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出東方

“我們爬到山頂的時候恐怕已經淩晨。”

因為晚上沒有纜車。

電車上都是人造風,陳若安的說話聲從頭盔裏出來,融進風裏大半。

“你怕黑?”宋辭故意逗她。

“不怕,怕黑剛才都不會去找你。”

越山和荒野裏的山可不一樣,很多人奔着看日出去的,所以淩晨爬山也不在少數,山路上常年燈火通明。

陳若安接着說:“我是說,我們要在那兒住一晚。”

宋辭拍拍她:“停車。”

“嗯?”

陳若安把車停在路邊,腦子有點宕機,她心想宋辭不會打了退堂鼓吧。

宋辭下車了,後座突然變得輕飄飄的。

“我就住這兒。”她指了指旁邊的酒店。

陳若安突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那好吧,當了回司機。她做好跟人說再見的準備,不料宋辭說:“回去拿點必需品。”

她呆呆地說好。

宋辭笑了。很多時候陳若安明白自己能逗她笑,這種事不刻意,甚至她自己都很難把握。是什麽呢?想揣摩的時候又覺得不必揣摩,喜歡宋辭的自由,就應該在她面前也變得自由,這都是相通的。

宋辭說:“你有需要的東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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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若安把手肘支在車把上,想了一會兒說:“你有攝像機嗎?”

“就要這個?”

“你真的有?”

宋辭點點頭,陳若安的眼睛裏頓時充滿驚喜。

“那不要別的了,就要攝像機。”

宋辭看着她,她大概想說“你懂不懂在外面過夜到底是件什麽事”,但她最終只說了句好。

只要攝像機。

和陳若安想的一樣,一路上都有各種燈光相伴。周內夜爬越山的人是少些,但還是有背包客不時從她們身邊經過。

邊走邊聊,甚至是邊走邊唱。狹窄的、陡峭的山路上,浪漫突然出現在陳若安的世界裏。

她來時的擔心完全多餘,宋辭根本不累,甚至她存在的每一刻都讓人覺得爬山是一件輕松的事。像是,你出現在山上,山石就會幫着你一起,去往山頂。

舞蹈家對于身體的運用大概如此吧,蘊含在生活的每個角落,舞蹈源于風景,舞蹈家和風景就融為一體。舉手投足間,透露出她們自由、浪漫的靈魂。

陳若安是她的觀衆,落下半步或者并肩而行,看着她,從前爬山覺得風景在山谷裏,現在覺得風景近在眼前。

她拿出相機來。

“幹什麽?”被相機捕捉完所有美好瞬間之後,宋辭走向她,湊上去之前拿雙手在鏡頭前形成一道屏障,眼睛在指縫裏露出來,“上山也要拍?”

好看的眼睛,可惜鏡頭只能拍到一片黑暗。

陳若安放下相機:“不拍下來很可惜。”

宋辭不答話,她直起腰來,走到小平臺邊緣的欄杆那兒去。她趴在欄杆上往山外面看,群山環抱着村莊,七零八落的房子只有零星的燈盞。

遠處的天空是漸變色的,像是深藍色的海底倒過來,和地面接壤的地方泛起白色。陳若安走到她身邊,又一次舉起相機來。

“你不累嗎?”宋辭看着她。

“我嗎?”陳若安鮮少被問到累不累,這時突然想起其實她們還有很多東西未曾被對方了解,“不累。”

她轉身靠在欄杆上,就當是休息了,打開一個話題:“我父親是體育教練,怎麽說呢,某段時間裏他還是挺想把我往運動員的方向培養的。”

“诶?”宋辭有些新奇地看着她,“你別說,突然覺得也很合理。往什麽方向,田徑嗎?”

“游泳,他是在靈臺的體中做游泳教練,”陳若安挑了挑眉,“聽說過嗎,靈臺?”

看她一副很期待的樣子,宋辭點點頭,有點滿足小孩子願望的感覺:“聽說過,我還去過那裏巡演。”

突然想起什麽般,她笑起來:“就是那個,破月亮。”

陳若安反應了一會兒,想起來宋辭在晖寅寺講的那個“有關月亮的舞”,她也笑了,一個笑話一晚上便用了兩次依然有效,靈臺和破月亮,冥冥中給人一種很有緣分的感覺。

能有今天,還是很有緣的。

“後來沒練?”

“沒有,我不喜歡游泳。”

到達東岳旁邊最接近山頂的酒店時,的确已經淩晨。宋辭說能不能直接在山頂等上幾個小時,陳若安拿出手機查氣溫給她看,說不想凍死還是乖乖住酒店吧。

但酒店的标價的确吓人,單間後面明晃晃地寫着480。

陳若安看了看旁邊出租的露營帳篷之類的,想了半天,覺得就算能搭起來恐怕也已經黎明。沒辦法,說走就走的旅行似乎就是要背負一些說走就走的風險。

她還在猶豫,宋辭已經拿到了鑰匙。

她像個大富婆一樣把陳若安攬過來:“跟姐姐走,再不住更沒時間睡了。”

陳若安踉踉跄跄地跟上她:“你開了幾間?”

