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隐入塵埃
陳若安答辯的那天,坐在最中間的老師剛好是她的導師。
她們綜招渠道考過來的學生和其他人的培養方案獨立,大三開始進導師團隊,到大四開始讀研究生的課程。從工程力學轉進未來人智的時候,這些道路就開始變得異常清晰。她喜歡清晰的人生,或者說舒适圈也好吧,這些由清晰路标指着的方向,就算賴以常年的拼搏也不辭前往。
“開始吧。”
“嗯。”她沖老師們點點頭,鼠标點到“開始放映”。
“人體姿态估計任務是關鍵點檢測任務的一個分支,該任務要求在所給出的圖像和視頻中定位出人類最主要的部位和關節,以進一步确定人體姿态……
“其中關鍵點遮擋、罕見複雜姿态、運動模糊、對象失焦等問題都是導致誤差出現的因素……
“建立無監督學習黨的人體姿态估計模型,主要需要構建姿态提取模塊和圖像翻譯模塊。利用低維姿态表征反向重建初始幀……
“在上述前提下,只需一段未經标注的靜态背景前的運動視頻,就可以學習到有意義的人體姿态表征。”
她看了一眼時間,剛過去五分鐘,和估計的相差無幾。
下一頁PPT以公式為主。
“為了描述研究模型的性能,我主要建立了描點損失函數和邊界損失函數來拟合……
“下面是實驗初期可視化效果。”
幾張圖片呈現出來,陳若安看見老教授擡起了花鏡,她停了一會兒,老花鏡被放下的時候,又切了下一張片子。
“對比本文模型和Jakab,Newell,Thewlis等人的模型,結合消融實驗和下游應用實驗的誤差分析,我對模型進行了如下優化……
“最終實現了機器對一組複雜且陌生動作的學習,并根據使用者的需求進行順序抽取,與上述模型相比誤差降低了十一點六……”
她看了一眼時間,還剩四分鐘,剛好放完接下來的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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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選擇了一段動作多、差異大的舞蹈作品令機器學習,拟合的效果如下面視頻。”
她深吸了一口氣,敲下空格鍵,熟悉的音樂聲響了起來。屏幕上是兩個區域,錄下的舞蹈原版和電腦拟合出的黑白影像分別出現在左右兩邊。
對這一刻幻想過無數次,當它真正來臨時,陳若安反而感受到了內心的寧靜。好像自始至終都有宋辭的陪伴,她對自己的工作成果胸有成竹。此刻她像是那個從容的操棋手,将整個房間拉入了那個山頂上的夜晚。
安靜,音樂聲之餘只有安靜。
畫面定格在最後一刻,她走到講臺中央,對着老師們鞠了一躬。
鼓掌聲響起來,接下來是十五分鐘的提問環節,陳若安看着自己的導師扶了扶麥克風,做好了苦戰一場的準備。
不出所料,他的問題犀利而深刻,有些甚至讓陳若安措手不及。好在她對自己的選題足夠了解,研究過程也全是親力親為,就算答不準确也能說出一二。
老師問有些超綱的問題,其意圖其實不在于真的要正确答案。這一點陳若安很清楚,他們更多的是想要考察你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思考的深度,所以她并不害怕錯誤,她的特點在于真正從自身出發,去發表有獨特性、符合她研究現狀的見地。
一番問答結束之後,旁邊的一位老教授按開了自己的麥克風,不管怎麽說陳若安還是松了口氣。
“不能讓王教授把時間都用完啊。”好像為了緩解緊張氣氛一般,他先是開了句玩笑,幾位老師聞言都放松了神情。
陳若安也微笑起來,算是做出的回應。
“我就有一個問題,看你剛才介紹的時候想到的,想聽聽你的看法,”老教授說話時一直帶着和藹的笑容,他繼續道,“計算機或許能學習更為複雜的動作,也像王教授剛才說的,甚至誤差還可以再減小。但人工智能并不以‘行為’而是以‘思維’為主要重心的當下,人體姿态估計與學習是否有可觀的發展前景呢?”
陳若安頓了幾秒,想要完整的表達出自己的意思,她需要時間來組織語言。
“我還是想回到機器人即人工智能本身來讨論這個問題,我想‘行為’和‘動作’學習之所以發展受限,是因為機械層面跟不上設計層面發展。其實德國的Konrad團隊在這個問題上已經做了很好的突破,去年的TLN全球展覽會上,他們已經展出了可搭建後臺連接的動态點為67個的機器人仿真模型,比美國戴維斯實驗室在2013年提出的模型整整提高了31個,一定程度上,我想它已經反映出您所提出的‘發展前景’現狀。
“所以,在設計層面上給出更複雜、更多元的人體姿态學習系統,其實是在捕捉到發展可能性之後的選擇産物,以一種等待、前瞻性的視角去開拓人工智能新領域。”
她停下來,老教授緩慢地點了點頭,他似乎思索了片刻,又靠近了麥克風:“所以你覺得,人工智能人體姿态學習評估,或者說關鍵點檢測,是我們行業的一個瞻望,是這樣嗎?”
