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阮良雖然疲懶貪色,不行正道,于浪蕩公子堆裏,倒也不算是個能惹事的,可誰知曉,難得惹一樁,就是天大的事。
高堅收到阮家重金借驿報傳來的消息,說阮良睡了八府巡按劉鶴壽的小老婆,如今被人扣在園子裏,已經關了十多天了。高堅收了信,托人向上面告假,單騎快馬,換馬不換人,不過四五日,便從遼邊趕到了揚州。
阮家正鬧得不可開交,阮夫人雖則不是只有這麽一個兒子,偏偏這個是最小最心疼的,平日裏最會奉迎,也最得寵。在老太太看來,他兒子這輩子都沒生過事,自然是外面的小狐貍精在害他。
阮父比夫人多了幾分見識,執着高堅的手不住口的罵小畜生敗壞門楣,但話裏話外的意思卻是明擺的:救他!
是啊,得救他!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高堅都沒得選擇。高堅問明了緣由,沐浴更衣,寫了拜貼親自遞上門去。
這八府巡按雖是個告了老的八府巡按,也畢竟風光過,高堅只是一名中階武官,無權無勢,只得做小伏低。對方收了貼子,他便在門外跪下。
天熱,毒日頭明晃晃懸在天際,汗水打濕了純黑的武袍,洇出一塊塊鹽漬。
劉鶴壽得了臉面,估摸着譜兒也擺得差不多了,才把人放進來。
高堅漠然起身,揮了揮膝上的土,随家丁入內,背後黑漆大門合攏,吱嘎一聲,高堅神色一凜,心思卻越發堅定起來。
◎◎◎
阮良一生富貴,溫柔鄉裏長大,從未吃過一分一毫的苦,長到這麽大,真是連手指尖都不曾紮破過,被人在柴房裏關了月餘,一身華服沾得污穢糟爛,身上瘦得不見一絲肉,面孔已不及手掌大,眼眶裏泛着紅暈,驚恐萬狀,惶惶不安。
然而,他就是有等本事,即使這樣折堕了,也不見得狼狽,只覺得白玉蒙塵,惹人生憐。
高堅眼力好,自遠處就看見了他,卻在堂下站着,一動不動,倒是有雙手在心頭撕扯,血珠子一顆顆迸出來,痛得奇異。
阮良卻是到近處才看清,整個人生生僵住,一張臉上,從不可置信漸漸化作狂喜,三步并作兩步逃到高堅身後,抱了人號啕大哭:“我知道你會來救我的,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的。”
高堅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一拍,轉過臉,看向劉鶴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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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頭年過七旬,臉上千溝萬壑,眼角被皺紋壓下,變作一雙極為狠利的三角眼。
“大人。”高堅單膝跪地。
阮良随着他蹲下身去,埋頭躲着,不敢看人。
“此人淫我妻室,若是換做你,當如何處置?”劉鶴壽聲音低啞,似一張老舊的弓,呀呀拉開時,讓人肺腑生涼。
“大人也關了他這麽久了,不如,打一頓,就放了吧!”高堅低下頭,恭恭敬敬的抱拳,身邊有随從捧上整盒的金葉子。
阮良聽到那個打字便揪緊了高堅的武袍,整個人瑟瑟發抖,像是數九寒天裏的一捧雪,随時會被烤化在三伏天的烈日下。
劉鶴壽垂眸看了一眼金子,又看了一眼高堅,他此番輸的是面子,現在想要掙的,也是面子。一刀把人宰了當然最有面子,但阮家雖不是官宦,卻也是大戶,把仇結得太深了也不好,畢竟他這番被占了便宜的,并不是正室,只是個買來的妾。
“那就打一頓吧!”劉鶴壽放下話。
阮良吓得全身一僵。
“抽一百鞭,滾出揚州城,別讓我再看見你。”老頭一把蒼老的嗓子,如枯樹一般幹澀。
阮良徹底癱到了地上。
◎◎◎
此時日正當午,樹上的蟬鳴聲聲催人,白花花的日頭照得天地一片雪亮,青石板上泛着水光,一晃一晃的,閃着。阮良怕得要命,他這輩子沒有這樣害怕過,竟怕到麻木茫然。
老頭要的是面子,要立這個威給內人和外人看,行刑的第一場,便是自家的那個妾。這一個月來,阮良被關的是柴房,她被關的是豬圈,拉出來時已經不成個人形,哪還有半點美嬌娘的影子。
阮良直愣愣看着她,竟忽然來了勇氣,指着劉鶴壽罵道:“你這是何必,你這又是何必??”
