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單向鏡面-上
“從那時起我就常常夢到她,一個天臺,停不下來的雪。”
“下了一整夜。”
陳若安第一次想到放棄,是因為她認真想了宋辭的話。
她明白宋辭在說什麽,她們同樣不允許浪費時間的人生中,任何一件有可能無疾而終的事都是一種叛逆。
她又投入工作了,沒有辦法,二期的開始如她所料令人頭疼。第一層的交互在建立的時候獨立性太強,工作量縮短了,一些模塊之間的複雜配合則根本運行不動。她埋頭于各種資料中,和團隊一起用無數次試錯來試圖找到方法。
這種語言長于其複雜性,沒有任何邏輯關系的一層層加密讓破譯者幾乎無跡可尋,這就注定了它極高的創建難度。陳若安有時候都在懷疑自己正在做的究竟對不對,是否根源上就出了問題,是否思路就是錯的。她不敢往下想了,所幸破譯組那邊每次開會都會誇獎他們組一句,說這回的原始代碼都讓他們摸不到頭腦,且不論操作難度如何,一旦做出來一定是不可攻破的。
陳若安深知不可攻破說得太誇張了,世界上有密碼的那一刻起,答案就應運而生。
她就是在這樣高強度的生活中,去反複回想宋辭的話。宋辭如何講了她的過往;如何措辭又如何在悲痛中笑出來;如何說起她們的關系;指尖撫平眉心的觸感……還有未曾直接說出口的,我也同樣愛你。
陳若安覺得人是不能想得那麽長遠的,就算不知道未來如何,人應該選擇自己當下認為最快樂的生活。這種想法随着分開愈久愈漸加深,被代碼纏着的每一個晝夜中,她覺得每個人都是需要解脫的。
她不能任由這樣的人離開,不能任由她死去。
她權衡了很多東西,動身去拜訪那人的前一天晚上她還在想這件事的得失。
她能從中獲得多少、她會從中失去多少。她的一生都圈在衡量每件事的利益得失裏,她想自己會因此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去對比宋辭——然後宋辭的臉出現在她腦海中,不在舞臺上、不在下雪的天臺,而是在家裏。
在陽臺上放着音樂耍酒瘋,在廚房裏被燙到了之後摸耳垂,在浴室門口裹着浴巾跑回卧室,然後一股腦鑽進被子裏。
她要的是這樣的宋辭,一想到永遠失去就會忍不住紅了眼眶,她無法抹去自我譴責之心,卻深愛這種感覺——有個人能讓她的天平失準,甚至在某一個瞬間想到,人生就這樣好了,沒人再能找到更好的狀态。
她啓程了,在一個淩晨踏上去蘇俄的飛機。她覺得自己還是有些人際資源可用的,可無論結果如何她都決定去找宋辭,有些話或許總是沒有回應的,但她要說給宋辭聽。
無邊黑暗中兩個人的孤獨,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Advertisement
那些人急匆匆地來,分好宿舍就直接去了排練室。
已經下午五點多了,宋辭被搬運行李的聲音吵醒,打開簾子一看,院子裏停着一輛陌生的大巴車。她猜測京都的人可能來了,這次獻禮劇是京都和南安歌舞團攜手打造的,現在人來了的話,應該是要開始練合作部分了。
手機震了兩下,她打開一看,團長讓她過去看看新人。
好吧,她從早晨一睜眼排練到下午三點多,還想着直接睡到天黑,這下子是躲不過了。她随便穿了件厚毛衣,搭了個和睡衣一個顏色的直筒褲,拿上手機便開門走了出去。
今天的第一排練廳是為這件事開放的,鏡子前擺了一排折疊椅,最中間坐着團長。地上坐了兩排人,一排姑娘一排男生,看起來都是十八九歲的樣子。宋辭看到他們便不由得感慨,這樣充滿朝氣與希望的年紀,無論什麽時候都令人神往……
啊,那個人也是,十九歲時那副充滿幹勁的樣子,冒冒失失地跑來,冒冒失失地和她的人生撞了個滿懷。
又想遠了,她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眼前孩子們的臉又變得清晰。
“宋辭——”
沈元月坐在最邊上,看宋辭愣在那裏便小聲叫她,拍了拍自己身邊的椅子:“過來坐。”
宋辭沖她點點頭,走過去坐下了。
“許團長把你們交給我,我就要對你們負責任,”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的吳松又開始給人下馬威,“你們正是應該努力的時候,一切會擾亂秩序的、導致分心的,我都不希望在這一段時間裏見到……”
“什麽叫交給我們?”宋辭有些納悶,和沈元月耳語道。
“京都那邊疫情不太好,怕最後演不成了,幹脆先把人送過來了。”
“這麽多?也虧我們今年人少。”
沈元月發愁道:“別提了,我聽說咱們都得上一輪課。哎,你到過年是只剩駐演了?”