宋辭挑了挑眉,理直氣壯道:“一間。”

陳若安簡直哭笑不得,不知道眼前這人怎麽吧財大氣粗诠釋得這麽淋漓盡致。

拿出鑰匙來開門,宋辭問她:“不想住?”

“我怎麽敢,”陳若安接過她手上的包,不料想整個人被墜了一下,“嚯,你這都裝了什麽?”

宋辭倒在床上去夠床頭的燈:“進來,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佩服她的體力,本想着上山已經夠累了,誰知道這人的背包這麽老沉。陳若安看着她拉上窗簾,陰影模糊地伴随着暖黃色的燈在她身上生長,雕塑般的曲線和肌肉線條,這些東西太過漂亮,讓人沒去想用來搬東西同樣有效。

宋辭轉過身來:“站門口幹什麽?”

“看看你。”她說。她再一次地舉起相機來:“為什麽和床頭燈都能配合得這麽好?”

是舞蹈演員的職業慣性嗎?還是副作用?不知道,總之隔着鏡頭的兩個人都笑了。

“拿過來,”宋辭沖她招招手,“我的背包。”

單人床明明就是只能裝下一個人,兩個人想要相對而坐,就只能一個在床頭一個在床尾。背包放在中間,在陳若安逐漸變得震驚的眼神中,宋辭從裏面掏出一瓶又一瓶酒來。

威士忌、世濤,但陳若安只認得青啤。

“怎麽了,”宋辭看着她,嘴邊噙着名為“明知故問”的笑容,“誰還沒點必需品了。”

是陳若安覺得離譜的程度,眼前恐怕坐了個酒蒙子。但她莫名地感到開心,能共情到宋辭嘴邊的笑容一樣。說來真的好笑,“必需品”,一個帶攝影機,一個帶沉得要命的酒。

她看着她的眼,嶄新的酒瓶胡亂倒在床單上,而宋辭已然微醺。走鋼絲一樣,行走在迷失大陸的邊緣。把一列自由的列車開到終點,陳若安的無序性好像要走到頂峰。

她問:“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攝像機嗎?”

“為什麽?”

“你還記得我的項目嗎?”陳若安說,“我要把你記下來——今晚可以跳舞嗎?”

宋辭不說話了,她低頭打量她的酒,半響把世濤選出來。兩個酒瓶摩擦,瓶蓋滾落到地上。

“陪我喝酒,”宋辭靠在靠背上,一大口酒精下肚,為了解渴一樣,“你陪我喝酒,我跳舞給你看。”

于是,十九歲那年,陳若安的酒壇子被打翻了。

從沒接觸過黑色的、口感卻像奶油一樣的酒,她只喝過青啤。從前信誓旦旦地說不喜歡被酒精麻痹的感覺,接過宋辭的酒瓶卻是毫不猶豫。

藝術需要微醺,甚至酩酊大醉,碰杯的時候全然不顧明天,只覺得好喝,舞蹈家竟然也懂得鑒賞酒精。

陳若安的腰板塌下來,晃動手腕,保護相機,但是焦香的谷物味道從酒裏飄出來。

“坐這邊來。”宋辭喊她,她的頭靠在床頭,小小的角度向上仰。看向陳若安時半眯着眼笑,臉頰上的紅暈便無限地延長。

某種認知告訴自己這是陷阱,陳若安不動:“幹什麽?”

宋辭擡手拍了拍身後的牆:“這裏能靠着。”

理由給得很充分,陳若安挪過去和她坐在一起。又碰杯,黑色和透明的酒,瓶頸碰在一起,但舉杯的只有宋辭。

看她肆無忌憚地飲酒下肚,看酒精劃過她的喉嚨,聽她放下酒瓶之後稍微加重的呼吸。看她膚如凝脂,在暗黃的燈光下變得愈發親近,一天之前還在仰望的人,好像一瞬間就坐在身邊。

“騙酒啊?”宋辭假裝嗔怪她,陳若安咬着舌尖搖了搖頭。

相機還挂在脖子上,宋辭拿過來看,無論是她自己還是風景,都一張張認真看過去。繩子不夠長,陳若安湊過去和她一起。

“你很喜歡攝影嗎?”

“喜歡。”

“為什麽呢?”

“可能……”陳若安好像沒想過這個問題,成人禮那年父親送她相機,從此就自然而然地和相機為伴,像早就磨合好的朋友。

半晌,她想出當下的答案來:“可能喜歡記錄吧,回憶就清晰一點。”

“唔。”

這個話題就停下來,陳若安不知道她的看法。你喜歡留住回憶嗎?她沒問出來,她覺得宋辭一定會搖頭,宋辭好像天生就是擅長忘卻,擅長一直往前走,只着眼于當下的角色和舞臺。

“你去,坐在那兒,”宋辭指了指地面,那是整個屋裏離床最遠的一小塊地方,“床當成舞臺的話,這個距離行嗎?”