劉鶴壽撩起眼皮,高堅手快,不等老頭發話,已經一巴掌抽到阮良臉上,瞬間腫起半指高,臉頰上浮出清清楚楚的一個掌印。阮良轉頭瞪視高堅,一恍神的工夫,便聽得身後女人凄厲的哭叫與哀求。
阮良是個心軟的人,凡是與他好過的女人,他都存着一分憐心,一時急得豬油蒙心,竟跳出去拉扯:“你又何必呢……會打死她的啊!”
劉鶴壽冷冷一笑:“倒是個多情的種子。”
阮良急得跳腳:“我偷你老婆,你打我便是了,那是你自家女人,你打她做甚?一日夫妻百日恩,她那樣的标致人物,你就一點也不憐惜嗎?”
“你這麽憐她?不如你替她?”劉鶴壽覺出趣味來,唇邊扯出一絲玩味的笑。
阮良被他這一話将住。然而他怕過了勁兒頭,心裏已經糊塗,而且今生從未受苦,一百鞭已是聞所未聞的數字,再加一百,似乎也不打緊了。
阮良咬着牙正要開口,卻被高堅從身後按住,鐵鑄的手指卡進他牙裏,發不出半點聲響。
不遠處的刑架上,女人撕心裂肺般哭號:“劉鶴壽,你個老畜生!我得他一夜,才知道什麽叫快活,如今就是死了也不冤枉。”
劉鶴壽眉峰挑得高起,眼皮子顫顫發抖,畢竟是男人最看重的事,饒是他城府過人,也被罵得心如火焚,眼上一眯,指上一動,管家便會了意。
抽鞭子這等事,就像打拍子,有活打,有死打,活打就算抽上兩三百鞭,把人抽成一個血葫蘆也還有氣,死打,便是兩三鞭也可要人命。劉鶴壽被女人罵急了眼,着人三鞭并做兩鞭的往死抽,不過十餘鞭就打斷了氣。
高堅見那邊打完了,手裏便松了勁。阮良兩條腿支撐不住,緩緩滑跪到地上呆望,魂魄全無。
“到你了。”劉鶴壽看過來。
阮良這時候又知道怕了,像是被人隔空抽了一鞭,吓得就地坐倒,把自己縮攏成一團。
高堅伸手解了武袍,淡然道:“我來吧。”
“你來?”劉鶴壽挑眉。
“我來。”高堅道,“看他這樣子,也挨不了幾下,若真是打死了,大人也難交待。”
暑日天熱,高堅只着一層單衣,便盡數脫下,露出一身武人的肌肉。天光落在布滿汗水的肩背上,銅色的肌膚像是抹了一層油,更顯得肩寬腰窄,肌肉結實勻稱。
高堅走到刑架下面,雙手握住垂下的繩索,漠然道:“來吧!”
行刑的家丁茫然看向劉鶴壽,見老爺指尖一彈,便往手心裏吐了一口唾沫,掄足了手臂甩下一記重鞭。行刑講究一個聲威勢猛,前十下殺威,即便是活打,也得要一個狠字。
高堅悶哼一聲,牙齒咬住下唇,嘴角已經綻出血來。
是疼,有如利刃割體。
然而,不及他緩過神,第二鞭又追到,胸前,背後,落地沒個準處,鞭鞭見血。
高堅牙關緊咬,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響,恍惚間,只見一個人影撲上來,随即一聲慘叫,含着淚帶着血,仿佛十層煉獄的苦都讓他一個人受了。高堅下意識把人撈進懷裏,随手接了追過來的鞭子,把鞭梢握在手裏,竟像是生了根。
阮良縮在他懷裏抽搐似的抖,痛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眼淚滾了滿臉。
高堅不知道這算是怎樣的一筆債,他要替他挨一百鞭,他也不覺得如何;他為他擋了這一下,他卻覺着心疼得都要化了。
畢竟,那是多麽疲懶怕疼的一個人。
“怎麽?”劉鶴壽厲聲喝道。
高堅把阮良抱到一邊放下,着了随從過來按住他,便轉身握住刑架上繩索,漠然道:“再來。”
家丁搓了搓手,為雪方才之恥,把長鞭舞得如風輪一般。
阮良哭得止不住,一聲聲慘叫,倒像挨打的人是他。他素來不是個膝下有黃金的男子漢,自然什麽形狀都做得,跪地磕頭哭叫求饒,只說再也不敢,又想沖過去攔,卻被人按住,哭得語無倫次。
