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球形玻璃

全國巡演開始之前,舞劇要先在南安演上一段時間。

陳若安去看的那次是第十四場,那天周末,她久違的有了周末的感覺。

弦斷聲。

開場之前陳若安一直看着票面上的琵琶出神,精致的樂器上懸着細細的弦,太精細了,把女人的一生纏得那樣徹底。

她看舞臺上的犯花,看她那小小的依仗着自己琴技的高傲。可犯花怎麽能把琵琶看做朋友呢?那個時代那種身份,琵琶應該是越彈越彈不明白的東西。

想到這裏,她發現自己好像已經沒有做觀衆的資格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心态開始改變,變得不能純粹地去看待宋辭的舞臺。

她隔一會兒就要擦掉聚在下巴上的淚水,第一滴淚從什麽時候悄然落下,她自己都不知道。

犯花的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姿,那樣走路那樣撩動琴弦……她看犯花的時候是看不到宋辭的,可宋辭的身上常常能看到犯花。

這太不公平,她想,那個偏執而個性強烈的女人,像蠱毒一樣纏繞在宋辭身上了。

可是宋辭也把犯花當成朋友。

她不理解宋辭,也不理解犯花。

返場謝幕的時候,宋辭向各個方向的觀衆鞠躬、揮舞雙手,明媚的笑容挂在她臉上,好像她比觀衆還要更早走出這個故事。陳若安呆呆地望着她,從前排觀衆揮動雙臂的縫隙裏。她發覺這是宋辭的一種能力,把犯花和宋辭都暫時安放起來,然後用最大程度的笑容回饋觀衆。

她知道根本不是這樣,她見過太多個宋辭窩在陽臺上喝酒的夜晚。

啊,她讨厭犯花。

後知後覺地,似乎這才是她遲遲不肯來看的原因。

犯花死在舞臺上,死在月圓的夜晚,陳若安不能釋懷。載宋辭回家的路上,她只能用沉默掩飾試探的問題,宋辭能感覺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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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說話……”宋辭平視前方,路上有各式各樣的車輛,“都過了一個小時了,我也不指望你跟我說觀後感了……”

陳若安抿了抿嘴,還是欲言又止。兩秒搶完所有票,觀後感誰都能說,可陳若安能感受到的注定是獨一份的,完全以宋辭為中心的觀後感,不知道是不是有失偏頗。

莫名有種冷戰的感覺,明明開車過來的時候還不是這樣。

宋辭別過頭去,車窗上映着陳若安模糊的輪廓。

沉默,像一片無邊的死湖。宋辭開口了,湖面霎時劃過一道火光。

“你不能讨厭犯花。”她突然說。

然後又陷入沉默。

她的語氣很平靜,沒有詢問也沒有憤怒,那是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

陳若安再不說話就相當于默認了。

“反正她已經——犧牲了。”陳若安說。

“沒有。”

宋辭還是看窗外,頭靠在後背上,車外的繁華和裏面隔絕。

“沒有,”她又說,“你別試探我了,她沒死。”

陳若安深深嘆了口氣,這個問題裏蘊含了太多有關未來的事,但車上合适聊這些嗎?

“快到家了,”她說,“前面有個酒吧。

“要去嗎?”

宋辭看向她,側臉,黑框眼鏡下不知道是什麽目光,但一動不動地盯着前方。她笑了笑,這位一絲不茍的研究員不知不覺也變成這樣,在深夜尋找酒館的醉鬼。

她點點頭說:“好啊。”

還是在酒館好了,随便聊點什都好。

幹淨明亮的清吧,兩個人坐在角落的吧臺上。面前的牆上鑲着一排并不刺眼的燈管,宋辭要的清酒,陳若安和她一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

拿上酒,宋辭就變成談話的主人。陳若安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我沒想過什麽很長遠的事,人只有做好了變成容器的覺悟,靈感才會找上來。其他的——無論是紮根了還是改變了什麽,都不是我應該考慮的事了。”

不是我應該考慮的事了。

這句話在陳若安腦子裏單拎出來過了一遍,那是誰該考慮的事?

她感覺有個高壓水槍直往心裏沖。

宋辭舉起酒杯,透過燈光看裏面的酒液。她突然笑了,沒怎麽給人見過的釋然的笑容:“其實人啊,想成為容器太難太難,稍微有點大的經歷都不好,都會變成枷鎖。

“所以萍水相逢不可避免,我在別人身上找不到想要的東西,那就一直和各種人萍水相逢下去也很好。”

陳若安一直沒說話,之前是覺得自己被卷入某種思考,到這裏是覺得沒什麽能說的了。她盯着宋辭看,上揚的嘴角,她覺得這樣的笑容背後是宋辭的一切智慧一切經歷。宋辭說的話很值得思考,她慢慢記住,要回去好好想想。

“嘿,到這兒你也不說話,”宋辭把酒杯湊過去跟她碰杯,“問你個問題好了,你怎麽看待死亡呢?”