“嗯……”陳若安抿了抿唇,片刻,她堅定地看向老師,“與其說是一種瞻望,不如說是一種任務。”
是我們、是所有研究者的任務。我們走在人工智能發展的道路上,其實也是新生代與更新一代的帶領者,我們能做的,遠比瞻望要多得多。
老教授笑了,厚重的鏡片也掩不住他眼中的欣慰,他沖着王教授開玩笑道:“我要是還有精力帶學生,是要下點功夫從你這裏挖人啊。”
王教授也終于收起那副嚴肅的表情,順着這個玩笑說到:“讓她讀博再去你那裏也不遲啊。”
陳若安接不住這樣的贊賞,她只能乖乖站在講臺上,時間馬上要到了,她覺得應該不會再有什麽問題。在這樣的基礎上再優化,拿去比賽應該有望奪個金獎。而且現在看來,應該還能得到不少來自幾位教授的指點和支持。
“咳咳——”
就在陳若安準備等待時間流盡的時候,有位女老師提了最後一個問題。
“關于專業上的問題,剛才二位教授都問的很全面了,”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這個問題就顯得有些不專業。想問一下,你最後的這段視頻是從哪裏找的?”
陳若安愣住了,答辯的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卡殼似乎都不好看,但她完全沒想到這個問題會出現。
其實也好回答,後來回憶,想不清愣住的原因。
“不、不是找的,”她說,“是我自己錄的,跳舞的人……是我的朋友。”
說是心虛或者遺憾好像都可以吧,但這個“朋友”确實已經杳無音訊。
提問的女老師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她不禁贊美道:“很美的作品。”
“謝謝老師。”陳若安說。
替宋辭道謝,心裏不由得升起一股傷悲。
當時間都被擠滿的時候,回首時難免有彈指一揮間的感覺。
放在誰身上都不例外。
也就是這彈指一揮間,陳若安已然成為開拓者與帶領者,也已經在西北地區嶄露頭角。兼具純粹熱愛與罕見天賦的人,能在科學界做出一番成就似乎是水到渠成,只是她真的太年輕了。
以至于眸中的目光常常與外表割裂,在研究所時被同僚看做“靈感”,在學校被學生看做“寒氣”。
印象裏只有一次,被學生問到生活上的事,她們問她會不會太累、會不會無聊,她想了想說習慣了。
“況且我們做的事是沒有盡頭的,怎麽會到無聊的地步?”她說,“你們要想想選擇這裏而不是其他道路的初心,這樣才能走下去。”
學生們不敢再說什麽,老師從不發火,甚至和她們只差十多歲,但尊敬是從成為她學生的那天便養成的習慣。
“人生須不斷前行,去追逐自己最早的構想,去追逐自己的野心。”
那天很意外的,她和學生們聊了很多。好像也沒人想走,實驗室旁邊的辦公室,亮燈直到淩晨。
那天陳若安沒再回住處,她去自己的辦公室開了一瓶酒。現在喝Stout已經嘗不到苦味,用酒精懷念往事,分不清是懷念宋辭還是那段時光。
沒有人只有一面,就算被同事形容成“正方形”或者“白板”,她知道自己是有另一幅樣子的,雖然已經和她漸行漸遠甚至消散。像是每座山都有它的陰暗面一樣,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地方,而那既成了陰影,其實也就成為了光。
她需要一個人,能觸碰她的光。
那個人短暫的出現過,到後來寄生在她心裏,很多新的人從她生命中走過,可是取次花叢懶回顧,漸漸也就習慣了。人生不是非這些東西不可的,人類在奇遇的感情面前能做的,好像只有等待。
瘋狂,十多年匆忙走下來,沒人覺得這兩個字能和陳若安沾邊。
重來一次,回頭去想的時候,夏夜還真是平凡。尤其是西北的夏,即使是夜晚也絕對談不上清涼,地面好像騰騰冒着蒸汽。
那晚的風是人造風。
仲夏,學校為大四畢業典禮忙起來,航天廣場搭建露天的舞臺,表演廳也時常舉行排練。
計算機學院的大樓就在航天廣場一旁,因而陳若安常常遇到學生們排練。她有時候駐足一會兒,免不了感慨現在的學生越來越朝着全面人才發展,唱歌跳舞什麽的,她還真不覺得自己能學會。
但一直見不到舞蹈類的排練,明明聽學生說總能見到,輪到自己卻是一次沒遇到過。想看舞蹈,對舞蹈表演有着不一樣的感覺,興許是最早的課題就與此相關吧。
