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逸樂人生

從越山回來,陳若安的工作總帶着些欲蓋彌彰的意味。

視頻從內存卡裏讀出來,她一次也沒有打開。因為知道自己會陷入那晚的回憶中,所以幹脆避開,仿佛是為了效率。不能再熬下去了,晚上十一點,她從圖書館出發回了宿舍。

“有日子沒見你這個點兒回來了。”孟習說。

“有嗎?”陳若安數了數,“也才兩天。”

“啊……忙得日子都過不清了。”

孟習忙實習的事,陳若安忙比賽,其實大三已經沒有什麽課程了,只不過大家各有各的忙。

坐在椅子上,陳若安遲遲沒有動作。內存卡在她指尖轉來轉去,她總有一天會面臨宋辭的離開,從忙碌中抽身後,這個想法毫無辦法地占據她的思想。宋辭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宋辭和她算是朋友嗎?

說來奇妙,第一次相遇那天就覺得成為了她的朋友,到如今反而不敢肯定了。

但她還是覺得還應再見一面,就算是為了歸還內存卡吧。

查到《燕勒山之歌》的場次,南安場,還有明天一天。

可她們唯一的通訊方式是微信,陳若安發消息過去,宋辭不回的話,那就是失聯。

“還內存卡給你。”

“你在酒店嗎?”

“?”

“我在劇院門口。”

發最後一條過去之後,陳若安把手機裝回去。她在清河街緩慢地踱步,若不是今天還沒天黑,這情景恐怕要和那一天重合。宋辭一直不回消息,兩點開場的話怎麽也應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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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真的可能再也見不到對方了,這種想法出現,像是海浪腐蝕礁石。陳若安說不清楚自己會有什麽損失,宋辭帶給她近乎完美的三天,人一生能有幾次機會接觸自己的瘋狂呢?又能有幾次機會淹沒在醉夢中?

很多時候充滿秩序的人也是需要換一種活法的,宋辭就這樣出現了。

她應該在忙,或者不常看微信,種種自我安慰都用上,但陳若安有些心慌了。

門打開,又是一群人走出來,陳若安不認得他們,短暫的互相打量之後,她至少确認裏面沒有宋辭。

又開始新一輪自我安慰,大概過了七八分鐘,宋辭走出來。她這次不是自己,幾個女演員走在她身後。陳若安趕忙起身,卻在看到其他人的那一刻頓住了。

應該要去吃慶功宴的吧,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出現很不合時宜。她露出有些抱歉的表情,剛要開口,卻被宋辭的動作打斷了。

宋辭自如地牽上她的手腕:“等多久了?”

那種感覺,好像她們一定會在這一刻相見。

“沒多久……”陳若安感受到來自旁邊人的目光,有很多話想說,但眼下還是要說清緣由,她低聲道,“我來還內存卡,要不——”

“噓——”宋辭更小聲地說。

陳若安覺得一陣顫栗從自己心底浮起,她很順從地閉嘴了,她看着宋辭,聽任差遣,還是走到這一步。

“楊姐,”宋辭沖着其中一位女演員說,“我妹妹來找我,我今晚就不去了。”

請假來的猝不及防,宋辭晃晃陳若安的手,後者了然,随即擺出一副“小妹妹不舍姐姐”的神情來。

被稱為楊姐的人似乎也不在乎這些,她點點頭道:“那你們注意安全。”

“好。”宋辭笑眯眯地說。

熟練地跨上電車後座,靠着陳若安後背的時候,宋辭說:“我手機號注銷掉了。”

“嗯?”風呼呼的,陳若安猜測宋辭聽不到這句“嗯”,于是重新問了一遍,“為什麽?”

