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秋與冰藏
“八點半,吊橋還未醒。”
秋末,長城上的風遠遠比山腳要烈。
她們沿着一整條山路爬上來,登上這條人跡罕至的野長城。
垛牆都已變成殘垣斷壁,只能堪堪看清哪裏曾是箭口。仰望或者俯視都是綿延不絕的馬道,嵌在綠色和火紅的植物中,一路延伸到視野盡處的山頭。
“藍天……”陳若安背靠着稍高一點的垛牆眺望遠方,藍天和山脊接壤為鋸齒,風吹過的時候色塊全都往一個方向傾斜,“一路上什麽也看不見,沒想到到這兒一下子開闊了。”
宋辭從她身邊走過,風把她的大衣吹得卷起來:“秋天來剛好,什麽都正正好好的。”
她回過頭來,結果頭發從兩邊不停冒出來,糊了滿臉。
陳若安正朝她走着,看見這一幕不禁笑了出來:“看來秋風對你很熱情。”
她伸手幫宋辭撩開頭發,剛掖好一縷另一縷便飄出來。她一直笑,宋辭懷疑這人多少有點蓄意而為,自己晃了晃腦袋然後轉回去了:“不看你了,不看你就往後吹。”
“別啊,”陳若安從她身旁跑上去,面對面停在她面前,笑起來:“這就行了。”
她伸出手來想去牽宋辭,卻被這人一下躲掉了。
宋辭明明已經在笑,但還是昂着頭繞過她:“幹什麽?”
陳若安趕緊跟上她:“我手冷……真的,穿太少了。”
宋辭聞言停了下來,想了想說:“暖手可以,得先追上我。”
她指了指上方的瞭望臺:“在那之前能追上我,就随便你暖。”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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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若安的大腦還在緩沖中,宋辭就一個加速開始往上。她這下才知道這人來真的了,邊喊“耍賴啊”邊也跑了起來。
她能感覺到宋辭在放水,奈何自己現在身體素質太差,拼了老命也追不上前面的人。她一直跑,石頭砌成的臺階風化成崎岖的上坡,腳步離開就落下泥土和碎石。她很快出了汗,跑出來的風在耳邊呼呼響,真正的山風迎面吹來,她突然有種久違的感覺——太久遠了,那時還在體中,被陳斌南逼着跑十幾圈,每一陣風都帶來一陣滿足。
這裏的風更是如此,把人穿透一般。
她似乎懂了宋辭的意圖,宋辭故意把距離控制在一兩米,像她的領跑員。
登上瞭望臺,她氣喘籲籲地扶着石牆,宋辭倚着石牆在她對面站着,不禁笑道:“看來結果是……沒追上?”
陳若安搖頭認輸:“實力不允許。”
她過了大概半分鐘才終于穩下來,她擡頭看着宋辭,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開了口。
“宋辭,”她像等待撫摸的犬科動物,乞求道,“輸了還能有獎勵嗎……”
她感受到破土而出的感覺了,向來擅長獨自壓抑困擾的她,突然發覺奔跑竟然是解開心結的辦法。
不對,她又想到,奔跑之所以不同,是因為前方有不同的人在。
宋辭啊……
輸了還能有獎勵嗎?宋辭笑了,她露出一種了然的表情,輕輕拉了拉陳若安的衣袖,小聲道:“過來。”
聲音吹進風裏。
陳若安被她攬得微微彎腰,宋辭獎給她的吻帶了點強制的感覺,而她甘之如饴。
她發覺瞭望臺口原來是風的軌道,她們在風聲中接吻,竟也像某種卧軌。
宋辭松開她,對視中缭亂的發絲不斷掠過,她看到陳若安眼中不知名的暗河。在古板的眼鏡下湧動,在清晨訴說夜晚,莫名地別有一番感覺。
“诶,”她笑着戳戳她,把這人不管是什麽想法打斷,“往……左轉。”
交給陳若安執行,她想了想哪邊是左,她以為這又是宋辭的某種游戲,轉過身才發現她們已經到了什麽樣的高度。眼前早已不是石牆,清晨、山脈、城牆和秋天的真谛,這一刻才全部懂得。
更高處注定更加遼遠,極目望去似乎山脈都在自己腳下,楓樹濃縮成落在草地上的楓葉,灑滿萬千山河。她是在天上了吧,她想,天空把她們容下了。
風吹過,她聽見宋辭的大衣翻折。
宋辭不再靠着石牆,而是走過來站在她身邊,和她一起望向遠方去。
她牽起陳若安垂在身側的手,和她共享同一份震撼。
“我每次……看到這些,不同的這些,”她開口,在風停下來的時候,“就會覺得所有想不通的事何必想通。”
她感到陳若安的手收緊了。
陳若安是自己世界的思想家——這一點她們或許一樣——她在任何獨處的時候思考,三十年就想完了有些人半生所想。但總有想不通的東西,比如現在,比如人不應該能力越高越有選擇嗎?