這次路過時舞臺是空的,幾個工人在調整音響設備,陳若安沒再停留,徑直走向了大樓。
今天是她的項目組第一階段收尾的日子,上次調試結果出了問題,只能拖到現在。今天進行第二輪調試,她上周讓學生做了幾輪可行性檢驗,這回想必是不會有什麽問題了。
有了上次的經驗,這回她打算直接放給學生,年輕人的潛力有時候就是需要些“超綱”來激發。今天還出現在學校,其實就是做他們的後援。
她回辦公室之前特意繞過去看了一眼,果然,三個孩子都已經在實驗室了,看樣子在最後檢查機械設備,頭也不擡。
興許是前期工作做得很充分吧,整個過程比陳若安想的還要順利,或者說學生們比她想的要更認真,直到晚上才回辦公室歇腳。
他們也是那時才發現老師竟然在。
“老師在啊。”
進來的兩個人稍微有些吃驚,但陳若安一眼就看出了他們眼中的疲憊。
“做得不錯。”她說。
老師的誇獎可不多見,眼下他們雖然心裏樂出花來,表面上還是強裝淡定。
最高的男孩叫林季,他此刻已經回到自己的桌子前,自嘲道:“前兩天搞到通宵,再不成功沒天理了。”
“就是就是。”高子棟附和道。
陳若安看了眼門外:“你們把小賀留裏面了?”
“那個……還在導A23機械臂最後幾組數據,我們輪流看着。”
“啊……”
她點點頭,不再說什麽了。
去飲水機那裏接水時,陳若安看了眼林季的電腦,發現他竟然在寫報告。
“忙了一天了,想玩就玩會兒,”她端着杯子坐回去,“不用看我在這裏就這麽拼命。”
高子棟聞言也從電腦後面探出頭來。
陳若安笑了笑:“報告多放你們兩天,我看這一輪優化你們功夫下了不少。”
兩雙疲憊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光芒,這時候敲門聲響起來了,賀欣從門縫裏往裏看,視角裏正好沒有陳若安:“該誰了?我眼快看瞎了。”
林季起身走過去:“第一組導完了嗎?”
“完了。”
“順序表沒錯吧。”
“沒。”
“行,我過去看着,”林季走出去的時候又把門關小了點,低聲對她說,“老師在。”
“woc?”
“噓,噓——”林季用手掌做了一個壓低的動作,“沒事兒,剛才還誇我們了,還讓我們休息會兒。”
“誇我們了?”
“嗯,”林季拍拍她讓她進去,“以後細說。”
賀欣比了個“OK”,推開門走進去了。
她乖巧地沖陳若安點了點頭,陳若安回了一個微笑。看見高子棟也在刷視頻,賀欣終于放下心來,在老師旁邊打開電腦就放起了表演。
是學校演播廳剛舉行完的表演,若不是工作她鐵定要去看,但現在能看到重播也已經很滿足了。
她們三人就這麽坐着,又過了半個多小時,林季回來和高子棟換班。陳若安這會兒擡了擡頭,視線從賀欣的電腦上一掃而過,那是一個定格在舞臺上的鏡頭,甚至無需看清那人的臉,她的動作在一瞬間梗住了。
回憶翻湧而來,她感覺有一記重錘打在自己心上。
“在看什麽?”
饒是她自己也聽出來自己的聲音不太對勁了,她咳嗽了兩聲。
“嗯?”賀欣按下暫停,畫面停留在一個遠景上,她摘下耳機來,把陳若安的問題在腦子裏又過了一遍,“啊,這是咱學校的演出,今天晚上剛結束的那個。”
“學校的表演嗎?”
“嗯,但請了很多外面的歌手和舞團,好像我們自己的節目不多。過兩天航天廣場還有個畢業晚會……”
其實只聽清前半句,後面小姑娘還說了什麽幾乎聽不見,一種遠大的、宏偉的可能性在陳若安心裏迅速膨脹,牽連着很多年前自己親手埋藏的往事一起破土而出。她還是坐着等賀欣講完,她在心裏給自己倒計時。
感覺自己要沖動的時候就倒數十秒,十秒之後再作決定。
——十
“我聽說這屆畢業晚會很有東西,舞臺搭的也比原來高級,我們畢業那年音響設備破的不行……
——六
“反正就在航天廣場,我估計到時候在我們樓上就能看節目。”
——四
賀欣說完了。
陳若安拍拍她的肩,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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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人生會經歷大大小小很多個關鍵的十秒
這十秒是她注定數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