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欲燃薔薇
當我們走進枝繁葉茂的五月;
當我們跨越了一座高山;
也就跨越了一個真實的自己。
宋辭的巡演持續到五月,她跟着大巴從機場回,她站在單位旁邊的矮牆那兒等待陳若安,發現上面爬着的薔薇已然開放。黃白色的花朵點綴在鋪蓋一樣的綠葉上,南安的春天,沒想到她感受到時已是晚春。
她剛想拿出手機拍幾張照,熟悉的轎車已經開到面前。
她把手機放下,看着陳若安下了車小跑過來,一句“想我了沒”還沒開口就被一整個攬進懷裏。
“好想你,”陳若安把下巴搭在她肩頭,她已經能自如地表達想念了,再想到宋辭已經擁在懷中,一股幸福不由得湧上心頭,“真的很想你,很想很想。”
宋辭笑起來,她任由這人抱着,環上她的腰:“抱着感覺瘦了啊,我不看着你你還不天天住單位裏?”
“沒,”陳若安被眼鏡硌的有點疼,還是舍不得撒手,“我正常上班——你呢,見面會累嗎?”
“不累,我又不怎麽發言,換了個地方當觀衆而已。”
陳若安應了聲“嗯”,她其實也知道這些,她去看那些見面會和分享會,宋辭要麽就是一直沉默要麽就是一下子說到上頭。她松開宋辭,突然想到什麽般問到:“沒等太久吧?”
她比約定的時間還提前了十分鐘,本來想過來美滋滋地等人,誰知道宋辭已經拉着行李箱站這兒了。
“沒,剛到,”宋辭指了指後面的薔薇花,“這不是,還說拍了給你看看,都沒來得及。”
她一說陳若安才發現,這邊的花竟然開了。陳若安只要來單位接她基本就是在這兒,似乎一直沒發現這邊爬滿了薔薇。
“所以沒拍嗎?”她問。
宋辭搖搖頭:“你都看見了,就沒什麽拍的必要喽。”
Advertisement
陳若安想了想,牽着她走了過去。
“我們合個影吧,”她在宋辭疑惑的表情中拿出手機來,“五月……抓住春天的尾巴。”
宋辭大概就休息了五六天,這邊的駐演便開始了。忙碌中她錯過了很多事,錯過陳若安接近一個月的愁眉不展,錯過她熊貓一樣的黑眼圈。
陳若安是一個只會給她分享快樂的人,所以這一切都只露出結局來——那天宋辭下班回家,開門迎接她的竟然是一個身穿藍黑色長裙的陳若安。
陳若安挽長發,那副眼鏡也終于摘下,裙子并不是常見于她身上的衣服,可這一件就像為她量身打造一般——黑耀石一般的智慧,墨藍中透出的距離感。
晚禮服,屬于她的。
對,宋辭想到自己是見過這件衣服的,在“表彰傑出科研工作者”的頒獎典禮視頻裏,陳若安就是穿着這件衣服上了臺,代表她當時的部門領獎。
宋辭看着她,然後愣在原地。她的一天突然被這一幕占滿,她積攢的等不及要分享的話,一下子忘個幹淨。
陳若安笑着拉她進來:“先進來再說。”
宋辭進來才發現,房間裏也很不一樣,燈光現在用以修飾而非照明,陳若安冰冷冷的家,在今天似乎再也不複存在了。
“這是……”宋辭掃了一眼家裏,然後盯着眼前的陳若安看,“透露一點,要幹什麽?”
她晃着陳若安的手臂,退一步看她又站回來,她不禁露出迷戀的表情來:“你這麽穿竟然比以前更有教授的感覺——真喜歡,怎麽辦陳若安,你就這麽焊在身上好不好?”
