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無聲奔去
人們在很多時候來不及思考,只有在工作穩定下來的時候,會去想想美好現狀背後的東西。
陳若安永遠在原地彳亍;
宋辭永遠在大步流星地向前,好像有什麽追趕她一樣。
宋辭收到春晚的邀請,是在剛剛結束全國巡演的時候。一路審核算是有驚無險,那時陳若安還不知道她在忙什麽,直到臘月二十七那天,宋辭突然來消息說“記得看春晚”。
她當時還沒反應過來,簡單回了句“好”之後問“你有沒有年假”。
那邊的宋辭哭笑不得,無奈道:“你覺得我讓你看春晚是想讓你看誰?”
陳若安這才恍然大悟,春晚對她而言是很遙遠的東西,但宋辭不一樣啊。
帶着一點小小的失落,她提前踏上了回家的路。
陳父是春晚的忠實愛好者,他最喜歡一家人嗑着瓜子守着電視的感覺,再加上幾個得意弟子更是再好不過。但弟子們都逐漸在外省定居,兒子在部隊今年回不來,他的號召人群只能縮小到母女二人。
晚上喝第一杯酒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醞釀。兩盤三鮮兩盤荠菜豬肉外加一盤鲅魚餡,放下酒杯就伸出筷子去,醋碟裏擠上三個餃子之後,他突然把筷子撂了。
“咋啦又?”陳母見怪不怪道,“喝點酒又抽風,警告你昂,別逼着小安喝酒。”
陳若安的餃子已經放進嘴裏,沖母親搖搖頭表示“他讓我喝我也不會喝的”。
陳父豎起一根手指來:“我提個要求……”
他的目光從面前的兩人臉上掃過,看向陳若安鄭重道:“今天陳若安要陪我和你媽看春晚。”
陳母不禁好笑道:“我當是什麽事。”
陳若安伸筷子接着吃飯,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一副相當淡定的樣子。陳父頗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以前陳若安總是嫌春晚浪費時間,今年竟然也沒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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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了?”
“嗯。”
“不能老看手機昂,就認真看電視。”
陳若安給他夾了個水餃:“行行行,一會兒餃子都涼了。”
她和往年相比變得太突然,結果就是怎麽保證都無法讓陳父真的相信。直到兩個人争奪看電視“最佳席位”的時候,陳斌南才發覺女兒這回認真了。
春晚其實真沒什麽意思,陳若安不喜歡看什麽串燒的歌曲表演,小品節目也是只會覺得尴尬。她默默地數着節目,對宋辭的期待越攢越高,四十多分鐘的“無聊”節目之後,她終于聽到主持人開始講舞蹈節目的引入詞。
她的注意力立刻集中起來,連身子都坐得老直。
“诶!來了來了!可算等到了。”
陳若安聞言不禁一愣,她爸怎麽把她的臺詞搶了?
陳母不耐煩地把他按住:“噓——都聽不見人主持人說話了!”
關于“有沒有看過舞劇”這個問題,主持人下去采訪了一位演員。陳斌南趁這個機會說到:“我跟你說陳若安,你工作忙歸忙,也要抽時間看看節目,咱國家現在這些大型的舞蹈節目啊,都是——”
陳母發現湊過去耳朵也聽不全主持人問的什麽,她又拍了一下陳父:“給你說聽不見了。”
陳斌南指着電視難以置信道:“這采訪有什麽好看的,又沒有開始。”
陳母瞪了他一眼。
“一句,再說一句——陳若安我跟你說話呢,你聽着呢沒?”
陳若安聽着二老的對話哭笑不得,不過她确實不知道父親什麽時候燃起了對舞蹈的興趣,她本來以為今晚只有自己在意這個節目,沒想到老人家比她還上頭。
她點點頭道:“你說你說。”
這時候舞臺開始了,前奏已經響起,陳斌南的目光立刻回到電視上,揮揮手小聲說:“一會兒說一會兒說。”
十幾個舞蹈演員抱着琵琶出場了,沒什麽鼓點的悠揚小調中,她們緩緩向前走着,那種屬于水鄉女人的獨特風韻在這幾步路中盡數體現出來。
宋辭走在最前面,她微笑着斜抱琵琶走來,很短暫的特寫鏡頭掠過她的笑顏,此刻全國幾億的觀衆都在看她,陳若安也是其中之一。她不知道今晚有多少人要淪陷在這個眼神中,她想,又見到犯花了,上次在酒店裏完整地褪去,現在又完整地回來。
她的眼神一刻也離不開宋辭,即使所有人做着同樣的動作,她覺得只有宋辭是真的從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走來。
節目只有三分多鐘,三分鐘裏一家三口沒人有任何動作,直到舞蹈演員施施然退場,臺下觀衆的掌聲散去,陳若安才有種從電視裏走出來的感覺。
她聽見自己的父親長舒了一口氣。
不知道是不是陳若安的錯覺,客廳裏有種劇院的感覺,在這種沉默中,你說有三個觀衆或者幾百個觀衆似乎都成立。嘆氣聲過後,陳斌南清了清嗓,問到:“覺得怎麽樣?”