宋辭點點頭。
“那你完了,得給你兩輪起步。”
宋辭挑了挑眉以表驚訝,其實心裏還是期待居多。她現在這個狀态因人而起,似乎還只能從與人的交際中得到解脫,給她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的機會不一定是件壞事。
吳松還在講話,宋辭的目光從那些年輕人的臉上掃過去,不料直直撞上一雙眼。
那人從宋辭進門時就盯着她看,終于等到她投過來的目光。
顧盼林微不可覺地沖她笑了笑,別人興許什麽也看不出來,宋辭卻一下感受到這人目光裏蘊含的東西。
她波瀾不驚地看着這張臉,突然覺得确實有些熟悉。算了,她接着看過去,大概率還是自己臉盲。
和沈元月猜得一樣,南安歌舞團的這些臺柱子們晚上被叫過去開了個會,安排了一下這段時間的教學工作。
排劇只是一部分,二位團長似乎更注重這次交流學習的機會。和“南歌”更加注重精神內核的風格不同,“京歌”常常以突破人類身體極限的高難度動作出圈,這也就直接導致了兩撥人不同的風格。這次交流學習,是一次很好的互補機會。
“我們也初步計劃在明年的這個時候,派團裏一部分人去京都學習。現在舞劇的時代不同了,交流是必不可少的。我希望你們都能拿出平時排練的勁頭來——我們職業的新鮮血液都是很優秀的。”
演員們領了任務,各自下班回了家。宋辭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模一樣的房門裏再也不是一片寂靜,姑娘們各種各樣的說笑聲回蕩在走廊裏。
她突然覺得這是老天給她的一次機會,去和不同的靈魂碰撞,她要找回從前的宋辭來——那時候高牆下還只有一個秘密。
“她這個情況,我看你們研究所給的公開資料,其實是有一定可能不患病的?”
陸望瞻端着玻璃杯離開辦公桌,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
“就算母親不患病,可能性也很低,”她的音色很厚重,像沒有餘震的鼓,“我知道你看的哪篇,那個情況太特殊了。”
陳若安眉頭緊蹙地看着她:“那治愈率呢?”
“不能說是零吧——”陸望瞻奇怪道,“科勒托綜合征啊,你怎麽會想着和它搶人。國內的醫療機構忽悠得太好了?”
她嘆了口氣:“實際上,科勒托早就成為孕檢必須篩查的項目了,可能性高于百分之十就建議選擇打掉……”
陳若安掰着自己食指的關節,大拇指內側已然發白:“你這話……但你們做這方面的研究,總不可能只是為了預防吧。”
“有,”陸望瞻端起茶杯來,被熱氣噓到之後又放下了,她擡眼看向陳若安,“肯定不會一點辦法沒有……
“所以陳若安——她是你的什麽人呢?”