如果任何事情都有答案,為什麽兩種抱負之間找不到平衡點呢?
她想不通,風把她的亂麻吹開。
“是……”她想了想說,“明白了,明白你昨天說藍天包容一切。”
宋辭輕輕靠着她:“陳若安,你想喊兩聲嗎?
“這裏沒人,”她說,“只有秋女能聽到。”
陳若安轉頭看着她,這算是一種一語雙關嗎?
“喊了……嗓子會啞。”她說。
還會吵醒很多神靈。
宋辭笑起來:“說的好像昨晚是你的嗓子在用功。”
這種話說出來,陳若安竟然第一次沒覺得赧然。所以藍天甚至能容下深夜吧,她牽着宋辭往瞭望臺裏面走,她說什麽話都敢講,要躲起來才不會被笑話。
宋辭由她牽去,跟着她躲起來。
躲在石牆圍成的小小空間裏,瞭望臺用以瞭望,就在這些拱形空間裏體現。
“桃花源。”陳若安從箭口往外看。
她們安靜地待着,安靜地交流。不知道多久之後,陳若安緩緩道:“我好像必須接受這件事了,人只要生活在世界上,就免不了被不平的法則約束。”
能力至上,有能力就蔑視一切,好像越來越行不通。
宋辭看着她,她心裏有很多話想說,因為太想說以至于更謹慎地措辭。
她在陳若安等待的目光中開口了。
“但你的心可以永遠自由,”她說,“人只要生活在世界上,哪裏都是桃花源。”
她的理論太美,在陳若安心裏沖撞個不停。哪裏都能是桃花源,對,宋辭就像是打破了一切法則的人。
“不會落俗嗎?一直不會?”
風變得小了些,頭發不再肆意飛舞,只剩發尾飄飄。
陳若安看着宋辭,宋辭看着洞口之外。陳若安的心在等宋辭開口,等她飄揚的發絲說完前篇。
“不會,”宋辭轉過頭來看她,“我們永遠不會落俗。”
永遠熱烈,永遠浪漫,永遠似落日點燃山河,大火一燒便只會沸騰。
她們對視着,這樣認真地看着對方在印象裏已經遙遠。這一刻或許很多個瞬間都湧現,陳若安看着她,從越山到垵山,從公主寺廟到水族館,從南安到南安……旅程到了現在,似乎早就不再迷茫。
她湊過去,輕輕合上眼。
輕吻就像是,造訪前輕輕扣門的手。
宋辭同樣閉上眼睛,輕吻之後分開,接着又湊過去,然後拽住衣領或者衣袖,手指纏繞在一起。
她們享受着這一刻,享受觸碰,不如說享受觸碰間隙內心的悸動,享受結束留白時無需多言的默契。
風吹得人心裏發癢。
不會落俗,陳若安反複去想這句話,連同宋辭那雙似乎望盡一切的眼眸。
她想到落日了,她覺得一天到這裏甚至就已經盈滿,然後想到,她竟也曾讓落日停留。
宋辭團裏是有慶功宴的,不同于研究所,歌舞團的慶功宴辦得熱鬧很多。有家屬的帶家屬,沒有的便帶朋友來,總之一切秉承着“熱鬧”的原則,陳若安跟着她來,發現藝術家的宴會的第一法則竟是無序。
大廳裏擺着幾排長桌,上面放甜點和各種酒,人們在散布其中的圓桌旁圍坐,最前面是一個舞臺。
無序地喝酒,然後随便點人上臺,可那些人路都走不穩,音樂放出來竟然立刻就化身蝴蝶、孔雀或者雲和火;一個節目結束便接着起哄,從誇獎和贊嘆演變成下一個人的名字。
這是陳若安從未有過的體驗,她無比新奇而驚嘆地沉浸其中,她深深地愛着這種感覺。
宋辭的同事們這天見到她傳說中的妻子,而陳若安板板正正的模樣讓他們都很震驚。似乎在他們的想象中這人應該桀骜或熾熱似火,可陳若安只是笑着和他們一一問好。
不斷有人過來看她,甚至團裏的小姑娘們也湊過來,宋辭只覺得好玩,她拉着陳若安去長桌那裏拿酒,小小的酒杯遞給她,逗她說你人氣也還不錯嘛。
陳若安忙着和別人問好,反駁都來不及。
起哄聲響了一些,宋辭似乎察覺到什麽,趕緊往漩渦中心張望。果然,吳松被人團團圍着,“老油條”們嚷嚷着讓他跳舞,小輩們在一旁偷偷跟着撺掇。
宋辭也很快加入這些人中,她甚至是主力,吳松帶着滿臉“拿你們沒辦法”的笑容起身時,整個宴會一下子到了高潮。
她們叽叽喳喳地簇擁着這位老團長上臺,然後問音樂組好了沒、燈光好了沒、攝影師好了沒。宋辭在陳若安身邊看向舞臺,精準地預測到人們的下一句吆喝。
“團長好了沒?”
