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海市蜃樓

說到底還是要接受一件事,她演得出所有人、甚至動物、甚至樹木和花朵;

她唯獨演不出自己來。

凡南安歌舞團所推出的大型舞劇,宋辭做主演似乎已經變得理所應當。雖然團裏在不斷的吸納新人,可究其能撐起一個完整而意義深遠劇目的能力,沒人能超越宋辭,即使她已經不在巅峰時期。

而這次是她主動放棄的,一個并不算長的獻禮劇,動作難度也不高,沒人猜出她放棄的原因。

宋辭又開始上駐演了,有時是《弦斷聲》有時是《夢秋》。她沒再回過家,每天泡在舞團裏,變回那個時而寡言時而歡脫的宋辭。

她真的太需要時間讓自己靜下來了,無論是接受失敗還是正視感情,都能讓人就着酒想到淩晨。她許諾陳若安會回去好好和她聊一回,可走出來才發現自己分明就是逃了,她想不到交談還能有什麽結果——死亡也許就在明天,難道要敲定下來忘記這件事,去做心安理得的短暫的愛人嗎?

如果她是個徹底自私的人,這倒真是她能想到最好的結局。

她覺得交談已經沒必要了,至于自己那份俨然浮出水面的感情,就就此擱置吧。

反正本來就和工作登對的,她天生就是個操控情感的專家。

她天天住在單位,第一個察覺出異常的人是李成河,這位她近二十年的搭檔多少猜到了些其中的原因。

他曾親歷宋辭因養母去世而幾近抑郁的日子,也曾親眼看着她在父母兩欄的信息下都寫上“已故”。其實在當初看到劇本的時候,他就已經在為宋辭隐隐擔憂了。

本來演出之外的時間裏他們是很少獨處的,那天下了雪,他拿上一提啤酒,找上了獨身一人的宋辭。

并不算大的平臺伸展出去,和外面只有一個金屬欄杆相隔。宋辭面朝外面坐着,長發蜷縮進椅子的靠背裏。

“又自己喝酒?”

他放下酒,扶正旁邊的藤椅,和她并排坐下了。

宋辭聞聲一愣,轉頭看他一眼,又看看地上的酒,不禁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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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喝酒暖身子。”

她轉回去接着看外面的景色,紛紛揚揚的雪花,說是小雪其實有點不準确了。

李成河知道她又在滿嘴跑火車,也沒應她這句話,自顧自開一聽啤酒,易拉罐發出“噗呲”的聲音,引得宋辭也突然饞啤酒了。

“冰鎮沒?”她伸手從地上拿了一聽。

“這個天你喝冰鎮的?”

“開個玩笑。”宋辭開了啤酒,熟稔地湊過去堵住湧出來的泡沫。

他們東扯西聊地說了很多,因為這樣相處的時間并不多見,幹脆把這些年能聊的天全聊了。無非是見到哪個前輩、團裏新人如何、或者導演“罵人”的新話術。

他們兩人之間是不講精神契合的,換句話說,只要身體契合就好。精神契合是戲裏角色的事,他們私下裏不過多往來,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害怕影響了角色之間的感覺。

可真正聊起天來還是很投機,兩個互為最優解的人沒有理由不投機。

說到角色,李成河開始頻繁地喝酒。就要進入正題了,就算早就想好了措辭也未免有些緊張。

“那你這回怎麽……嗯……”

果然還是卡殼,他撓了撓額頭,心一橫說到:“這回怎麽沒演了?不喜歡?”

宋辭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來:“怎麽會?跳這麽多年了還從沒覺得不喜歡哪個呢。”

“哦……”

李成河簡直宕機了,宋辭表現得越自然他越不知道怎麽接,他這個人好像從來不懂得什麽彎彎繞繞。他簡單捋了捋自己來的目的,對,考察搭檔精神狀态順便安慰安慰她,應該是很簡單的事才對。

“我就直說了宋老師,就是吧,偶爾有一兩次和角色實在合不來很正常,俗話都說人無完人。而且有的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我們沒辦法左右就只能讓現在活得快樂點……”他悄悄瞥了一眼宋辭,接着說,“你別一時想不通,又是在雪地裏亂竄又是大冬天喝冰鎮啤酒的,身體可遭不住了。”

宋辭一直在憋笑,聽到這裏又忍不住反駁:“我哪裏在雪地裏亂竄了?說歸說不興造謠哈。”

“我哪裏造謠了?你忘了你大三那年,當時還是馮院長帶我們,你被他罵了之後半夜出去撒歡……”李成河越說越發現宋辭表情不太對,他憑借淺薄的經驗及時住嘴了。

“好啊李成河,合着你還偷窺我?”

李成河聽完這句話,心想這不辯駁一下簡直不是男人,他一臉深仇大怨道:“你講不講道理,我們那時候馬上比賽了,我怕你總睡太晚狀态不好。雙人舞一個狀态不好另一個不肯定白搭,我多冤啊。”

“啊啊,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宋辭不占理了,氣焰就一下子低了下來,她把易拉罐一丢,拿起自己放在地上的銀白桦來。

李成河直勾勾地看地上的空易拉罐,宋辭知道他在想什麽,好笑道:“你放心,我走的時候肯定撿走。”

李成河這才移開目光,他剛擡手喝口酒,忽然發覺自己還是沒解決問題,一直都是他在單方面輸出,宋辭根本什麽都沒說啊。

他糾結片刻,還是說到:“所以你……”

“知道啦,”宋辭擺擺手打斷他,“懂你意思了,但你放心,這麽多年我也早都習慣了,想得很開。”

她确實已經習慣了,大多數傷痛似乎最後都能歸于一句習慣,但這句習慣背後有多少自我的懷疑與毀滅,是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的。

但宋辭是個心理很強大的人,這一點時至今日已經毋庸置疑,被封藏起來的往日已經用破釜沉舟的一生去補償,也并不會因窺得一隅而被重新揭開。

“本來就夠受折磨的了,總不能自己還硬讓自己出不來吧。”

她低頭看手裏的酒瓶,銀色的白桦樹刻在磨砂玻璃上,和外面的雪顯得格外契合。

“是,”李成河對她這句話相當贊同,其實這就是他來這裏想說的核心內容,“這話說得真沒錯。”

看他一副終于完成任務的表情,宋辭不由得笑了笑。她伸過手去和他碰杯,酒瓶拎在手裏,另一只手敲着瓶身,發出細微而清脆的敲擊聲。

“诶,”敲擊聲停下來,她突然說,“你說,人和人之間真的會有忘不掉一說嗎?”