阮良這一生輕浮放蕩,做了不少錯事,卻是第一次覺出什麽叫後悔。
劉鶴壽畢竟不好活活打死一名朝廷命官,重鞭抽到二十往上,也只得懈了,可饒是如此,一百鞭抽下去血痕交錯,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胸前身後,已經沒有一點好皮肉。點點鮮血滴上月白的亵褲,淋淋漓漓地,自腰灑到褲腳,染作朱砂色。
阮良連哭帶吓,累得脫了力,竟要讓高堅扶着他,才能站起。高堅略定了定神,自随從手上接了武袍穿上,結扣一一系起,将血痕掩去,便又是風姿挺拔的一員武将。
“大人。”高堅雙手抱拳,看向劉鶴壽。
“你倒是條漢子,卻怎麽結識了這麽一個無賴?”劉鶴壽冷哼。
高堅回身看了一眼,淡然道:“我少時受過這無賴的恩惠,便結識了。”
劉鶴壽擺擺手:“老夫今天是看你的臉面。”
高堅跪地謝禮,衣料貼到背上,扯得傷口綻裂,如淩遲般疼痛。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便只默默行了個禮,着人架了阮良離去。
高堅縱然能忍,火痛攻心的滋味也着實難熬,回到車上已有些糊塗,擡手解了衣袍,破碎的皮肉被血粘在布料上一并撕下,高堅睜大眼睛,口中洩出第一聲痛呼。
阮良只覺滿目鮮血,紅得一天一地,不知往何處着手。
高堅恍惚間聽阮良哭得傷心,擡手撫了撫他的面頰問道:“打疼你了?”
高堅方才那一巴掌沒有容情,把阮良抽得半張臉生生大了一圈。阮良握着他的手掌搖頭,哭得昏天黑地,他的天地一向美人如玉,美酒當歌,從未見過這樣的兇險,更未見過這樣的兇險殺到身前。
着實是吓壞了。
◎◎◎
阮家請了揚州城裏最好的大夫,燒湯煉藥,樣樣都是最好的。十幾個小厮、侍女流水般地伺候,把屋前屋後掃的幹幹淨淨,四處都用滾水燙過,不讓高堅沾上半點污穢。
高堅這一身傷雖然看着吓人,但畢竟是外傷,他有內力護住心脈,實則傷得不算太重。只是那日血人似的被擡進門,把阮父阮母唬得不輕。阮良知道自己此番大錯特錯,不消人訓斥已經守在高堅床邊看顧。高堅幾次讓他回去,他也不肯,反倒擠上青席要與高堅同睡。
高堅雖傷得不重,卻無奈胸前背後都是血口,俯卧都不能,終日只能坐着,十分辛苦。
三伏天熱,阮良讓人取了窖裏藏的冰出來給高堅消暑,綠豆湯和在冰水裏,用銀匙子攪散了,一口一口喂。阮良生性憐香惜玉,在女人面前就像個沒骨頭的,做小伏低的本事一等一,更兼得心思柔膩,一肚子風流官司,真要伺候起人來,即便是從小就讓人使喚着過活的丫頭小子都比不上他。
天熱,高堅身上熱毒發作,火上加油,燒得唇上幹裂。阮良用布巾沾了冰水給他擦,高堅靜靜看着他忙。
這人天生是個公子,即使髒過,瘦了,洗洗幹淨,換身衣服還是個清俊公子。他身上的每一寸都是活的,眉眼像是會流動,天然含情,眼波流轉間,幽幽暗暗的春水已經漲滿了堤岸。
阮良見他盯着自己看,左右看了看,找不到什麽錯漏,眼珠子一轉,便跪到高堅身前申辯道:“這事兒不能怨我。”
高堅漠然哦了一聲。
“是那女子先招我的。”阮良十分委屈:“那個劉鶴壽,忒不是個東西,七十老漢娶十七小嬌娘,偏生什麽都幹不了,夜夜整治人。那小娘長得那般标致,卻被賣與那樣一個老頭,怎守得住。”
阮良這話說得非常之無恥,一推四五六,所有的錯處都在別人。高堅卻還是願意相信,一個女人若先是嫁給劉鶴壽那樣的老頭,再遇上阮良這樣的浪子,大約是很難會沒有什麽想頭的,即使最後為這點想頭送了命去,也總有人要冒這個險,不因別的,只因為阮良真有這個本事。
