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阮良當年讓高堅長大了考武狀元,這事阮良早忘了,高堅卻記得。只是武舉不光要考較武藝,還要考較騎射四藝,還有行軍打仗。高堅雖然也念書,卻是城裏三流的私塾,某個落第秀才教教的學問,實在不值得一提。
高堅見塾師也教不了自己更多,便去找阮良商量。阮良聽得啧啧稱奇,一面品着桂花清釀,一面不住眼的打量。這孩子就在他眼皮底下長起來,因為看得太熟了,反而忘了樣子。現在仔細再看過去,人長大了,高了,也壯了,穿着一身洗到泛白的黑武袍,腰背挺拔如劍。
阮良記得高堅少時是個頂漂亮的孩子,現在長大了,那份漂亮還在,卻像磨利了刀口的兵刃,顯出極為尖銳的美。
高堅見他不說話,便退開一步,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再提。
此時正是秋深,一樹紅楓在假山石上橫卧出來,紅葉灼灼如火,阮良眼前一亮,指着高堅說:“你再退一步。”
高堅又再退一步,終于退到了紅葉裏,後頸處被枝葉擦得生癢,堪堪側過頭,便聽到阮良說了一句:“別動。”高堅便忍住了不動。
阮良一步步走近,細細看了一會兒,嘆道:“還真是鐘靈秀氣,俊美無俦。”
高堅聽得一愣,揚起臉來看他。
阮良自顧自一笑,說道:“想不到我阮家門下還有能取功名的人,說不得,幫了!”
高堅心頭一震,卻見阮良不眨眼地盯着自己,驀然驚惶起來,只覺得又怕又喜,怕什麽,喜什麽,卻是一筆爛帳,攪到最後,糊裏糊塗地咽下,什麽都分不清。
◎◎◎
阮良有錢,阮家有門路,真要幫一個人,直可以扶上馬,再送一程。
阮良在他爹面前耍慣了無賴,把高堅像獻寶一樣拿給阮父賞玩,事到如今再說什麽随便留人辦事不牢都晚了,所幸收的是個貨真價實的人才,阮父因着高堅,竟還對兒子更高看了幾分。
高堅因此換了院子,又多加了十倍月銀,還得了一個小厮伺候。阮父不像阮良,辦事總是有些圖謀的,既然是人才,也養了這麽多年了,不如照顧更周全點,到時一朝中舉,入朝為官,對阮家也是個助力。
高堅心裏明白,也不做推辭,阮父給什麽,他都用着,阮家老爹反而贊他識趣。
阮良從小在富貴溫柔鄉裏長大,身邊的狐朋狗友俱是與他一般無二的浪蕩公子,身嬌體軟,顏面輕薄,一雙手拼命用力,也只能抱起一名美嬌娃。高堅是他沒見過的人種,阮良從父親眼中看出這少年的金貴處,便三不五時的把他帶出去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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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堅比文人硬朗,比武夫俊美,又不是小厮下人,可以同席入坐,而且識文斷字,寫得一手極灑脫的好書法,讓阮良十分有面子。
門人清客,代表的是主人的品味,阮良讓人捧得興起,竟摟着高堅笑道:“将來,若是考不上那勞什子,也不要着慌,爺養你一輩子,給你娶妻,幫你成家。”
席上衆人哄笑,直說高堅好福氣,讓他趕緊跪下奉茶,好坐實了這一句,別讓阮良日後反悔,又逃了去。
高堅是武人,武跪單膝落地,他卻留了半寸餘裕不肯着地,明知道無人看見,卻是自己跟自己執拗。阮良從他手上接了茶,只覺那雙濃黑深眸裏透着委屈,好像針似的紮着他。
阮良咽了口茶,眼珠子一轉,竟也跟着跪下去:“罷了罷了,我也敬你一杯,将來你若是發達了,別忘了爺。”
高堅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膝頭貼上了實地。
阮良是個沒心沒肺的人,無論是高堅跪了他,還是他跪了高堅,都是轉眼可忘的事,起身後拍拍土便忘了。倒是高堅,接過那盞茶,便整整喝了一晚,直喝到茶湯如水,再也嘗不出味。
◎◎◎
高堅第一次赴考便中了武舉,他從衙門看榜回來,一路飛奔,越過人馬與枯樹,含了滿口的血腥氣。他實在太過高興,便忘了分寸,飛檐走壁掠過中門,落地便聽到不對,卻鬼使神差地湊近了去。
暖閣裏生了一地的火,阮良衣裳零亂,正與婦人調笑親熱。高堅內力過人,自然耳聰目明。從窗間的一縷窄縫看進去,阮良半幅脊背映了火光,倒像一方暖玉。
