:“師父請。”

展顏的朝歌也是等師父離開一剎那,立馬換上最無所謂的表情,“嗤。”

雖然相隔很遠,太和大殿的熱鬧紛呈卻能若隐若現的傳過來,鋤完草的朝歌洗幹淨了手腳,換了身潔淨的衣服,雄赳赳氣昂昂朝着前殿走去,可是還沒走出勾陳宮的大門,一看到人山人海,就望而卻步,輾轉反而跳回,關了宮門,一路潛逃。

長這麽大,頭一回感受這麽人聲鼎沸的現狀,就算是上回魔尊帶着部下前來瀛洲島也沒遇到過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人,吵吵嚷嚷的聲音似乎就要将一切淹沒。

朝歌捂住耳朵一直往北奔跑,直到一點雜音也不出現在耳廓,清風下的葡萄葉正是左右搖擺,就快風幹的水滴輕盈墜落,讓人眼前一亮。

但那透着陽光的色彩消失之後,這個世界又恢複空白。一身黑色盤龍鑲金衣着的男人隔着花架站立,不大的風卻吹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還是一如既往的喜歡葡萄呢,朝歌。”

正在宴會上招待賓客的顏淵似是神經一震,四處眺望不見朝歌的身影,便側身下令,清凝随之彎腰俯聽:“去勾陳宮把朝歌帶來。”

各大仙門中人切磋之際,人群中的散融看到清凝離開的身影,便也推辭着跟去了。

葡萄架下,孤傲的男人繞轉而來,帶着驚心動魄的微笑,贊許道:“這次居然沒有選擇逃跑,真是出乎意料。”

面對這樣一個人,無需虛假僞善,正因為是生而一起的人,已經不需要太多的掩飾,朝歌的表情顯得這樣鎮靜成熟:“那是因為……師父馬上就會過來的。”

勾陳宮雖然只有她一個人,但是屏蔽不曾随着顏淵的離開而消失,只要有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能被施咒者感應到。男人不以為意,拉近彼此的距離,千百年過去,朝歌依舊長不大的模樣,能讓人輕易的撫摸頭頂的秀發。

如果這是在很久以前,也許會為了這樣的愛撫而心花怒放,可是不知何時開始,這樣的感受變得異常極端,從仰慕到嫌惡,從最熟悉的親人到最冷漠的敵人。

男人俯身大半,貼近略有相似的一張容顏,長風灌入,交錯彼此的長發:“說起來,應該感謝你沒有透露給顏淵任何一點關于我的事情……”

面對無動于衷的朝歌,男人用力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望着自己,“分明這麽膽小,卻又如此不屈……我為你建了‘臺隍夷夏’,為何不過來呢?你不是一直在等着我來瀛洲島接你嗎?”

回憶起太多的美好和悲傷,這樣的逼迫讓人瀕臨絕境。少女猛地推開男人的桎梏,哭着吼道:“我等的是我的哥哥,不是魔尊重黎!”

“從那個人背叛誓言,離開瀛洲島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我的哥哥了……我的哥哥,不會再回來了。”

沒錯,那個跟着自己一起笑一起哭,喜歡拍她腦袋表示寵愛,肯為她夜以繼日的看着葡萄架的人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站在眼前的只是魔尊重黎。

重黎,日複一日之天明,也就是朝,多麽可笑。

從她聽到這個名字開始,所有的感情都發生質變,變成永遠不可觸摸的過去了。

對朝歌如此,對重黎亦是如此。

“是的,從你放棄跟我去外界追求自由的那一刻起,你也不再是我的妹妹了。”

一個天生軟弱,畏懼外界;一個生性要強,渴望自由,無論怎麽走,都不可能有妥協的那一天。

有如鬼魅的身影走過身邊,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如果你堅持留在昆侖,我會讓你明白,顏淵的保護将是你一生最為錯誤的選擇。”

指尖最後留戀過那暧昧纏綿的墨發,男人略有波瀾的情緒又恢複自然,伸手将少女的臉頰側轉過來,就要以吻告別之際,有人提攜劍道兇猛攻來,聲音亦是凜冽肅然:“放開她!”

男人揮袖成風,将清凝一擊撂遠,微窄眼簾,低頭附耳:“來得真是及時呢,你的師父。”

少女亦是冷漠如霜:“如你所見。”

“哼。”

清凝順勢跌落,散融出現得及時,險險接住,再擡頭魔尊已經不知去向。

看朝歌有些呆若木雞,散融推一下她腦門:“沒事吧,不會被吓傻了吧,剛才是誰呢?怎麽打起來了。”

清凝一把打開散融戲弄朝歌的手,嚴肅道:“是魔尊。”

“什麽?!那……他是來帶走九尾的!”

清凝凝眉點頭,看朝歌就要離開,止住她道:“師父讓我帶你去前殿,魔尊來過的事不要透露出去,今天是師父誕辰,不要破壞了興致。”

“嗯……謝謝。”

被敵人突如其來一聲道謝,清凝反倒臉紅起來:“有……有什麽好謝的,這是師父的命令。”

“真是讓人傷心啊,剛剛在我懷裏都沒有臉紅,看來小師妹的魅力男女通吃呢。”散融見縫插針的說笑,清凝即刻捅他一肘,“你跟着來幹嘛?掌門手下的三個徒弟都不在場,你存心讓師父難堪是不是!還不滾回去!”