陳若安本來沒覺得害羞,宋辭這麽一說她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的背挺得老直,把宋辭扶到鞋櫃旁:“你先換鞋。”
宋辭笑起來,勾了勾她的下巴說:“什麽嘛,到底還是個軟柿子。”
陳若安一心只想跳過這個話題,她咳了兩聲,正色道:“告訴你,我們的項目第一次總測試通過了。”
宋辭的胳膊還沒收回來,聞言直接頓在空中。
通過了,結束了。她或許窺見過陳若安為此勞作的冰山一角,所有被摒棄的走不通的路、所有開會開到淩晨的夜晚、所有一個電話就被叫走的瞬間……原來結束的時候是這樣輕的一句話。
陳若安繼續開口了,語氣仍然是淡淡的,似乎在聊什麽最尋常的事:“我有信心,它還能順利通過第二次、第三次,然後在需要它的位置挑起大梁。宋辭,我和我的團隊,我們不用兩年就做到了……”
她頓在這裏,她吞咽唾沫的時候,宋辭突然明白過來,陳若安因事業而生的一切驕傲和快樂,都是悄無聲息的。可她就是感覺到了,不是聽見,而是感覺到。
觸碰到這人跳動的心髒,發覺她的血流也開滿了薔薇。
陳若安握成拳的手被另一只手包圍,淚水從宋辭的眼角流出。
“你哭什麽?”
明知故問了,陳若安想。她怎麽會不知道宋辭在為什麽落淚,她的宋辭,心中和她裝着同一件事。
“為你高興。”宋辭說。
陳若安笑了,她把宋辭攬進懷裏。
“但我想錯一件事了,”她說,“我們組是沒有慶功宴的……”
默默地把一批人調過來,把他們熬成一個樣子,然後再默默地打散。她今天走出研究所的時候一切都沒什麽兩樣,但她知道那一層樓、那些實驗室和機房,她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還有那些一起攻克難題的人,今日分別便四散在地圖冊上。
沉默,也是他們的職業素養。
“但我很想辦。你知道嗎,我們創造出來的東西真的很美。可能沒人覺得代碼和數字會很美,但你看到他們運行起來——一個石子落進太平洋,然後整個地球的所有海域、所有湖泊都為它蕩開漣漪——你說誰能不驚嘆這一瞬間的美呢?
“還有,還比如高牆。你去想象一個不可攻破的高牆,把我們整個國家環繞起來。那是你親手創造的,你知道它至少二十年之內不會有任何危險。你能想象到嗎?人類的想象力到石牆就停止,可它真的被創造出來了。”
她不能說的東西太多太多,她只能比喻,甚至不着邊際的比喻,然後期待宋辭的理解。
她們分開,她看着宋辭的眼睛:“如果不因為它是為保密而生,它應該是最合适站在聚光燈下的語言。”
軍方最核心的指揮系統密碼,某種意義上來說,它的誕生似乎就是在等待毀滅。永遠活在陰溝裏,被破解的那一刻在斷頭臺上迎接光明。
陳若安眼中燭火般跳動的光,同樣映在宋辭眼中。
“很美,”宋辭仰視着她,“我能想到。”
小巧的機械內部層層旋轉的齒輪,沒人能讀懂其法則的世界,宋辭想,沒人能不癡迷于這些。
“但我不能穿這身參加慶功宴啊,”她笑了,展開手臂低頭看了看自己,又重新擡起頭來,“陳教授,我要回家換身衣服,宴會到時候還來得及嗎?”
陳若安被她一句話說得愣住,她看着她,幾次想要開口,竟是說不出話來。
她點了點頭,宋辭臉上揚起笑臉:“那好,邀請函我先收下了。”
她們在客廳開慶功宴,白葡萄酒搭配蛋糕,宋辭嘗過的每一塊都不甜,她猜到原因,笑罵陳若安永遠殘存的理智。
“你不是說晚上不能吃甜食?”
“偶爾可以啦,”宋辭把嘴邊的奶油卷進嘴裏,“哪有人做夢還有約束的?”
陳若安想了想覺得也是,她點頭說記住了。
宋辭又盯着她看,蛋糕托盤放回桌子上。
“找人設計的嗎,這身衣服?”
“嗯,很多年了,專門用來參加宴會什麽的。”
第一次頒獎穿這件,第二次被主任說要換一件,幹脆就租了別人的穿。
宋辭點點頭,起身走到她身邊,朝她伸出手來。
“陳教授,不知道你們的宴會有跳舞的環節嗎?”