“我很喜歡。”陳若安及其認真地回答他,她回頭看,發現父親的眼眶紅紅的,母親的臉上挂着淚花。
她不禁有些驚訝,但這下也多少猜到些原因:“你們看過這個演出?完整的?”
唯有看過整個表演,才能從這麽小的一個片段中被勾起無限回憶,才會想到臺上這些人死得一個也不剩,看到她們恍如隔世。
“有……”陳父拍了拍陳母,帶點詢問般說到,“一個多月?快兩個月了吧?”
陳母點點頭:“十一月看的。”
“你牧姐給我們了兩張票,說是她們家裏人給的。”
牧雲行似乎沒給兩位拒絕的機會,直接把票寄過來了。劇院是她一個朋友家的産業,這回合作公司直接包了一場下來。她知道這個舞劇現在一票難求,趁這個機會拖朋友給了兩張票。
陳父和陳母本身沒什麽興趣,他們不覺得自己一把年紀了還能看懂這些,但事已至此去也就去了,不料想這一看便深陷進去。
“人家來咱們這演四場,我和你媽說買了票再去看一次哩,結果全賣空了。正好春晚播,哎呀,好節目就是好節目……”
陳若安不禁感慨這世間的機緣巧合,同時升起一股愧疚來。想來她拿到票應該是很簡單的事,可只覺得父母不喜歡這些,從來沒想過做這些事。
“下次有這種事告訴我,我幫你們買算了。”
陳母搖搖頭說:“你不知道,人家這就是拼速度,你買和我們買沒啥區別。”
“那萬一我們單位有優先機會呢?反正跟我說一下又沒壞處。”
“行行行,”陳父剛才一直在看手機,這會兒把腿盤上去,仿佛到了他的主場,“就剛才在中間那個小姑娘,你知道她是誰不?”
陳若安沒敢回答,動了動嘴不知道說什麽。
所幸陳父似乎也沒指望她回答,把手機那遠皺着眉看屏幕,自顧自念到:“宋辭,啊,南安歌舞團首席舞者。”
他看向陳若安,後者趕緊點點頭說:“首席啊,怪不得跳得這麽好。”
陳母很贊同陳若安的話,認真道:“是吧,現場看更好。”
陳父滿意地嗯了一聲,放下手機說:“你別看她只是你們南安歌舞團的人,人家這個技巧和能力,都是國內名列前茅的。
“你沒見過人家的訪談,那談吐,那氣質,看了就知道人家能成功就是必然。幹一行就得有一行的架,她談這個節目啊——叫弦斷聲——講得特別好,講她演的人物,還有對這段歷史的感想。哎,這根正苗紅的,你弟弟回來我得跟他說,找對象就照着這樣的找。”
“你這話,”陳母白了他一眼,“人家這麽優秀能看上你兒子?”
“我沒這意思,我說讓陳甫一奔着她找,奔着。”
陳若安抿了抿唇,這滑稽的走向讓她不禁覺得好笑。她想了想在自己身邊的宋辭,那人昂着頭說“我當然厲害”的樣子似乎就在眼前。
“你就是不懂欣賞,”陳父以為陳若安這是不以為然,恨鐵不成鋼道,“你人就在南安,她們表演肯定在你們那多,你是一點兒也不知道近水樓臺先得月。有時間就應該去看看表演,她們團離你們單位遠不?”