“不為什麽,”宋辭把頭轉到另一邊,還貼着她的背,“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來之前給我發消息了的話,我是收不到的。”

收不到所以沒辦法回複。

陳若安有些錯愕,印象裏不解釋似乎才是宋辭的風格。其實有很多時候萌生出試探,但宋辭常常善于躲避,回頭一想也對,萍水相逢而已,何況自己也什麽都沒談起。

可能骨子裏都不信任這段關系,對自己的往事守口如瓶。故事還是太戲谑,戲谑的開場只能搭配戲谑的結局。

“但我猜到你會來了。”

“是呀,內存卡不能不還。”

這時候電車騎進隧道,離宋辭标記的地點還有一公裏多。宋辭說:“不是,我就覺得你會來,內存卡什麽的倒是無所謂。”

陳若安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又說:“幸虧你來了。”

“不想去吃慶功宴嗎?”

宋辭好像不喜歡她們,陳若安第一眼就捕捉到。

“嗯,”宋辭沒去糾結她如何知道接下來是慶功宴,“我不喜歡她們。”

陳若安笑了,宋辭愛憎分明這一點,即使對同事也毫不客氣。

“因為什麽?覺得她們亵渎舞蹈嗎?”

“你真的很懂我诶——我能摘了頭盔嗎?”

“不能。”

宋辭乖乖把卡扣扣回去。

“靠關系走上來的人,或者是——”她想了想怎麽說才好,“我就是不喜歡他們,把舞蹈全當做工作,或者把自己當成展覽品。”

其實這也不是錯,陳若安想,只是大家對待舞蹈的态度不同而已。但在宋辭的世界裏這恐怕就是犯法,是亵渎神明。

矛盾的宋辭,在面對觀衆時是謙卑的,在她的職業群體裏又是孤傲的。所以顧影自憐,所以渴求理解。

陳若安問她:“所以說殺死藝術家?”

宋辭愣了愣,回想起前天的對話來:“一個原因吧。”

車子拐彎之後,進了一個不算寬敞的巷子。陳若安确認了好幾次真的沒走錯,導航說,前方二百米左轉,她覺得甚至已經沒有左轉的空間。

“我們要去哪?”

司機問這個,看起來有點滑稽。

“酒吧,”宋辭懶洋洋地說,“上次沒喝盡興。”

“我看你是真的想看我醉一次。”

“我要說是呢,”宋辭勾起嘴角,“你答應嗎?”

紅燈,停下車,陳若安轉頭看她:“我喝醉你騎車?”

她要的不是肯定回答,她在期待別的什麽。

“旁邊有旅館。”

陳若安不說話,綠燈了,她啓動車子向左拐。她明白自己一定會答應的,但是正視放縱需要時間,或者說需要理由。

以分開為理由其實剛剛好,然而又不肯正視分開。

“好不好?”宋辭又問,她的聲音裏帶了點乞求,她晃晃陳若安的衣角,陳若安點了頭。

她戳戳陳若安的後背:“你點頭了對不對?”

陳若安故意不說話,但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宋辭又戳戳她:“你這人不坦誠诶。”

“喂喂,別冤枉我,”陳若安還是笑,她被戳的癢癢的,“總要給人想想吧。”

“哦——”頓了三秒,“想好了嗎?”

不知道為什麽,“想好了”或者“行”,陳若安就是說不出口來。宋辭似乎也看出來了,但她就是故意挑逗,早就知道陳若安會答應,還偏要個答案不行。

“說嘛。”

“說過了,是你沒聽見。”

“多大了還耍賴。”

酒吧的招牌出現在眼前,仿佛陳若安的救星。

“到了到了,下車。”

她逃也似地停下車溜了。

“幼稚!”

酒吧裏人不多,興許是時間還未到。宋辭牽着陳若安往裏走,坐在吧臺前的高腳凳上。她撐起下巴來看上面的價目表,陳若安撐起下巴來看她。

“金菲士。”她說。

調酒師看向陳若安。

宋辭被陳若安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逗笑了,似乎為了讓調酒師重新看過來,她咳了兩聲:“再來一杯,龍舌蘭酸。”

那人應了聲好,轉身離開了。

雞尾酒是華麗的,很多時候給人以不同于大部分酒的感覺。這種酒能醉人嗎?不知道,是陳若安未曾涉足的領域。

兩個小巧的杯子擺在面前,宋辭推到陳若安那邊。

“嘗嘗。”

陳若安選了看起來更無害的一杯,剛仰起頭來,擡起的手卻被宋辭趕忙按住了。

“一點點,”宋辭說,“幾分鐘就醉掉太沒意思了。”

“喂啊,對新人不能友好一點?”

