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生生長流
“何年何月呢,它出現,然後緊緊纏繞在我的族譜中。”
“黃河太冷,需要摻大量的酒精。”
回家時藏好越來越淡的期待,陳若安已經有些習慣了。甚至專門拖到黑了天才回家,敲門時還是無人應答。
她似乎總結出一種規律來,每當宋辭正面臨什麽困境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體現出遠離的感覺來——讓她碰壁,把她剝離開。這樣的猜疑随着時間不斷膨脹,等它已經擠占了陳若安大部分思緒的時候,她決心要去問問宋辭了。
直截了當地問,而不是旁敲側擊地說上一堆,然後迎來一句“好”或者“放心”,宋辭的高牆是這些“我很好”的情緒砌起來的。
那天剛好立冬,她仍舊孤身一人回家。在窗邊坐着放空了很久,
那串號碼終于撥了出去。她知道宋辭大概率會接的,只是她也需要思考如何在那人一如往常愉悅的語氣中問出那些話來。
要不先問問排練如何吧,她想。
很意外地,震動聲從卧室裏傳出來。
陳若安心裏一驚,騰地彈起往卧室走去,宋辭的手機在床頭櫃上放着充電,人卻不知所蹤。
很多個疑問一瞬間占滿她的大腦,宋辭回來了,可家裏顯然沒有人,她去哪了呢?
陳若安盯着那部手機緊鎖眉頭,她心裏的拳頭攥得越來越緊,指尖嵌進皮肉。
宋辭說過的話在她心中來回過,她總感覺自己是能猜到宋辭在哪裏的,她一定能猜到,宋辭的身影就在眼前,一閃而過,怎麽也抓不住。
到底是哪裏呢?
舞蹈家需要另一個世界,宋辭說,她喜歡各種天臺,那種被透涼晚風穿過的感覺、那種俯仰之間立于天地的感覺,她無限大而無限深遠的世界。可以是戰場也可以是敦煌,或許上一秒還飄着明朝時塞外的雪,下一秒就跌入民國時期紛亂的時局。
在天□□處的時候,她向來是容易入戲的。好像有一道無形的門把時空連接起來,任由她在此間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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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天臺尤為寬闊。
牆根那兒剩了幾個晾衣架,白熾燈泡悠悠地挂在上面,三四個客廳那麽大的地面鋪了一層水泥,砂礫被燈光拉出細長的影子。她站在樓宇的邊緣。
晚風輕襲紗裙,勾起一陣寒意。她的胳膊撐在半人多高的磚牆上,看出去,外面是林立的高樓,點點燈光散落在夜空中。
還是走到這裏了,她想,這場特殊的演出,這個她怎麽也走不進的故事。
她演小星,一個就要失去父親的女兒。明明悲傷是最容易演繹出的感情,明明說過自己能演出任何人,可她演不出來。手術室的門好像有魔力一般,她一旦靠近就會被彈開,被小星從身體裏推走,推她回到另一扇手術室的門前。
然後她便只能靠着牆壁痛哭,不是作為舞蹈演員,是作為宋辭本身。
導演說她悲傷過了頭,悲傷得毫無層次感。他說你這麽難過幹什麽呢?你的難過叫人覺得絕望,可小星是尚有一絲希望的。
這是她早已料想到的評價,在看到劇本的那一刻她就想到自己會走到死胡同裏。
實際上,在那噩耗一次次傳來的時候,她就想到終有一天會有個這樣的角色找上她。舞蹈家不能有刻骨銘心的經歷,她近乎苛責地執行着這件事,其實真正難以忘卻的苦難早已紮根。祈禱着不會遇到這樣的故事,然而老天常喜歡讓她事與願違。
不願放棄,所以固執地嘗試。一切一切辦法用盡也找不到感覺,十幾天裏她只做一件事,甚至為此想要擁抱苦難。可無論是在醫院裏整日整夜地守着,還是獨自抱着酒杯喝到崩潰,她始終走不進這一次的故事裏。
她把這裏當做最後一根稻草,最後一次,然後就接受吧……
她默默地站着,任由發絲被風吹着搔癢臉頰。好像有很久很久,眼前樓房的燈光從“L”形變成兩個點,那座醫院終于在她心裏建起來。她慢慢轉身,白熾燈光和磚牆全然不見,眼前俨然是醫院的走廊——聚光燈打下來,她向前走去。
她往前走,小步小步地、好像貼着走廊的牆根。手術室門上的紅燈長亮,她往前走,穿過走廊上的人們。這是一條無限延伸的路,只會在綠燈亮起的時候戛然而止。
她并沒有起舞,可身體從沒停止過舞蹈。每往前邁一步都有無數個想法湧向她的腦海,回憶在穿梭中發酵,思想在現實中腐爛。
我是小星啊,她想,父親已經進去很久很久,我還能等到他嗎?