“好好,馬上回去,這不是擔心師姐你嗎。”

“誰要你擔心,給我有多快滾多快!”

雖然整裝好了出發,但是面對這樣的大場面還是沒有絲毫的抵抗力,朝歌的步伐越發沉重,就要轉頭說聲“還是不要了”卻是被清凝拉住,“喂,各大仙門都在等你出場,比等師父還要熱切,怎麽能缺席。”

“可是——”

“沒有可是!”清凝一掌攔在去路之間,朝歌抖抖索索繼續前進。

但看她是真心害怕外人,清凝咳嗽了聲提點說:“你放心,有師父在場,誰也不敢碰你。”還要絮絮叨叨說着什麽,前面的朝歌卻停不下來,發出最後的請求:“那個……師姐。”

“又怎麽了?”

“你能抱着我嗎?”

“什麽?你以為人人都跟師父一樣……我、我是說,兩個人在衆目睽睽之下摟摟抱抱成何——”

朝歌面無表情的打斷她的妄想道:“我的意思是,我變成狐貍,你抱着我。”

清凝無語扭頭。

第一次覺得太和大殿也是這麽金碧輝煌,尤其是四座的目光直射過來,刺眼的讓人暈頭轉向,六尾狐貍蜷縮在清凝懷中,偷偷從細縫中望去,顏淵坐于正上方,光彩奪目,正是目不轉睛的迎接着她的到來。

三級臺階而上,六尾在紛紛議論中從清凝身上一躍而下,穩穩的鑽入顏淵的懷中,清凝微微欠身,與散融二人一左一右的站于師父身後。

各路上仙均是贊不絕口,道是掌門得到了至寶,可喜可賀。這一個下午,師父都不辭辛苦的抱着六尾,與諸位談天說地,本在懷中也四下提防的朝歌,等到後來再也無力支撐,沉沉的睡去。

蘇醒時差不多已是夜色迷茫,耳廓邊不再是紛紛擾擾的人群聲,取而代之夏日裏的蟲鳴纖細,十分催人入眠。而後有腳步輕輕從身側離開,門開門合,月色下顏淵拖長的影子離開朝歌的視野。

隐隐約約有清風吹來夜半的對話,清凝的聲音顯得有些笨拙僵直,道:“師父……今日是您的生辰,徒兒、徒兒也有東西想要送您。”

相比而言師父的語氣就平穩許多,“是嗎,那要謝謝清凝了,今日忙碌了一天,辛苦了。”

雖然有着夜色作為遮掩,卻無法掩飾清凝溢于言表的脈脈之情,陰暗裏的顏淵只看她彎腰埋頭,像是唯恐對方發現自己的臉色一樣,伸手道:“這方手帕,贈給師父!”

交錯觸碰的指尖,直到随着錦稠的觸感離開,清凝蜷起手指,內心七上八下。

月光流瀉在素淨的手帕,顏淵低頭端詳着:“水木清華……繡得很有意境。”

“這是——這是……徒兒自己繡得,希望師父珍重——不過如果師父不喜歡的話——”

“不,我很喜歡,”有些于心難忍卻又這麽矛盾着回話,“……十分喜歡。”

“那、那徒兒就此告辭了,師父晚安!”像是潛逃一樣,帶着無法呼吸的罪惡,讓清凝消失在師父的眼中。

“水木……麽。”那一方絲帕之上,水木縱橫,清麗而無鉛華,美好的寓意卻讓顏淵攥緊,幽幽的嘆一口氣。

已經在勾陳宮門口等候許久的散融伸了個懶腰,看清凝撫平情緒,安靜的走過:“水木清華,很有意境。”

“你偷聽我和師父的談話?”

“我一直都在附近,”似乎有些困乏的人懶散走到一邊,加以解釋:“水木……難道你是向師父表明心意嗎?大師兄之水與師姐你的木。”

清凝不作回應,散融靠近道:“不是吧……那個水,是‘淵’字裏的水吧……”

“我的事,不用你管。”就要甩手離開的人卻是被一下制止,“連我都看清的事實,你以為師父察覺不到嗎?”

“那又怎樣!”

“喂,你不是真的打算這樣錯下去吧?”

“那又……怎樣,我也……無法控制。”

“控制不了……就像你讨厭那只狐貍,為什麽還能在魔尊現身的時候,沖上去保護她呢?你既然能克制讨厭,那麽喜歡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保護她是師父的命令……師父的意思,我永遠都不會違背。”

“那如果師父讓你離開他,不要想着他,更不能愛上他呢!那樣你就能心甘情願的放棄嗎!”

并沒有為此而震顫的人帶着一貫的傷懷道:“如果是師父的意思,我會……努力做到。”

已經無法規勸成功的散融帶着最後的力氣,像是再也不會幹涉其中的決定,低聲道:“你這個……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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