劉鶴壽放話要阮良離開揚州,這城裏便是不能呆了。阮家雖然在蘇杭各地都有産業,但這孽子在老父的眼皮子底下都要生事,再孤身放到花花世界裏,卻不知還能惹出多少禍端來。
阮父有心讓高堅把人帶走,邊境貧寒,天高皇帝遠,阮良若待在那裏,玩到再出格,也不過是睡了獵戶的妻女,一些些銀兩就能解決的事,便不叫事。
高堅沒有拒絕。
高堅身上有傷,阮良更騎不得快馬,千裏遠途,也只能坐着馬車慢慢趕路。阮母心疼兒子,體己的首飾、銀兩生生攢了兩個大盒子,另外給帶了一個老成的家人,兩個年長的小厮。駕的是上好的高頭大馬,坐的是餘家鋪子頂好的馬車,裏面鋪了當年新制的青席,通透涼爽。
阮良是個沒心沒肺的人,身上的肉吃回來,舊事便忘了個精光,倒把逃難當成游賞,若不是高堅趕着回去複職,他能繞到京師去嫖個花魁。好在高堅待他恩重,阮良也知道愧疚,說話做事都看他臉色,只要高堅垂目不言,便馬上笑嘻嘻的把話頭繞過去,不敢再多做癡纏。
高堅漸漸覺出阮良的乖覺,便十分無措,總覺無處着力,不知道該拿這人怎樣才好。
阮良雖然心裏明白,也不想惹事,偏偏生就一雙桃花眼,眉目流動間全是情,一路沾花問柳,與酒家女打眉眼官司,惹得人人側目。他是從來都沒有離過女人的,眼下陡然失了溫柔去處,簡直夜夜孤枕難眠,心中饑渴萬分,但凡看到一個平頭整臉些的姑娘就恨不得貼上去敷衍,沒肉,聞個香也好。
高堅實在無計,生怕再這麽下去阮良會睡了店家的老婆,只能托人傳了消息回去,找牙婆給買個姑娘回來。高堅肯出價,又不要黃花女子,只求十分顏色,沒多久,就有人用快馬送了一個标致小娘追上來。
阮良大喜過望,雙手摟着高堅,恨不能馬上跪下來結義。
高堅無奈道:“我早已拜過你父親做幹爹。”
阮良連連拍手,說:“對對對,我又忘了。”
高堅淡然一笑,不再多言。
阮良急火火趕着要去度春宵,走到木梯轉角,卻不自覺地往回望,只看見高堅獨自一人站在天井裏,筆直颀長的一道背影,不知怎麽的,竟給人一種悲傷的感覺。阮良愣了一愣,便覺得世事真真難料,當年一時興起撿回來的少年,居然也長得這般大了,竟比自己還生生高去半頭。
阮良在樓上揮手,喊道:“良玉!”
高堅轉過身去,臉上露出訝色。
“雖則,他們都說我沒白撿了你,然……爺當初帶你回家,卻不是為了這個,當年不是,現在也不是。”
阮良一雙微彎的笑眼裏流動着波光,點點喜色,脈脈含情。
“那是為何?”高堅問道。
“那自然是因為爺喜歡你!”阮良笑的得意,仿佛讨人喜歡的不是高堅,而是他自己。
高堅驀然睜大眼,嘴角像是為難一般扯出一絲笑,便成了個似哭似笑的樣子,哭笑皆是不得。
那女子剛剛來時慘白着一張臉,好像随時要去赴死。卻不想,只一夜工夫就像三月的桃花開出灼灼豔色,眼角眉梢都柔下來,化作水滴滴的一個美嬌娘。阮良得意得不行,攏了一身風流意氣,于這十月深秋之際,顯出十裏春風之意。
喜婆把人賣過來時沒說過緣由,可是在阮良面前,怎麽還有女人能藏得住心事,沒幾日就向他倒了個幹淨。才知道這女子名叫丁蘭,竟是金陵一個侯府家裏的通房丫環,在家招了主家婆的忌諱,被人賣出來作踐。她是家生子,從小生得标致,被選在園子裏伺候少爺,養得心高氣傲。本以為要賣給外面龌龊的下人糟蹋,又惱恨那個男人薄情。不肯幫自己說半句好話,一時萬念俱灰,懷裏藏着利剪過來,卻再沒有拿出來使過。
阮良對女人一向是最溫柔不過的,尤其是跟他好過的女子,一句重話都不舍得說,沒口子的好姐姐好妹妹,恨不能捧在手疼愛。丁蘭因禍得福,只覺得前遭遇的劫,大約就是為了碰上這麽個人,一顆心繞繞纏纏全系在阮良身上,掏心掏肺,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