陳若安挑挑眉,沒想到給宋辭一字不差地說出來。
吳松笑呵呵地比一個“OK”,音樂就放起來。他跳最簡單的蒙古舞,沒什麽高難度動作,力度卻恰到好處。他那仍然炯炯有神的目光看向遠方,蒙古族年輕的漢子便從他身體裏走出來。
時空是不能管轄舞臺的。
他的體力如今只夠他跳個一分鐘,他停下來,沖着這些熱情似火的觀衆們揚起手來,手臂跟着音樂點啊點,像指揮棒一樣,舞蹈家們就在這樣的氛圍裏歡呼。
藝術殿堂裏的瘋子們,就都聚集在這裏。
宋辭牽着陳若安跑過去,跑進人群中,陳若安發覺自己突然就學會舞蹈,芭蕾戰勝古典舞的時候她就學會芭蕾;國标戰勝芭蕾的時候自如地擡起手來,宋辭就從她胳膊下轉圈;然後中國舞拿回領導權,揮鞭轉在她這裏變成甩腿……
這個王國裏的每個人都會舞蹈,穿過結界一切就都明白。
音樂結束,這一刻似乎最合适接吻,她們不知道身旁的歡呼具體為了誰——或許根本沒有這種具體——人們只覺得煙花綻放在人群中,絢爛而瘋狂。
喝酒和宴會,一直到有幾個人拿起大衣離開,一直到酒杯續不上,一直到桌布都被撤走,陳若安陪着宋辭,和每一個離開的人再見。
她是無所謂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的,她沒有像宋辭一樣喝個爛醉。想要清醒地經歷這一切,這種願望大于對酒精的渴望。
宋辭拉着沈元月喝酒,她吐槽說陳若安不陪她,沈元月聽了只覺得這人在秀恩愛。她不知道宋辭是怎麽馴服了這樣文質彬彬的科學家,她對這一切好奇且欣賞着。
感情啊,感情就是把命運的線打成結。
這兩人想喝啤酒,陳若安便出去幫她們買。
她沿着街邊走,這裏走幾步就有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印象裏是這樣,她到了才發現這裏早已關門。
沒辦法了,她替那兩個欲醉不得的人感到遺憾。她往回走,路過宿舍樓的時候突然想到宋辭那裏是有酒的,對,黑啤,宋辭下午才剛剛拿給她看。
她覺得還真是巧妙,好像一切都剛剛好一樣,上天不會讓夜晚的酒鬼沒有酒喝,她蹬蹬地上樓,那兩人還在等她。
她熟稔地從門下摸出鑰匙來,開燈,快步朝冰箱走去。剛打開時燈光一直閃,她心想要想辦法幫宋辭修一修。
打開冰箱之後她不禁笑起來,宋辭這人,冰箱裏除了酒就沒別的東西。一群龍舌蘭和伏特加之間放着兩排黑啤,黑啤再裏面是一個塑料袋。
她伸手進去夠,結果就要拿出來的時候勾到塑料袋的邊緣,嘩啦啦掉出來一堆東西。她在心裏責怪自己太過心急,可能也是微醺作祟吧,只顧着趕快回去便有些慌不擇路的感覺。
她放下啤酒準備撿東西,她不想讓宋辭的快樂被打斷,那種氛圍一定要是連續的才好,一切都要再快些。
她蹲下來,借着不太明亮的燈光看……
塑料袋裏的東西掉出來三分之二,藍色的長方形盒子和紅色的圓形盒子——
俄文。
她在這一瞬間變得空白。幾秒、或者幾十秒,她的大腦裏沒能跳出任何一句話來。
紅色的瓶蓋大小的塑料盒在地上一圈一圈地轉,而她呆滞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好像過了很久,直到視野逐漸模糊暈眩。
她機械地伸出手來,把那些藥劑胡亂撿回袋子裏,慌亂中她突然想到藍色盒子是上一周期,那放的時候會在下面一點嗎?
會,她全部倒出來重新裝。
她發覺自己的手逐漸顫抖,血液好像停止循環了,她的手變得冰涼。
拿起來又掉下,她往手心裏哈氣,手掌攥着拳。關節泛白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緩過來了,便繼續一個一個撿着。
她顫抖着裝完,整個人已是僵硬。她在冰箱四周踱步,檢查有沒有漏掉的、有沒有些圓盤滾得很遠。後來只是踱步,來回走,她看到自己食指的指腹滲出血來,可嘴裏先嘗到血味。
她的思考變得緩慢而遲鈍,她來做什麽呢?她在找什麽?燈光又閃,對了,要修一下這裏的燈。
目光落在身邊的啤酒上,她看着它們,細高的黑色啤酒——對了,她突然想起來,那兩人還在等她。
酒鬼是不能沒有酒的。
她愣愣地,把同樣冰涼的啤酒拿起來,快步走到門口,關燈,關上門走了出去。
她也一樣了,在這個充滿瘋狂的夜晚,等待一次爛醉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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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求個評論。
目前沒完結,還有點東西沒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