“不信你試試?”

陳若安自诩是個聽勸的人,她抿了一點在嘴裏,糖邊卷進去,酸味和辣味還是火辣辣地直沖嗓子眼。

在她咳嗽之前,宋辭把酒杯接過去。

真不是故意看陳若安吃癟,誰讓這人自己選了龍舌蘭酸。宋辭忍不住笑她,她把杯邊的檸檬片拿下來,晃着手腕仰頭一飲而盡了。

“嘶——”辣味還未消退,陳若安把舌頭和上颚分開,“不嫌辣嗎?”

宋辭搖搖頭:“再嘗嘗那一杯?”

陳若安抿起嘴來:“緩一會兒。”

宋辭招招手,調酒師走過來,她又報了幾個酒的名字。

“瑪格麗特、長島冰茶……”她的指尖在吧臺上點了點,眼神從價目表移到調酒師臉上,“逸樂人生,能調嗎?”

年輕的調酒師愣了愣:“我只會調這上面寫的——我去問問我們老板吧。”

宋辭笑着點點頭:“麻煩你啦。”

她的熟稔讓陳若安着迷,看她的指尖在木質吧臺上一下一下地輕點,看她拿起酒杯時轉動的手腕,好看的腕骨、指節分明的手。甚至道謝也是,充滿着慵懶惺忪的感覺。

有時候覺得計算機之外的很多事情都是令人着迷的,宋辭又像是彙集了這些的人。

“最後說的這個很特殊嗎?”陳若安問。

“很醉人,”宋辭想了想說,“而且很特殊。”

氣泡還未消散太多之前,陳若安端起金菲士來。不知道是不是氣泡沖淡酒精,總之喝下去溫和得多,獨屬于夏日的清爽濃縮在這杯酒裏。

她不再滿足于抿一小口,這回喝了一大口咽下去。

酒杯放在吧臺上,宋辭又拿過去:“這個好喝哈?”

陳若安點點頭。

宋辭又笑了。

她今天真的很高興,酒精帶來臉頰的紅暈。她剛點的兩杯又調好了,同樣是先送到陳若安面前。陳若安恍惚間有種感覺,自己與其說是來作陪,不如說是被當做喝酒的理由。

好像每一杯酒都是這樣,陳若安喝一點之後宋辭一飲而盡,陳若安想要攔她,卻發現自己好像醉的更厲害些。

她是有些不勝酒力。

“您好。”留一點胡茬的中年男人風度翩翩地走出來,他從櫃臺裏拿出一個酒杯來,放進去一個方形的冰塊。似乎在等待什麽,他擡頭問:“哪位要的Promiscuous Life?”

“能調?”宋辭拐着彎回答了他的問題。

男人笑了笑:“顧客就是上帝。”

他把冰塊倒掉,開始了一段炫技式的調酒。陳若安那時想到了些比喻,後來回想,大概是覺得那人像開屏的孔雀,在美麗的女士面前炫耀着自己的技巧。

高高的酒盅揚起來,半杯酒和半杯泡沫,最後簡單的裝飾上半顆話梅。他把酒杯推到宋辭面前,下一秒從下面拿出紙和筆來。

“方便留個聯系方式嗎?”他說。

陳若安默默地看着這一切,看戲心态之餘她還有種“你也太不把我當回事了”的感覺,總之無比期待宋辭的回應。

宋辭并不動筆,她拿起叉子把話梅含進嘴裏:“幹什麽?要我辦會員卡嗎?”