二人輕聲細語玩鬧着,阮良不知說了些什麽,婦人不依地嗔笑,春蔥一樣的手指伸過來做勢要擰,阮良竟捉了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前,低低笑道:“掐這裏,我喜歡。”
婦人拿他無法,只能抽回手,輕輕抽了阮良一記耳光。
“敢打我。”阮良笑着撩了一眼,雙手把婦人扣進懷裏,“看我不弄死你。”
高堅只覺得熱,滿頭滿臉的熱意,肺腑裏生了火,燒得皮膚滋滋做響。他失魂落魄地從阮良院裏出來,一頭撞進自己門裏,随身的小厮正在生火,沖他歡呼一聲,卻被他的臉色吓了一跳。
高堅擺擺手讓他出去:“我要睡會兒,別讓人進來。”
小厮只當他是累了,乖乖退下。
高堅走到床邊脫衣,看着火光照到月白亵衣上,黃澄澄泛着紅光,似一方溫暖的玉。那股熱意又從四肢百骸裏升出來,聚到丹田腹下三寸處。
熱,火燒火燎的熱,好像腹中懷了一塊炭火,熱得無處藏身,燙到生痛。
高堅依着本能把手探下去揉弄,只覺得又痛又脹,腦子裏回旋着婦人的低吟與阮良的輕笑,像是困在了泥沼中掙紮,竟是掙紮不出。
另一邊,阮良屋裏的丫頭興興頭頭地跑進來說高少爺中了舉人,道喜的已經追到門上了。阮良猛得一拍前額,懊惱道:“瞧我這記性。”
婦人軟在榻上嗔道:“你這記性,怕是全栓在女人的腰帶上了。”
阮良整理好儀容,嬉皮笑臉的湊上去輕薄:“還是要怪姐姐今天穿得太美,我眼睛裏看見你,哪還有什麽記性。”
婦人面上通紅,粉拳直捶着,趕他快走。
她嫁了一個浪子,十天裏捉不着他一天,但若是捉到的那天,便是極好的,再也沒有比他更體貼多情的相公。
阮良哈哈大笑,從盤裏撿了一顆果子抛進嘴裏。他轉到高堅院前,卻見大門緊掩着,随身的小厮正坐在門外玩兒石子,說少爺累了,想睡睡。
阮良是個百無禁忌的人,反倒生出一些促狹念頭,輕手輕腳的摸進門裏。高堅聽到有人進來,也聽出是阮良,卻不明白自己為何不躲。阮良賊兮兮地推門,木門呀呀開啓,他心裏正要懊惱,卻見高堅正躺在榻上弄些什麽。
阮良愣了一愣,反手把門掩上了。
在阮良眼裏看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這都是世上頂好的事。高堅在金榜題名之時,躲在屋裏自己給自己找快活,自然也是世上極自然的事,唯一有些可憐的,也只是這“自己給自己找快活”。
阮良走到榻前,見高堅一雙眼睛緊盯着自己,黑漆漆,光豔豔,水意淼然,越看越覺得委屈。
“哎,都是我爹不好,老說你是要取功名的人,不讓我帶你去嫖姑娘,瞧瞧,把個好好的人給憋的。”阮良很是心疼,“也是爺不好,只顧自己快活。趕明兒,我把柳絲送給你,你別看那小丫頭長得不是頂好……”
阮良露出一絲暧昧的笑意,眨了眨眼睛。
“不要!”高堅終于喊出聲來。
“哎,你這是怪爺把自己用過的姑娘送與你麽?”阮良嘻笑着“別不識好人!黃花女子拙笨,中看不中用。你又是個新手,不會調教,別弄得兩相生怨,不得趣味。”
“不要!”高堅臉上通紅。
“你呀,莫要把書讀傻了,你要知曉,這女色就如同人參附子,是世上頂好的一劑補藥,長服則陰陽交濟,可延年益壽。”
高堅這輩子沒聽過這等歪理,只能把眼睛瞪大,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阮良越發得意:“你看,若是說禁欲便可得壽,那宮裏的太監豈不是都得活上三五百歲?可九州之內,只有挂長壽匾額的平人,你何時聽過起百歲牌坊的內相?”
高堅實在無話可說,只能把頭一點:“你說得是。”
阮良越說越是興起,本欲向高堅把個中妙處一一道來,卻不想院外客似雲來,道賀的友人已經擠滿了前院。婦人派了小厮過來催促,只問兩位爺幹什麽去了。
阮良忙從榻上跳起,拍着額頭嘲道:“看我這記性。”
高堅卻面紅過耳,連着胸口都燒成了一團緋色。
那幾日實在是忙,阮良忙着帶高堅去會友,忙着陪高堅去拜客,最後,忙到亂了,自然忘了柳絲那一檔子事。
高堅沒有提醒。
阮良把汗巾也忘在了高堅榻上。
高堅也沒有提醒。
那一年,高堅十八歲,阮良二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