李成河顯然沒想到會被問到這個,他蹙眉想了想說:“會吧,李軍不就是,犯花死了之後,留他一個人孤獨終老了。”

這位從未對誰動過感情的人,似乎只能從別人的感情裏找答案。

宋辭沒答話,只轉頭看了他一眼。

“你收收那副表情行不,”李成河有些冤屈道,“知道我沒啥經驗還問我。”

“也對,”宋辭咂了咂嘴,“找你解決感情問題是有點難為人了。”

李成河這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什麽,他挑了挑眉:“有情況?”

他從沒說過罷了,其實作為總是在宋辭身邊的那個人,他一直感覺這人簡直在開後宮,只是問起來從來都被一句“沒談”、或者“真是誤會”搪塞。他漸漸也就習慣了,這麽聽宋辭主動提起感情問題還真是第一次。

“嗯……”宋辭猶豫了片刻道,“說起來有點慘,我已經四十二天沒見她了——我喜歡的人。”

她講到喜歡二字的時候嘴邊揚起一抹笑來,李成河不禁一愣,他知道這回不是玩笑話了。

“确實慘……”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只好應和她。

宋辭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放下酒瓶,又拿了一聽啤酒打開。

外面的雪下得越來越大,欄杆上像是放了條潔白的絨毛圍巾。宋辭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她想到開春時那場同樣紛紛揚揚的雪,那晚沒喝醉卻在陽臺耍酒瘋,最後被陳若安連哄帶騙地制服了。

陳若安這樣趕着生活的人,第二天回來竟然帶了個雪人,打開手心小小的一個,融化的水順着掌紋淌下來。

她想到這些了,甚至那人站在門外時神秘兮兮的表情。

她的心鈍鈍地疼。

“那你為什麽不找他去?”李成河問她。

“不能找,”宋辭搖搖頭,“你不知道,感情上的事大多還是事與願違。”

坦白之後她就逃走了,至今沒有陳若安的消息。她不知道那人究竟怎麽想的,夜裏翻來覆去揣測這些的時候,她明白自己尚且懷有一絲希望,明白自己離開得并不決絕。

可就算陳若安來了又能怎樣呢?結局不會變,她給不了長久的愛情,再在一起就是對悲劇的演習。如果不能自由的相愛就沒必要在一起,如果不能陪她走下去就盡早離開——她的堅持太多也太難了,至少對她自己過分苛刻。

李成河搖搖頭:“我還真不懂,但我覺得大多數時候堅持你認為對的決定就好,人生沒有後悔藥可吃。”

“不會錯的,”宋辭的語氣有些莫名的堅定,瘋瘋癫癫地好像突然開始讀誓詞,“你要這麽說,那我這個決定肯定對。”

李成河有些嫌棄地看着她:“沒證據啊,不作評價。”

“我問你,如果你要做一件會對別人有很大傷害的事,你還做嗎?”

“要是都是你自己瞎想的呢?別人不覺得被傷害呢?”

其實李成河想不通宋辭會怎麽傷害到一個人,他很清楚眼前這個人,心底裏比誰都溫柔善良。

“不不不,”宋辭搖搖頭,“真的,這你不用懷疑。”

“好吧,那我贊同你。”

被贊同了,宋辭好像贏了游戲一樣笑起來。她咕咚咕咚喝酒,涼意就要把她打穿。

李成河不理解她,但他總是贊同,贊同宋辭說過的很多話,卻很少真正理解。

宋辭并不是一個很容易被人理解的人。

“雨馨跳得還好吧?小星可算不上好演——別看劇短。”宋辭突然問。

“嗯?”李成河愣了愣,原來宋辭從沒真正從這個工作中剝離。

“挺好的,”他說,“也很用功,就有點焦慮,其實她都沒必要焦慮了,我說也不管用。”

論起資歷來,朱雨馨其實是團裏第二檔的人,導演看中了她身上小星的影子才選下了她。就算抛開這一層原因,代替宋辭這件事就像個巨大的石頭壓着她,讓她一點也不敢松懈。

宋辭點點頭:“你呢?你什麽感覺?”

“沒什麽感覺,”李成河想了想,“我時長很少,再說動作又不難。”

“哦……”宋辭又丢掉一個空易拉罐,“我覺得還挺好的,感覺你有日子沒和別的人搭了?這兩年光巡演了。

“換換搭檔也換換心情。”

李成河看着她,試圖從這句話裏讀出點揶揄的感覺來,但宋辭眼裏全是認真。

“怎麽突然說這個?”

“嗯?聊到了順便說兩句,不願聽算喽。”

“沒,”李成河還是很納悶,他蹙着眉放下酒,“随便聊,我沒所謂。”

李成河是十一點多的時候走的,為了保證自己的狀态,他每天都按照嚴格的作息生活。

宋辭又自己坐了很久,究竟是不是想要透過眼前的雪景看到那段時光裏的點點滴滴才固執地坐在這裏,她也已經分辨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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