陳若安拼命憋笑,她猜測以宋辭拿捏男人的水平,這個老板注定要吃癟。

男人依然很紳士,他低頭笑了起來,似乎在應和宋辭的玩笑。

“我很欣賞您,”他說,“所以沒有辦會員卡一說。另外,你以後來的話,本店一定會提供最好的服務。”

宋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真的給人一種有機會的感覺。男人又把紙片往前推了推。

“這位先生,”宋辭的左手撐在陳若安凳子的邊緣上,上半身傾斜過去,眉眼彎彎道,“您如果知道我和這位小姐的關系,恐怕就不會說上面的話了。”

一瞬間,陳若安發現自己不會呼吸了。或者說呼吸聲怎麽變得這麽重,任何心思都隐藏不起來。男人好像又說了什麽便走了,也好像什麽都沒說,總之回神之前都混混沌沌的,回神之後眼前已經是宋辭的笑臉了。

“辛苦你了,又是妹妹又是女朋友的。”宋辭說。

“談不上,”她吞了口唾沫,似乎還有上杯酒的餘味,“這回都用不到我演。”

好像有很多方法回絕,就是沒想到自己會被扯進來,以這種方式。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厚重的泡沫不見減少,酒液既像是黃昏又像是朝霞。

她問:“Promiscuous,怎麽會翻譯成逸樂。”

似乎有點扯開話題的意思。

“你覺得譯成什麽好?”

“放縱、肆意,或者荒淫。”

宋辭不說話,她打開手機來給陳若安看。這回湊上去是因為近視,先看見壁紙上大片的晚霞,然後是下面的兩行小字:

——Promiscuous life.

——肆意人生。

這次是雙人間,在巷子裏不怎麽起眼的旅店。她們都沒帶換洗衣物,環視一周之後,宋辭說:“幸好這裏也沒有浴室。”

這句“幸好”把陳若安逗笑了。

春末,其實一晚不換洗也沒怎樣。酒精的作用遲遲不能消退,陳若安倒在床上,感覺上倒像是倒在棉花裏。

“後勁确實足啊。”她說。

“也還好,”宋辭走過來看她,站在她垂下來的雙腿旁邊,發現這人的臉确實紅,“你喝酒上臉诶。”

陳若安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嗎?”

“不過你酒品還行,不撒歡。”

“謝謝誇獎。”陳若安咧開嘴角,平日裏老氣橫秋的做派全無,笑得像個薩摩耶。

某種吸引力作祟,宋辭和她并排躺下了,也是兩條腿垂在床邊,晃晃悠悠地敲着床板。

“不謝。”

這兩個字收束談話,大概是她們都沒有想到的。可是房間确實陷入沉寂了,隔壁沒有住人,不知道幾個房間開外,有人在放音樂。

小城大事,甫一靜下來,她們兩個都聽出來。

陳若安翻了翻手腕,她一轉過去就能碰到宋辭,她無端想起來宋辭說南安一行還是很有收獲的,說遇到你是我從沒想過的事。

她不回應這句話,恐怕是不想窺見更深的東西。

——人造的蠢衛星沒探測出我們已……

——已再見不再認。

這時候聽到這句歌詞,陳若安第一次沒生出想要反駁的念頭。雖說是衛星,說它蠢的确也無妨。其實對宋辭的着迷已然浮出水面,她未曾設想過的瘋狂,和蠢笨衛星背後的浪漫,這是她的收獲。然而不可避免的分別讓她很克制,三天的感情,說起來還是不能去換長久的歡愉。

躺在這裏能聊得有太多,何況她們那麽投機。就算不聊理想、不聊往事,就算只談昨天發生什麽似乎都能把這一個晚上度過。

陳若安始終泡在酒精裏,她想了很多個可以開始的話題,甚至翻動手腕時還能收到回應,可遲遲不開口,突然就覺得沉默也是一種告別。

沒有人起身,沒人說脫衣服睡覺吧,沒人定鬧鐘。

——吻下來豁出去這吻別似覆水……

聽到這句時徹底合上雙眼,陳若安想,明早大概就只剩她一個人。

沒人說再見。

或許她們都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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