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式微式微
宋辭說,就算再不善交際,舞蹈演員也不能是孤島。
她日日以明快的笑容對人,實際上被層層球形玻璃包圍着,像樹的年輪一樣越來越厚,實際上她還是變成孤島。
那麽,太陽會光顧孤島嗎?
宋辭這回徹底不能喝酒了,醫囑上寫得明明白白,陳若安把這當死命令遵守。
“而且,哪有大早晨起來喝酒的?”陳若安把她從酒櫃旁推開,按下牆上的按鈕,酒櫃重新隐藏起來。
“嗨呀,別這麽嚴格喽——”宋辭努力伸手還想搶救一瓶出來,結果陳若安似乎早就料到,輪椅推得飛快,她欲哭無淚地仰起頭來,“不在家就算了,一回來就老限制我。
“陳若安,你是不是把我當寵物養啊。”
陳若安被她的模樣逗笑了,戳戳她的腦袋道:“你怎麽跟小孩子一樣?
“你就是太無聊,去商場轉轉吧,全當散步了。”
出門之前,宋辭千方百計想要擺脫輪椅。其實她現在已經進入恢複後期,拄着拐完全是可以自己走的,但是被陳若安以“可能要走很多路”為由拒絕了。
“那超市不是有推車嘛。”已經被推到小區院子裏了,宋辭看着平整的路面,回憶着雙腳站立的感覺。
“你,坐推車?”陳若安想了想說,“你坐進去還能放下什麽。”
“嚯,陳教授好甜的嘴啊。”
陳若安這才反應過來剛才的話似乎有歧義,她解釋道:“說你高而已,過年的時候看網友們說你身材就是天生吃舞蹈這碗飯的,我一個外行哪裏敢評價你身材。”
話是這麽說,但陳若安對網友們的話感到無比贊同。宋辭的身高在舞團都算是出挑的,再加上雕刻般的身材,這人幾乎能抗下來所有鏡頭。
這句話似乎讓宋辭很是受用,她眯着眼靠在輪椅上感受秋天的氣息,微涼的風從皮膚上拂過。她突然有種感覺,傷痛好像讓她更加接近自然。
Advertisement
“走吧,”她小孩子一樣指着前方,“去超市買酒喝!”
陳若安一聽這話立馬撂攤子不幹:“那你自己去算了。”
宋辭換上一副讨饒的表情:“開玩笑,開玩笑。”
這一去就是一個多小時,雖說商場就在小區門口,可她們實在買太多東西,這一點路走得也是異常艱難。
陳若安一只手推輪椅一只手拎着一個袋子,剩下的全給宋辭抱着。懷裏東西太多,宋辭不得不擡着下巴。她聞着袋子裏冒出來的新鮮果蔬味無奈道:“買這麽多,你最好是能做出滿漢全席來。”
誰知陳若安淡定地說:“我不會做飯,再說是誰來着,看見什麽都想要。”
“哈?”宋辭簡直一個頭兩個大,“我那是表達願望,你不會做還答應得這麽自然?”
“我叫了個廚師,中午來給我們做飯。”
行,那沒事了。
宋辭又瞬間變得溫順,看懷裏的東西都順眼了不少。好像豬肉已經變成糖醋裏脊、茄子已經淋上湯汁、辣椒已經爆出香味、銀耳已經在瓷碗裏綻開。她真的太久沒吃過家裏的飯菜了,以至于剛才确實有點報複性買菜。
“叫了個家庭廚師,也不說大廚吧,反正北方的菜系肯定是地道,”陳若安翹起點輪椅推上上坡,“正好你養病,這菜差不多夠吃三天的。”
宋辭沒能很快的再接上這句話,也許這一刻有比感動更深些的東西從她心裏流過,她被推上電梯,門關上的時候兩個人映在門上。
“都說了吧,不用養病……”她是想要營造一種頑固的感覺的,可說到一半自己先笑了出來,後半句話怄氣一般還是說完了,“別老拿我當病人啊喂。”
嘴邊壓不下去的笑容和說出來的話太過違和,這種違和換來陳若安寫滿“你算了吧”的眼神。
她們看着眼前鏡子裏的彼此,模模糊糊的面容,沒來由的、克制不住的笑,如果刻意從回憶裏去找的話,似乎是上次見面的時候。
午餐過後是午睡,這一睡又把一整個下午睡過去。宋辭不讓定鬧鐘,沒想到陳若安一向精準的生物鐘也失靈了,迷迷瞪瞪地醒來時已是快五點。
且不論宋辭如何,陳若安的生命中極少有這種昏睡狀态。
“不是吧,”宋辭看她一臉茫然地坐在床頭,伸出手指來戳戳她,“這還要自責?”