她做那個懷着一絲希望看向走廊盡頭的小星,醫院冷漠的消毒水氣味在她鼻腔裏沖撞。
她要去回憶和父親的點點滴滴,病房裏緊緊握住的兩只手,她低頭看向躺着的父親——不要想別的,別走神,專注——可那張臉逐漸變得熟悉。
她慌了神,回憶又一次湧進她的世界,一瞬間淚水奪眶而出。小星突然出現在眼前,歇斯底裏地要把她推出去。
“你為什麽說爸爸會死在裏面!你憑什麽這麽想又憑什麽這麽說!
“他一定會沒事——
“你哭什麽!”
堤壩好像再也擋不住洪流,回憶嘩啦啦洩了出來,把她的世界撕開一個口子。
手術室的門發出滴滴的響聲,愈而急促的警報聲中,醫生走了出來。那一身裝束,那眼鏡下一雙無可奈何的眼睛,宋辭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又結束了,她不能看向那道門也不能看向那雙眼。
“別……”
她再不能支撐自己,折紙一樣倏爾跪倒在地。
“別說了,”她說,“別說了……我知道……”
砂礫硌着膝蓋,尖銳的痛感來襲,然後逐漸變成麻木。
她掐着自己的肩頭,強迫自己把淚水憋回去。
好了,她成功不了。
她仰起頭來,眼角溢出的淚水一直滑到耳後,酥麻的感覺讓她一陣顫栗。她看着天上的星群給自己下了最後通牒,就是做不到,做不到入戲,演不出來。
她閉上雙眼,風吹過的時候晾衣架上的金屬夾子乒乓作響,她的聚光燈和醫院一同徹底消失了。
深吸一口氣之後慢慢呼出來,她的身體跟着變得放松,可心口仍然壓着巨大的石頭。
是,她根本就不是一個能接受失敗的人,可強烈的悲傷至今仍纏繞着她的心髒。有思想就會有傷悲,她只做過一個噩夢,一生也走不出的醫院走廊。
她起身了,再跪下去就要窒息。她向前走了兩步,然後轉身,交替腳步的時候又轉身。晃蕩的白熾燈和樓外的樓宇在她眼前交疊,紗裙的下擺随着她旋轉漂浮。
是這樣的,如果沒有酒的話,旋轉能讓人甩掉思想。她拼命地點着腳尖,落腳點密密麻麻地在腳下重疊。她仍能保持平衡,似乎全靠身體強大的記憶力。
旋轉就是丢棄,旋轉就是剝離。忘卻,人要是能随時掌握這種能力就好了,忘卻無力改變的苦難,忘卻……
時間好像停止了,人會在極高強度的旋轉中死去嗎?她只覺得冷風習習。她的一生有太多旋轉一樣無力的時刻,孤身一人被丢進漩渦,死亡是她的好朋友,每次都這樣覺得。
睜開眼看到光,或者伸出手觸碰另一只手,她沒想過這些,置身于眩暈感中的人是沒有思想的,漩渦裏照不進白熾燈。
她一直轉,可現在呢?她想,現在不同了,如果不渴求光明的話眼前不會閃過那張臉,那雙認真嚴肅而只為她含着愛意的眼眸。
她懷念那人的懷抱,現在停下來再裝作只是摔了一跤地走回家,就能和她相擁着入眠。
她笑了,這些聯想太多太多,又太過理想主義。她開始暈厥,腳步就要打顫的時候,她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
“宋辭——”
那時候以為是幻覺。
“宋辭——”
睜開雙眼的時候,分不清那個身影究竟是因為淚水還是燈光而模糊。
“宋辭,你為什麽不能——
“為什麽不能停下來看看我呢?”