陳若安看着她,只顧着牽上她的手。
宋辭也穿長裙,紅色禮服襯得她的皮膚愈發白皙,黑褐色的秀發一瀉而下,白葡萄酒沾染了玫瑰。
她牽着陳若安往客廳走,拿手機放了舞曲出來。
她搭上陳若安的肩,一切動作擺好之後,陳若安才終于反應過來自己完全不會跳。
宋辭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猜到了些原因,不禁笑道:“你們就只吃飯?”
陳若安誠實地點點頭:“還有聊天。”
“好吧,”宋辭松開她,帶着些期待問到,“那你想跳嗎?”
我們的慶功宴為你而開,任何事情,就讓它朝着最自由的方向走去。
“想……”
陳若安想,自己還是進步了的。小聲的回應總勝過赧然的逃避,她想跳,她想讓宋辭教她,舞步裏悠然的快樂,她不知道自己能感受幾分。
“來。”
宋辭把她的手臂架起來,自己環上她的後背。
“告訴你,”她說,“跳舞就是——
“聽身體的聲音。”
葡萄酒到哪裏宴會就開到哪裏,從酒櫃到玻璃杯,從餐桌到客廳,從客廳到陽臺,一切一切能裝下醉鬼和科學家的地方,都一樣能裝下舞會。
陳若安比宋辭先一步微醺,勝利的喜悅在她這裏似乎是需要慢慢被激發的,酒過三巡,她還沉浸于那些代碼中。
她說有一幢房子有七十多道門。很多吧?她問。
看宋辭點頭之後,她笑着說因為房子真的很大啊,能裝下所有海峽,所有落日,裝下所有因戰火死去的英靈,裝下一個又一個天才無窮的想象力。
“這麽多?”
宋辭驚嘆,陳若安抿着嘴點頭,點頭似啄米,眼睛也一眨一眨。
那些門都很漂亮,有的是從書本變成,有的從代碼,有的——她豎起食指來——啊,有的像風筝一樣。
那是一座她夢中的殿堂。
她所為之付出的遠比宋辭看到的要多,她漸漸不能抱起宋辭來不是因為瘦弱,是因為腰椎因久坐而損;最後沖刺的這段時間裏,她們組的核心人員一刻不停的守着運算模拟機,輪流休息、輪流睡眠。他們遇到太多太多困難,可每一座大山最終都高不過人的意志。
“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都應該用來奮鬥,”她看着窗外的月亮,“我曾經是這樣想的。”
可她又看到很多,她的老師臨終前告訴她,你的生命中會遇到這樣的人——你的時間拿去陪伴她,只是坐着,都讓你覺得幸福,那就別去擱置這樣的時間。
宋辭靜靜地看着她,陳若安,她的成就無論如何變化,她似乎從來不曾改變。
“但是,”陳若安轉過來,她的陽臺上有另一彎月,此刻只為她而閃耀,“宋辭,我現在覺得人生有很多種活法。只去做一件事而不顧其他,這麽多年裏我好像都陷入這種自我感動中了。
“我在想,有沒有可能它們根本就不沖突,我愛的人和我愛的事。如果要燃燒生命,何必去管有多少燃料摻雜。”
我不能停歇我的跋涉,我決心飲盡生命之杯——用算法、用計算機、用華麗的殿堂、用皎如明月的愛人。
長裙和代碼,宋辭在今晚突然全都懂得。
“好。”她把陳若安摟進懷中。
“宋辭,”陳若安張口的時候,下巴硌着宋辭的肩頭,“你也一樣,這是我選擇的方式,你的熱愛,你也要好好牽着它走下去。”
“喝醉了?”宋辭問她。
“沒。”陳若安搖頭,但她無疑是亢奮的,她松開宋辭,把她的手合進自己掌心。
“你醉了嗎?”
宋辭不知道她想做什麽,但被她這副樣子逗笑了。
“沒,很清醒。”
陳若安四下張望,然後指着對面高樓上的燈光:“那是什麽顏色?”
“綠色。”
“現在呢?”
“紅,”宋辭配合道,“旁邊的字我都能看清,612國貨節——”
陳若安牽起她的手來,帶着她跑出去。
“那走吧,”她說,“我準備明天給你看的,但我好像等不及了。”
無序性,才是永恒的真谛。
--------------------
作者有話要說:
牽着自己的熱愛,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