實際上陳若安已經醒了有一會兒,她已經進行了一段漫長的自我譴責。
“哎,你精神不累身體還要休息呢,這麽搞吃不消的,”宋辭也從被窩裏爬起來,盤腿坐在她對面,“而且你今天有什麽安排?”
陳若安第一反應是肯定有安排,但想了半天發現還真沒有,一切的原因都是這個久違的假期。
“沒安排就在家陪我吧,教你休息。”
“這還要教?”
“一句話,答不答應喽。”
陳若安看着她,似乎真的在慎重考慮這件事。空白的四天,其實沒有什麽好考慮的,只是和宋辭待在一起四天這件事,總讓她覺得美好得需要代價。
“你超時了,”宋辭豎起食指來,自顧自道,“超時作答,直接按默認處理。”
陳若安張嘴想要反駁,那人直接撐着身子爬到她面前,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我餓了。”
這一彎腰,睡衣的領口垂垂下落,那若隐若現的地方似有魔力般占據了陳若安的大腦,她的心髒又開始劇烈跳動。
宋辭就愛看她這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然後在她還在想先回答哪個問題的時候低頭送一個吻:“晚上吃方便面算了,嘗嘗姐姐的手藝。”
陳若安被她迷得颠三倒四的,直到宋辭一骨碌下了床才急忙道:“你別、你拐杖在哪啊。”
宋辭乖乖扶着門框站好了。
陳若安幫她把拐杖拿過來:“你不能做飯。廚房就那麽大點地方,太容易傷到了。”
宋辭幽怨地咬着下唇,她眼巴巴地望着陳若安道:“真的,突然很想吃。”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宋辭知道陳若安這會兒在頭腦風暴。
“外賣?”
“外賣沒我做的好吃。”
“叫林師傅回來?”
“他太專業了做方便面反倒不正宗。”
“嗯……”
陳若安這會真有點犯難,她試探道:“要不,你指揮着我做?”
“嘿嘿嘿,”宋辭聞言笑嘻嘻地環上她的頸,“就等你說這個。”
她拄着拐及其靈活地往廚房去,邊走還邊說着:“我宋氏方便面總算有傳人了,你可要好好學。”
陳若安在後面跟着,一臉的哭笑不得。
“跟你說話呢。”宋辭用拐杖搗了搗她的腳面,這一下倒真有老師傅的感覺。
“遵命!”陳若安系上圍裙,一瞬間還真有點擔負重任的感覺。
秋夜,最适合去陽臺窩着。把窗戶整個升上去,覺得涼了就拿毯子來蓋上,然後看書或者喝酒,把夜色熬成深黑。
今晚就剛剛好,只是小桌子上只放了一個酒杯。原先陳若安還滿心想着要提防宋辭,誰知這人卻乖了起來,也不鬧着要喝酒了。她後來覺得獨自舉杯有些沒趣,幹脆給宋辭倒了杯橙汁。
宋辭拿了一盒游戲過來,是她白天去商場的時候順手拿的。
“玩過嗎?”
盒子上用花裏胡哨的字體寫着“真心話大冒險”,都不用說內容,感覺這個字體就已經在告訴二位“你們已經過了玩這個的年紀”。
陳若安挑了挑眉道:“沒,我就看別人玩過。”
宋辭聞言開心起來,她把裏面的卡牌一摞摞拿出來放好:“行,這個第一次我就收着了。”
“這好玩?”陳若安頗有些懷疑地看着她。
“嗯……”宋辭正研究着卡片上的內容,看了幾張之後眉頭越皺越深,“确實不好玩。”
這倒是把陳若安逗笑了:“诶?”
“你看嘛,這些都太普通了,還隔着紙kiss,有那功夫衣服都脫完了。”
陳若安本來想接過來看看,聽完後半句話果斷收手,她強行用一種淡定的心态接下那句話來:“那還玩不玩?”
“玩,”宋辭把那些牌扣在桌子上,“但不用這些了,我們自己出題。”
宋辭幹勁滿滿,誰知道第一局就是她輸。陳若安感覺冥冥中老天都在幫她,她笑着攏了骰子:“選吧。”
她不太敢擡眼看宋辭,她怕自己心裏對某個答案的期待露出馬腳。
選真心話吧,她想,她有太多東西想問了。
“真心話,”宋辭支着下巴看她,“問吧。”
骰子在手心裏放着,陳若安晃晃手,它們便撞來撞去。她從拇指之間的縫隙裏看進去,黑咕隆咚的什麽也看不見。
“你……你受傷,為什麽不難過呢?”