陳若安這回真的笑出來:“不遠。我懂你意思了,行,我回去就看怎麽個買票法,有假期就看看去。”
又是答應的太快導致父母以為她在敷衍,陳母拍拍她的手說:“你真該去看看,不光把戰争場面表現得很好,那裏面每個人的故事啊、抗争啊也都講人心裏去了。尤其是人中間那個小姑娘,跳得是真好,長得也俊——這攝像機都給拍不好看了。”
陳若安發覺父母現在都變“狂熱粉絲”,她剛準備給自己辯解一下并沒有敷衍,電話鈴聲卻響了起來。
她向陳父投去詢問的目光,陳斌南揮揮手道:“上屋裏接去。”
她被父親的表情逗笑了,拿起手機起身回屋。她打開手機低頭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上赫然寫着“宋辭”。
現在是一個戲曲節目,距離宋辭下臺去,才剛剛過了七分鐘。
“很好,很厲害,很震撼。”
這是陳若安按下接通後說的第一句話,她發覺自己不太會誇獎了,于是又接了一句:“現在才——緩過來。”
電話那頭是呼呼的風聲,然後宋辭的笑聲傳過來。
“你還沒有網友會誇。”她說。
她一笑,陳若安心底一陣暖風吹拂。
“你的粉絲朋友們都太會說了,我還真比不過。”
宋辭心想不愧是她,随便講兩句都給這麽認真的答複。她甚至覺得陳若安就要說“改天去學習一下”。
“話說,你什麽時候回南安?”
“初四回,晚上能到,”陳若安猶豫了一下問,“你呢?”
你什麽時候回?很平常的問題,開口才發現氣氛之特殊。從什麽時候起呢,不僅僅是肢體觸碰,就連交流也充滿了讓人捉摸不定的感覺。
“我是上午。”宋辭說。
“啊……”陳若安點點頭,“那你先回吧,房子裏東西都正常,你一開鎖就開始運行了。”
她其實有點怕宋辭說不先回家。
“好——”
那邊一答應,陳若安感覺自己僵着的身體都松了松。似乎宋辭還有什麽話想說,但敲門聲響了起來,她說了一句“導演”就挂了電話,留下陳若安一個人在電話這頭莫名歡喜。
形單影只的歡喜。
她開門出去了,現在正演到魔術。消息提示又響了一聲,宋辭發來一句“一會兒還有大合唱”。
“誰啊?”陳母挪出身邊的一塊沙發讓她坐下。
“所裏有點事。”她坐下來,回了一句好的之後關掉了手機。
陳父不在客廳,陳母的手搭上她的肩膀,突然語重心長道:“要注意休息。”
她拍拍母親的手,笑着說:“放心。”
“要常休息。”陳母看着她,眼中全是嚴肅與囑托。
一路走來,她太明白自己的丈夫為了給國家培養優秀的運動員付出了多少心血。闊陽游泳隊在最低迷的時候他被調了過來,到處跑學校招人不說,從運動員綜評與發展規劃到生活瑣事,大小所有事都親力親為。闊陽游泳隊一路殺到全國前列,也成為國內數一數二的游泳運動員訓練基地,優秀的孩子輸送過來又離開,陳斌南對待他們始終如一,鞠躬盡瘁。
桃李滿園的副作用就是積勞成疾,現在這位退休了,陳若安又一心撲在工作上。她不說,但陳母作為母親都感覺得到,自己女兒面對工作的熱情一點也不比她丈夫少,這讓她難免擔心女兒的身體。
“我已經是了,”陳若安說,“我有時間就在家休息,家離所裏也近。”
話是這麽說,但所謂“有時間”又能有多少呢?從前年輕的時候也就罷了,回家也沒什麽事做幹脆在單位待着。可如今在新的組裏,任務重時間緊,連想見的人都見不到幾面。
“說真的,你和我爸有時間去南安轉轉吧,有日子沒去了。”
“不去!”陳父上了廁所回來,坐在一邊的沙發上,“就家裏待着舒服,你忙你的就行。”
“爸,你們要去我肯定有時間,也帶你們逛逛——上次去我還沒買房子。”
“誰怕你忙了?我們去你當然要有時間,”他擺擺手說,“沒那精力出門了,牧雲行說叫我去,幾次了我都沒去——哪裏都沒家裏舒服,你們多回來幾次什麽都有了。”
“你就倔吧,叫我媽自己去。”
“切,”陳父瞥了她一眼,“你媽比我還不願意出門哩。”
陳母笑着拍拍陳若安的頭:“你身體健健康康的,工作順順利利的,什麽都夠了。”
陳若安知道現在也說不出個什麽了,幹脆應了好,心想以後直接來接人吧。
深夜是思念的深夜,從前只要回到家就再無思念可談,現在竟也變了樣子。
閉上眼的時候,宋辭在舞臺上的樣子仍然清晰,電話裏幾句簡單的交流也一直在耳邊重複。她暗暗地想,這算另一種牢籠嗎?她此生未曾有過被什麽牽絆住的感覺,那這算一種改變嗎?
她沒時間想完這些,好像一個程序一直在進程裏,她只會碰壁之後駐足,然後看着另外一個人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