宋辭的作息破天荒的規律起來,這一點讓李成河不免覺得詫異,想來想去,他只覺得這人下定決心要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宋辭現在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裏,坐在同事們常坐的那桌,談天說地的同時享受着來自年輕人的目光。她的耀眼似乎是生來就有的,無論在舞臺上還是生活中,那樣鮮活明豔的樣子,讓人覺得再努力向她靠近都是一種枉然。
交際時愉悅、工作時嚴厲、演出時變成別的人……她的生活被這種交疊的情緒充滿,時間比以往過得好像還要快些。
在第無數次撞上顧盼林的目光後,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問了。
那天是組合動作的訓練,還剩最後一組的時候宋辭終于肯放她們休息一會兒。她坐在鏡子前,默默看着這些京歌的姑娘們恢複狀态,練功服包裹着雕刻一樣的身體,漂亮緊實的肌肉上蒙着汗濕,在這些人中間,她往往能回憶起自己的過往來。
那是一段無暇顧及其他任何的日子,機械的、日複一日的,可那時是酣暢淋漓的,她從不後悔自己走上這條路。
環視一圈,只有那姑娘還在锲而不舍的看她。
她沖人招了招手:“過來。”
顧盼林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一骨碌爬起來小跑過去。她毫不避諱自己對這位老師的喜歡,眼裏的星星好像要溢出來。
宋辭挑了挑眉,饒有興趣道:“我們見過?”
顧盼林點頭如搗蒜:“之前您去我們那兒開大師課,還誇過我呢。”
這一下終于喚醒了宋辭的記憶,她有些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想起來了,你叫……林……”
“顧盼林,盼望的盼,樹林的林。”
“啊,”宋辭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下次就記住了。”
顧盼林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宋辭先她一步道:“快做做拉伸吧,三五分鐘就做下一組。”
“好的老師!”
宋辭不動聲色地看着她離開了,心裏又把她的名字過了一遍。
敏銳的情感感知能力告訴她,這人的喜歡似乎是和其他學生不一樣的,一種熱烈的、甚至充滿攻擊性和占有欲的感情。
這算什麽,算新的機會嗎?上天似乎把一切忘卻的機會一股腦塞給她,倒讓她覺得不抓住似乎是一種浪費。
總之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顧盼林開始找準任何機會靠近她,帶着二十歲少女熾熱而坦誠的愛意,開始靠近她了。
她最喜歡打底稿的感覺,鉛筆張揚而肆意地從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響聲。
筆身量出人的比例來,然後是輪廓。線條磨幾次便由淺到深,一層層深淺不一的線條堆疊出同一個人來——三年來換了好多速寫本,從見過宋辭開始,她再也沒畫過別人。
第一張畫被她撕下來,換一次本子貼一次,是永遠的第一張。畫面上宋辭盤腿坐着,薄薄的背挺得很直,目光停留在斜上方,臉上挂着若有若無的笑容。
她永遠記得那一刻,打開門便是這一幕,宋辭看對面,而她一動不動地看着宋辭。
然後宋辭便發現她了,沖前面指了指,她轉過去,前面挂了一條寫着“宋辭大師課”的橫幅,是她前一天還在鄙夷的“大排場”。
宋辭看她愣愣的,逗她說:“跟大人說,下次別弄這些了,不用這麽隆重。”
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群人就烏烏壓壓地走進來,她和宋辭之間瞬間就被填滿了,人頭攢動,宋辭的目光再也不獨屬于她一人。
可她再也忘不掉那一天,宋辭随口而出的幾句話,午後漏進來的、好像休憩在宋辭肩上的一縷陽光。
鉛筆從膝蓋那裏轉折,今天老師示範了絞腿蹦子,那樣輕盈流暢的動作,她只覺得自己那時的義務不再是學習動作要領,而是拼命記下關節之間的比例、彎曲的角度……總之一切能體現老師美感的東西,都應該被畫下來,變成藝術品。
她畫到深夜,溜出去去一趟沒什麽必要的衛生間,宋辭房門底下漏出微弱的光來。
周六,老師今天為什麽而亮着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