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世浮塵
“與其說,我曾讓落日為我停留;
“其實不如說是,我曾讓落日妄想為我停留。”
陳若安,這是寫給你的一封信,我沒辦法控制你找到它的時間,但如果你覺得現在時機正好,那就讀下去吧。
親愛的你、陳教授、宋太太:
見字如面。
寫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長夜遨游太久,今晚是龍舌蘭在陪我,一切如故,曾離我而去的也早已回來。
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這很奇怪,喝酒上的事越練習竟越倒退。醉酒的、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喜歡讀标簽上的文字,讀完之後我想到,要不就寫點什麽給你吧。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交談,失去交談的日子一定乏味,我想那時的我一定還有話要和你說。
你就當我從土地裏爬出來,自然而然變成酒鬼,然後非拉着你聊天。
按很多情況來說我似乎應該道歉,我說我要勇敢地走向我們的未來,結果船帆未揚起就先夭折。可我真的是抱着這種想法的,我向任何能聽見我說話的讨要祝福,我說我變成你的妻子,我說緊挨着島上酒館的那個小區,那就是我家。我還說我在過年的那天收到紅包,年夜飯啊,我坐在一個暖和的家裏最好的位置。
一切都好棒,我真不敢想,我連做夢都拘泥于一個懷抱而已,竟然有天能經歷這些。
陳若安,你說我的時間早已超越了時間。如果真是這樣,那一定不是因為我還是犯花、還是秋女,那只是因為我曾擁有過一個以茶代酒的冬天。
我如此相信這件事了,一直相信,所以垵山那晚我沒懂你在說什麽。直到我拎着那些藥打開冰箱,我把它們放進去,看着透明或黑色或紅色的酒,那一瞬間我才明白你當時究竟預見到什麽樣的未來。
我是因為契合而愛上你,結果真的如此,我将會遇到的這些,你想到它們,竟然比我還要提前。
到現在,我已經不去管它接近兩年,我在想你真的不知道這些嗎?你讓我自私一點、放任我冬天拿冰鎮的啤酒回來,你說我要牽着自己的熱愛走下去,你說你不要答案——那天我懂得了,你和我一樣做出選擇,我選擇麻痹自己把現狀當成永遠,你選擇回避我的選擇。
我不是沒想過別的可能性,我甚至覺得就算不跳舞又怎麽樣啊,你說你們單位誰帶了妻子做的甜點,我那時候就想,這麽活着好像也不錯?粘着你、膩在你懷裏,我們做讓人羨慕的人,可我一想到那空白的、意外獲得的幾十年,我就覺得這也是一種自/殺。
哎,又在聊我自己。可我這個人是不能成為話題的,自己想都覺得麻煩。我沒見到過比人生還難解的謎,每一步都走向矛盾的時候,我能想的就只剩當下了。你明白嗎?所以我就逃不開很多,逃不開目光只看腳下,逃不開在極致幸福的時候想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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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過的,做/愛,灌醉你,然後死在你床上。
艹他媽的,寫到這能想到的就只有髒話。陳若安,我要是能回爐重造就好了,把我腦子裏那些統統拿去,犯花也是,跟她們說滾吧滾吧,全部忘幹淨,然後用白色的我去認識你。你在我懷裏說就這樣一直閑下去吧,我也一樣,我有時也覺得舞臺都炸了算了,我們不如就是兩粒浮塵,但一定要是兩粒浮塵,兩粒。睡前我肯定又會想到犯花,她還反過來安慰我,我又覺得我真不是個東西。
舞蹈是需要反哺的,先不談反哺了,羔羊跪乳,我是跪得最難看的那只。
說說你算了,你那些只能告訴我冰山一角的工作。我覺得這很厲害,我在這方面的造詣為零,就覺得越保密越厲害。
你換項目的時候,我第一次看你在工作上發愁。但我感覺到你的憂愁并不純粹,你是在默哀,同時在質疑。
質疑,這兩個字寫出來,本身就像迷宮一樣。
陳若安,我們好像都太孤獨了。人一旦和自己說太多、向自己走太多,便很難再走出去——這是我們孤獨的由來。和你交談就像和自己交談,我是這樣走進你的,或者說我們本來就已經重疊。
但和自己說太多就必然迷茫,你去思考的所有事,如果覺得想通了,就是還沒想得徹底,想得徹底又必然迷茫。你覺得有了能力就能左右一切、覺得機器人和密碼之間一定能找到平衡,找不到了,所以想不明白,所以走不出來。
但從走出去到走出來是需要時間的,如果一生用想不通和走不出來去計量,那一定多之又多;如果用和自己的鬥争來計量,那一生就只有這一件事了。
我說這些是想讓你釋懷,作為人生的主基調,我們應該和死胡同和解。你奉獻祖國的抱負一定大于自我理想,所以無論思考什麽,你必然走上那條路去。那就去做好了,那就在選擇的這條路上堅定不移地走下去,幹脆利落地砍掉身後那些——你說,人能有多少可以擺脫的過往呢?如果能做到,就盡快吧。
我的夢想是變成白色,然後陪你走完這一程。其實只差一點,我不過是變成透明,和現在這瓶龍舌蘭一樣,和銀白桦也一樣。我不要葬禮,你就把我送到大山或者海洋吧,我和它們是一樣的。
太久了,寫太久,今天就說到這吧,還想補充什麽,就交給以後。
哇,你猜猜現在都幾點了?上次看見淩晨三點這時間,好像還是三個月之前?那天你還怪我,是吧,怪我誘惑你才到了三點,你總給我安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哎,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昨天和小夢交流煮方便面的經驗,馬上回家了,回家了做給你,這方便面你都想不到多好吃……
完了,沒剎住車開始瞎寫一氣。我腦子裏一下子冒出來很多話,我好像就是不想停筆啊,不想停筆才開始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很愛你啊陳若安,很愛你,很很很愛,愛你愛到想感謝我的人生了,感謝月山歌舞團這破爛地方。我從前多麽多麽蔑視愛情,可現在寫到“我愛你”就不停流淚。怎麽會有這種感情呢?怎麽會有呢?