有點突然,但給她們倆講似乎剛剛好。

陳若安端起酒杯來喝酒,其實這個問題是不需要思考的。

“死亡,人類在死亡面前能做的只有等待,”她搖搖頭,“生活沒有給人太多時間去想它,所以能真切和死亡對話的時間恐怕只有垂死之際。”

宋辭倒完酒,盯着吧臺上放着的酒瓶看,日本清酒,瓶子上全是日文。陳若安的話充滿着陳若安的感覺。她覺得确實是這樣,給陳若安來想這個問題很難有第二個答案。

好,帶着冰冷理智的陳若安又回來了。

“你呢?”

“我啊……”宋辭的食指和中指很高頻率的敲着桌子,好像在現想答案一樣,“坦然地等待,然後把每一個角色都當成最後一個。”

陳若安很意外地看着她,這個答案,明顯是早就有所感想的樣子。怎麽會呢?風華正茂、正處于職業巅峰的舞蹈演員,你去想死亡幹什麽呢?

“聽你的意思,它好像離我們很近?”

她又在試探了,到今天才發現,宋辭的秘密太多太多。

“沒有,”宋辭笑了,而且轉過頭迎上她的目光,“誰知道呢,你自己也說吧,唯有等待。”

這種幹淨澄澈的笑容,陳若安看了什麽話也說不上來。

“你別說,這個話題還挺配這個酒的,”宋辭看着酒瓶自顧自地說,“日本作家就喜歡在作品裏讨論死亡,搭配清酒。”

陳若安挑了挑眉,今晚有種被宋辭狠狠上了一課的感覺。

“喜歡看那些嗎?”她問。

“沒有,我就挺納悶的,那究竟是什麽樣的一種文化。浸泡在那些文化中的人類,又是為什麽犯下然後否認罪行。”

無關自己的話題,總算能喘過氣來,陳若安和她碰杯:“但是從文學作品裏找到答案可不容易。”

宋辭點點頭:“是呀,太片面了。就算是日本的暢銷書或者名著,用來反映一代人的思想也太難了點。”

她眼裏總有種似欣賞又蔑視的感覺,陳若安看着她笑了:“看日本的作品卻情不自禁發出贊嘆,很別扭吧。”

宋辭撅了撅嘴,一副天真的樣子。

“哎,這麽大的仇恨又偏偏欣賞它的文化,糾結死啦,找不到答案就沒再看過了。”

不用這麽偏激的,陳若安想,但她沒開口,她怕激怒犯花。

“說真的,”宋辭突然湊過來壓低聲音說,“你幹的事是很厲害的吧。什麽上天什麽入水的,大國重器。”

她一副神秘莫測的表情,要不是陳若安熟知她的酒量,恐怕真覺得她已經喝醉了。

“不是什麽大國重器,”她搖搖頭,“小零件而已。”

雖然她有這個想法吧,倒不是說多想攀升,就是覺得還應該再走走,這裏還不是最适合自己的地方。等到學校這邊的事都弄完,向上面申請一個新組下來。

“別謙虛,一說你的事就謙虛。”

“真沒有,”陳若安笑了笑,“不過确實,沒有以前狂了點,以前敢說自己是全西北最牛的技術員。”

宋辭一臉驚喜道:“真的假的?”

“嗯……”陳若安想了想說,“這東西不好評。”

她沒否認,可能因為她真不是什麽謙虛的人,也可能就是想告訴宋辭吧。但她五年前的确是做了一把功臣,那次是模拟動态項目上的問題,聚集了幾個單位的精英,到最後被她解決掉了。

那次獎金給的特別豐厚,全款買下了現在的房子。

不過不謙虛并不意味着驕傲,陳若安的強大與其說是一種驕傲的資本,不如說是她自己的組成部分,早就習慣了的東西自然不必隐藏也不必因此覺得高人一等。

“真好啊,”宋辭說,“還是你們這種人有本事,說‘一切為了國家和人民’出來感覺都更有底氣。”

被犯花憧憬着的美好祖國,死了幾萬人卻驚不起一點漣漪的時代的落幕,就是一個個眼前這樣的人作為動力,在推動泱泱大國的複興。

這種純粹和強大帶給陳若安一種超乎常人的沉穩,所以每每和她待在一起的時候,宋辭總能安心地送犯花離開。

今晚也許是不需要酒的。

她們又幹杯。

“在你們行業,你現在就能做到這些恐怕很讓人羨慕。”

“一樣的,生活上就欠缺很多——枯燥無趣的。”

“喂喂喂,這不是有我……”宋辭拍拍她的肩,“可別說無趣什麽的,我最欣賞能一心熱愛一件事的人了。”

小孩子般的表情,卻是長輩一樣的語氣,搭配起來有點滑稽。

一心熱愛,陳若安想,從這個方面她們倒确實有相同之處。

“我會不會有一天能在電視上看到你啊,”宋辭冒着星星眼,“什麽總設計師一類的。”

“或許吧,還是交給時間。”

似乎在這場談話裏達成什麽共識了,總之啓程回家的時候氣氛又回歸正常。宋辭不願想或者回避去想的問題還是不必想,陳若安的問題則被一層膜包起來。

剛回到家就收到學校的郵件,假期後工作接踵而至,陳若安看着電腦屏幕沉默地想,也許回歸正常就是最好的結果。

本來就沒有繼續往前走的底氣,巧合一樣,走過去就會被那人彈開。轉念一想,這也不失為一種默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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