陳若安點點頭。

宋辭把酒統統放在床邊的地板上,站在床上,背對着陳若安,去解自己襯衣的紐扣。總還是要在服裝上有些設計感的,半松不松才合适,在适當的時候垂垂露出肩頭。

陳若安沒動作,她仍然靠在床頭看她,只跳給她的舞蹈,從解開第一顆紐扣開始入戲,陳若安突然發覺自己深愛這種暧昧的過渡時期。

宋辭轉過身來的時候,正對上陳若安的眼神。

她歪了歪頭:“怎麽了?”

“沒,覺得很榮幸,能做你的觀衆。”

陳若安的真誠總是突然出現,或者說一直潛伏。好吧,宋辭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照鏡子一樣,露出對她而言很罕見的認真的表情來。

“你不用這麽想,”她說,“就算沒有你的工作,我也很樂意跳舞給你看。”

宋辭把鯊魚夾拆掉,從口袋裏掏出頭繩來綁頭發。她不看陳若安了,後面的話,看向窗簾的縫隙。

“你欣賞我,我需要你,所以說是回報也好吧。”

陳若安聽見自己吞咽唾沫的聲音,她看着宋辭的手上下翻動,在頭繩上打了個結。從側面看她,說話時雙唇微啓,好像畫面和聲音分別走進陳若安的腦袋。

你需要我?什麽呢?

“想拉開窗簾嗎?”宋辭說。

回神了,陳若安說:“都行。”

她拿着相機下去了,靠着牆壁坐下來。宋辭說,放歌喽?

陳若安把相機舉起來。

她從沒清晰地告訴過宋辭她究竟想要什麽樣的舞蹈,也沒說過項目完整的樣子。一切都很自由散漫地向前走,從認識你發展到這間屋子,發展到這個夜晚,陳若安覺得這也對,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該是對的。

宋辭像一只蝴蝶。

不規則的白色襯衣好像早就成為她的舞伴,在小小的一方“舞臺”上縱情翻飛,肆無忌憚地展現她與生俱來的灑脫。女人是有自己的獨一份風韻在的,就算因舞臺太小施展不開的東西都變成設計,險些掉下去的時候,折腰向半空中的時候,陳若安無一不在鏡頭後面屏息,但一次都沒有上前。

那是蝴蝶的牢,也是宋辭的牢。

很多時候她足夠開心,甚至蜷縮在床的一角。在她的天地裏她是忘我的,行雲流水的動作和音樂互相配合,陳若安萌生出一種感覺來,這樣美的形體就一定要跳舞,是舞蹈這個行業選擇了宋辭。

她是快樂的嗎?看着她的舞步,陳若安突然讀出茫然來。用不停地奔跑來掩飾迷茫嗎?她說不清楚,僅僅是身體語言來表達似乎有太多留白。

宋辭跳舞的時候,好像更接近瘋狂,更別提音樂的高潮。

高潮過後是驟停,宋辭跪倒在床上,全身卸力地後仰,折紙一樣倒下了。

安靜就這樣突然造訪,陳若安按停攝像機之後,久久不能平複。

半響,她起身走過去,她在想這麽壓着腿會不會很疼,她走過去拍拍宋辭的膝蓋。

宋辭睜開眼,她還躺着,臉上露出如願以償的表情來。

“這支舞是之前編的。”

“到這裏就沒有了嗎?”

宋辭點點頭:“不過現在的話,可能要改一改了。”

陳若安有點看不清她的表情了,她現在痛恨自己的近視。改什麽?如果她的理解沒錯的話,宋辭已經走出來了嗎?

她覺得不能不問了。

“為什麽改?”

宋辭笑了,她晃晃陳若安的手臂:“還滿意吧。”

陳若安的那條胳膊好像沒了知覺:“滿意。”

宋辭跳舞有她自己的框架在,每一個動作都清晰地呈現出來,銜接也是清楚明白。而襯衫和長褲又絲毫沒有吞掉四肢的形,這些都太合适了,合适陳若安的構想。

宋辭重新閉上眼:“這就好了。”

“困了就睡吧。”

“還有多久日出呢?”

陳若安把相機收納好,內存條拿了出來:“到時候我叫你。”

宋辭點點頭,終于把折在下面的腿拿出來,整個人蜷在床的邊緣。

突然想起什麽般,陳若安問她:“你想洗澡嗎?”

“沒力氣了,”宋辭的聲音悶在枕頭裏,“你抱我過去嗎?”

陳若安愣住了。

“不過這裏好像沒有洗澡的地方,睡吧,反正沒幾個小時可睡了。”

陳若安的呼吸回歸正常,這裏沒有洗澡的地方,聽見這句話的時候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別的什麽,但還是長舒一口氣。

“好。”

她背朝宋辭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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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私心,想要把你們都拉入那個山頂上的夜晚

只是不知道做到幾分,那種氛圍帶給你們幾分

只能說盡力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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