還有還有,愛情原來是想到就會心疼的嗎?
我就只活幾下子,陳若安,我一輩子就活了幾次對視而已。
三點四十八了,是老了哈,竟然有點睜不開眼了。你要是就在我這兒多好啊,我們單位給開的都是大床房,在晚上暈過去,也該是你過來把我幹暈過去。
不寫了,再寫真暈了。
宋辭
別笑話我,突然發現我不會寫此致敬禮了,就祝你一句自由吧。
我說你的心,要自由。
“去年的九月,在國際密碼交流會上,一位來自中國的科學家公布了她破譯NH-6的結果。被譽為‘密碼學百年難遇的天才’的拉文·契爾霍夫當場向她提出了質疑。兩臺電腦,他們在全球的見證下核算結果,兩個小時後,契爾霍夫起身宣布:屬于NH-6的時代,已經結束于這個中國女人手中。
“她用七年的堅持,終于打破了NH-6在密碼上的壟斷局面,為保護我國軍事、經濟安全以及國民信息安全做出了極大貢獻。她就是南安科學院047研究所副所長,密碼分析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陳若安。有請陳教授。”
說完這些,主持人的手臂伸向舞臺深處,陳若安在掌聲中走到中央。
“您好,我是林昕,”她伸出手來,和眼前這位清瘦而幹練的教授握手,“請坐請坐。”
“您好。”
陳若安坐在她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她發覺這裏和想象中是不太一樣的,她以為節目錄制的現場恐怕會吵鬧,可鼓掌過後,觀衆席甚至沒有一絲聲音。
她扶了扶眼鏡,這場采訪就此開始了。
“我們剛才說您破解了NH-6,這在當時轟動了整個密碼界,但其實會議上提出的時候并沒有太多人相信?”
陳若安回憶起那時的畫面,不禁笑了起來:“是的,外國人他們不信這些,他們一個是沒想過我們國家會這麽努力的去打一個這麽常用的密碼體系,一個是太相信NH-6永遠不會被破譯了。
“但這不可能的,”她認真地看向主持人,“世界上沒有一個密碼不可攻破,他們說破譯不了,我就要去試試。我們國家談軍事談政治,其實早就不拘泥于軍事,像NH-6這種體系,我國百分之七八十的密碼全都從這裏面出來,一直這樣下去,這一定是不安全的。
“我說我們要打,研究密碼的人想要繞開NH-6,這是行不通的。”
林昕帶着觀衆一起,演播廳響起一陣掌聲。
“這樣一個幾乎不可能的任務,我們真的很難想象您當時破釜沉舟的氣魄。”
陳若安不置可否,聞言只是微笑。
“但您好像并不是一工作就選擇了這裏?”
“是。我之前的工作基本都和人工智能有關,機器人的統籌操控、精準度大于selan标準的動态捕捉等等這些。我是十三年前加入密碼設計,後來才來到這裏,做密碼分析。”
林昕露出驚嘆的表情來:“那您幾乎是上任的第一個項目,就推翻了密碼學最頂級的東西?”
陳若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這樣,但這也得益于我們組一直集中精力在這上面,國際上研究NH-6的實驗室也相對較少。”
觀衆似乎沒管她這些自謙的話,還是響起長長的掌聲。
就她的工作她們又讨論了很多,在采訪的最後,林昕側身向觀衆席道:“很多人說陳教授是‘終身未嫁的女科學家’,陳教授聽說這件事,就跟我們說要借着這個機會來一次澄清。”
她看向陳若安,後者交疊在上面的手上戴着婚戒。
“澄清——”陳若安笑了笑,“算是吧。我覺得大家對我的誤解有點深了。
“其實我和‘獨身主義’完全不沾邊,我在十九歲那年就遇到了我的太太,她在我的事業、生活上教會我相當多的東西。我并不像很多文章說的那樣強大,實際上如果沒有我太太,可能我永遠不會坐在這裏,和你談關于NH-6的這些。
“我的太太是——”她帶些詢問地看向林昕,後者點了點頭。
“宋辭,一位很出色的舞蹈家。”
宋辭?!
林昕感覺自己腦子裏嗡了一聲,她沒記錯的話,宋辭在四年前就已經……
她沒表現出心中的震驚來,她只是看着陳若安,等待她的下文。
“她的一生都奉獻于中國傳統舞劇的創作與傳承中,而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我想我可以說一句——我活成了我太太希望的樣子。”
現場的氣氛似乎有些凝重了,林昕到這時也已經忍不住動容。她沒想到眼前這位一絲不茍的國之重士竟然還有這樣一段過往,她攥着自己的手腕,不禁震撼于人類感情那複雜而瑰麗的美。
似乎察覺到氛圍的不同了,陳若安笑道:“還是說回來。”
林昕從心底裏有些感激她,但上一個話題讓她充滿意猶未盡的感覺。
“終身未嫁……”陳若安重複了一遍,露出相當不解的表情,“我不知道媒體把這四個字安在女科學家前面是想說明什麽,但我想告訴大家的是,太成功的女性就注定孤獨這種話沒有任何道理,社會已沒有資格再用審視的眼光評價女性。
“一個人以什麽樣的方式走完一生,這不是她們的宿命,而是她們的選擇。
“所以我想,大家都應該昂首闊步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走下去。”
安靜片刻後,一個人的鼓掌聲響起,而後掀起一陣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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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宋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