舞蹈演員,在自己的職業生涯裏惜時如金才對吧。接到宋辭的那天陳若安原以為會見到煩悶、暴躁的她,沒想到這人和原來沒什麽兩樣。
完全的樂天派嗎?宋辭不像是這樣的人。
陳若安擡起頭看她,有那麽一瞬間,她感到宋辭整個人停住了。
“難過,怎麽不難過。”
說這話時,宋辭的眼神似乎因為回憶傷痛而變的空洞麻木。陳若安心裏猛地一疼,她突然後悔問出這個問題來,這種窺探人心的好奇心,大概應該永遠埋藏起來。
“我換個問題算——”
“不用,”宋辭搖搖頭,扶着腰挺了挺背,長舒一口氣後終于又輕松起來,“反正現在也快好了,你別看我這樣,其實還挺注意康複的。駐演是趕不上了,但下個月恢複好應該不是問題。”
“那還吵着喝酒。”
宋辭噗嗤一聲笑了:“那是逗你啦。”
看陳若安一副将信将疑的樣子,宋辭認真道:“說真的,舞蹈演員的職業生涯是很短的,我現在也,早就過了巅峰時期。不知道還能跳多少年,甚至有可能某天開始突然就跳不了了——有時候真是一會兒都不想離開舞臺。”
她的韌帶是自己跳斷的。
初春的時候劇組受邀去俄蘇巡演,為了把最好的舞臺表演帶出國門,宋辭和李成河一連上了五天演出。
《弦斷聲》極其考驗技巧和肢體的劇目,女演員更是高難度動作不斷。她是在第五場演出最後一幕出的意外,那出戲是犯花的游魂看到新時代後的欣喜,一個揮鞭轉落點沒站穩,所幸被她臨時反應圓了回來。
腳踝處傳來的疼痛好像要撕碎她的身體,但她的臉上仍然挂着屬于犯花的充滿欣慰的笑容。接下來的動作她強忍着疼痛做完,太難完成的只好臨時改編成簡單點的動作。到最後已經疼到麻木,大幕完全關閉的那一刻,她直接跪倒在舞臺上。
這場失誤在她眼裏是巨大的,自責和受傷帶來的雙重打擊讓她度日如年。
“後來呢?”陳若安已經沒法再問她“為什麽不告訴我”,那時候她天天是封閉會議,根本沒辦法出現在宋辭身邊。
不知道是不是宋辭的錯覺,她總感覺陳若安眼眶已經變紅。秋夜微醺嗎?她看了一眼酒杯,還剩杯底一點點。
“後來就找醫生喽,張應淵說心情不好也影響治療。那我能怎麽辦,酒都戒了,這破心情緩過來還不容易?”
容易——嗎?陳若安不知道,她同樣不知道宋辭的輕松幾分是假,她的內心被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楚充斥着。
“幹我們這一行的,受點傷其實很正常,這我倒是真不在乎。”宋辭端起橙汁來一飲而盡了,陳若安看在眼裏還覺得她是喝酒一樣。
“但你知道吧,過了巅峰時期就只能看着自己往下走,再努力再努力也趕不上曾經的自己了。很多動作也是,心有餘力不足,身體跟不上,這根本無解。
“非要說難過的話,還是這種感覺更讓人難過吧。”
對一件事愛到極致,是會體現在無盡的懷念中的。陳若安想要安慰她,“不同時期有不同時期的風景”,這話能說嗎?她現在覺得這話像玩笑一樣,有的人一生只等一個站牌。
“好了,”沒等她做出回應,宋辭哐當一聲放下杯子,釋然道,“回答完畢,再來!”
“啊……”陳若安吃驚于這種轉變,不過還是點點頭說,“好。”
再來。
陳若安的眼神在桌面上來回過,宋辭笑着看她:“找什麽?”
“骰子。”
宋辭指指她的手:“那你拿的是……?”
陳若安恍然大悟,臉上露出掩飾尴尬的笑容來。
“來吧。”
“這回我先!”宋辭搶過三個骰子來,“好運來好運來。”
陳若安随她搶去,然後十分認真地雙手合十:“好運走好運走。”
“喂喂喂你壞不壞啊!”
宋辭作勢要打她,誰知手還沒落下陳若安已經開始叫疼,她這副和白天截然不同的樣子逗得宋辭笑個不停:“碰瓷啊你。”
“沒有,真疼,”陳若安把半袖撩上去露出肩膀來,“不信你看,都紅了。”
宋辭滿臉不信,但還是湊過去看了兩眼,怎麽都沒看出發紅來。她擡起頭來就要揭穿,正好撞上那人的唇。
陳若安計謀得逞,嘴邊是掩不住的笑意。
宋辭坐回去,看着面前人的笑容舔了舔後槽牙:“好啊,學壞了?”
陳若安抿了抿唇,這會兒又一副乖巧的樣子了。
“來!”宋辭把骰子拿到手裏晃起來,“等我贏一局,必讓你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