是我在哭吧,你怎麽也哽咽了呢?
宋辭停下來了,她踉踉跄跄地停下來,她看着陳若安跑過來,她跌入一個懷抱,然後風也安靜了下來。
那雙手臂收得很緊,好像她們貼得越近就越能治愈傷口。宋辭任由她抱着,合上雙眼的時候勾起嘴角:“陳若安,再用力點骨頭要給你勒斷了。”
如果不是還帶着點哭腔,這句話是那樣稀松平常。
陳若安緊緊咬着牙,聽完這句話她只覺得更難受了。她站在天臺的門前默默看了宋辭很久,直到這個瘋狂的旋轉,她在這幅景象裏看到無盡的荒涼。甚至于,她害怕宋辭一個失足就會跌向死亡。
她再沒有不沖上來把人擁入懷中的理由。
預感中就要爆發什麽,至少現在先壓住吧。
“你膝蓋流血了。”她說。
宋辭愣了愣,想象中的問題并沒有被問出來。
“不小心摔倒了……”
腿上的疼痛現在才開始蘇醒。
“走吧,”陳若安說,“先回家。”
血順着膝蓋流到小腿上,很小的一滴,到十厘米附近就已經凝固。
宋辭坐在沙發上,陳若安搬了個小凳子坐她身邊,拿着棉簽擦掉傷口上的沙石。
然後是血跡,擦幹淨之後她拿出酒精來。
“疼就告訴我。”她擡頭看向宋辭。
宋辭笑盈盈地看着她,好像傷痛在別人身上一樣:“好。”
陳若安其實沒有什麽處理傷口的經驗,家裏甚至沒有碘伏。她也不知道拿棉簽在傷口上滾動和直接塗抹哪個更不疼一點,但宋辭始終沒有反應,只是看着她。
最後貼上創可貼,周圍只剩下被硌出來的紅印,重疊在往日的疤痕上。陳若安的拇指撫摸過去,她默默地做這些,一句話也不說。
時隔近一個月的相見,她們好像再難開口,于是交談變得很少,時間走得很慢。
宋辭忽然伸出手來,撫平她緊皺的眉頭。她周身籠罩着一種莊嚴的平靜,她緩緩開口了。
“我現在陷入一個漩渦裏,可我還沒從上一個漩渦裏走出來。”
陳若安不再問,并不代表她不需要回答。曾經回避的那些問題,她覺得是時候要給出答案。
陳若安擡頭看她,一切結果揭曉的時候都是這樣娓娓道來嗎?
“但我總覺得你已經猜到了,你總是給人這種感覺——其實你沒猜到,對吧?”她挑了挑眉,好像提醒陳若安集中注意力一樣。
“沒。”陳若安搖搖頭。
“也對,一點線索都沒給你,”宋辭把她垂下來的頭發掖到耳後,“要講起來真的很遠了,要從我——”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從我剛出生說起了。
“我沒見過我媽,據說她生下我就離開了。都是據說,也不知道真假對錯。
“但我過得比誰都好,我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父親。”
她眼中浮現出快樂,陳若安一瞬間以為自己見到那個曾經的小女孩。她知道這故事一定沒有一個好的結局,她開始隐隐猜到什麽,眼前的這份快樂讓她更為心痛。
宋辭曲起腿來靠在自己膝蓋上。
“然後呢,他在我十三歲那年去世了。”
她不願再回憶病床上父親憔悴的面容,疾病把一個總是笑着的人變成骷髅。
陳若安看着她,心裏鈍鈍地疼。
“我姑母她……她和我爸是一樣的人,後來變成我養母——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她說人生還是要看到光亮的,人不能不抓着光生活。她問我想去做什麽,我說跳舞吧,她就送我去跳舞了。”
她似乎是注定要走向這條路。七八歲時她尚且無憂無慮,就在少年宮展現出自己傲人的天賦。她從很小的時候就和舞蹈變成朋友,所以深陷泥潭的時候,她的舞蹈救她走出來。
聽到這裏,陳若安深深感謝她身邊還有姑母這樣的人。
“但是……連她也離開我了,她那時候也才四十歲。”
好像一只冰涼的手伸進陳若安的胸膛,她的心針紮一樣疼。悲劇竟然是還可以接着講的,平淡地講出來悲劇背後一個又一個的悲劇。
宋辭的額頭側着靠在膝蓋上,在陳若安的視野裏是傾斜的,散落的頭發如數垂下來。陳若安分不出她的表情來,到底還是眉眼含笑嗎?她看不出來。
“我覺得我是克星來着,命就不行……”
陳若安一個勁地搖頭。
“我确實、确實不是我克死他們。但那是我一個很久沒見的表哥回來我才知道,那天是我姑母的葬禮,他說他逃不掉,說我也一定逃不掉。”
宋辭不着感情地看着眼前的人,那雙因為猜到故事結尾而已經開始泛紅的眼眸。
她一字一句道:“陳·科勒托綜合征,聽過嗎?”
用前半生極高的治愈能力換正值壯年就會結束的生命,這似乎是個很不公平的交易,但他們向來沒有選擇權。這樣的家族遺傳病,讓宋辭的整個家庭籠罩上一層散不去的陰霾——那是任人們再溫和善良都治愈不了的,母親離開、姑母一生未嫁、父親補償式的溺愛……那是這一切一切的原因。
陳若安未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一瞬間被疼痛壓得喘不過氣來,宋辭在她心裏像個完美無瑕的天上仙,而這樣的人竟然裝着這樣一段過往。
她的一生竟然都活在這樣的沼澤中。
“我沒想過再要怎麽樣了,陳若安,我沒再敢有過什麽展望,手術室裏的噩耗我已經聽不起了……”
宋辭,紀念至親之人的辭別,也是提醒自己,終有一天不辭而別。
她坦然地接受這個既定終點,或者說不得不坦然。她甘願在舞蹈裏瘋狂,她愛能讓她短暫或長期解脫的事物。把每一次起舞都當做最後一次的人,是不會害怕不能出戲的。
故事似乎結束了,宋辭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給陳若安緩和的時間。可這些時間用來緩和又真的太少,陳若安連話語的開頭都想不出來。
“我剛成年的時候,有過一個愛人,”宋辭重新開口了,她找了個陳若安應該能聽懂的名詞,“她算是編導吧。有時候走到那一步了就不得不坦白,我坦白之後兩年,她結婚了。”
那人離開的時候相當決絕,她說同性戀本來就是十分看不到未來的事,何況對象是你呢,你自己的人生都是看不到未來的。
陳若安的眉頭又蹙起來,她覺得自己是做不到幾分鐘裏接受完這些的,沒有誰能成為吞噬黑暗的深淵。
宋辭這回沒再伸手摸摸她的頭。
“你說你想要長久的愛情,陳若安,我給不了你。
“陪伴是最好的感情了,比什麽都堅固——我們孤獨、互相欣賞,所以我們陪伴彼此。我有時候想,如果沒有什麽所謂愛情插足就好了,我總是恨你那種躍躍欲試的表情,但仔細想想,我自己又幾分清白呢?”
她什麽都明白,往日裏自欺欺人地不願想,講出來的時候才發現根本已經成型,原來早就翻來覆去地想明白了。
她猜陳若安,像陳若安猜她一樣準。
陳若安死死咬着嘴裏的軟肉,酸楚和苦澀一同湧進她的喉嚨,她想要搖頭,可她看着宋辭死水一樣的眼神,她知道現在自己再說什麽都不會讓湖泊泛起波瀾了。
宋辭把一切都想好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會聽的,但你要給我點時間。
“我要先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再一點時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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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的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一路陪她們走過的各位,看到這裏不知道你們是否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希望你們能理解她們吧。
願意的話,期待你們分享一下讀到這裏的感受,十分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