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華縣屍窟-17
顧栖在那一片漆黑的沉淵當中墜落。
這是半空當中, 沒有任何的借力點。除非他能夠長出翅膀來,否則的話除了落到那已經大張開的花瓣當中成為食物之外, 想來不會有第二個選擇。
顧栖沒有動作, 只是靜靜的望着上方。而同他的視線所交集的衛黎,在這一刻生出來了自己像是被那種視線給穿透灼傷的錯覺。
但是他很快就否認了這個可能。
然後他看見顧栖張了張口,像是在同他說什麽話。但是雙方之間的距離實在是太遠, 以至于衛黎并不能夠聽清
不等衛黎去更仔細的辨別方才顧栖究竟都說了什麽, 顧栖已經落到了那花的正中心。豔紅色的花瓣朝着中間一包,白色的尖牙一閃而過,像是一張合攏起來的巨口。
于是那些他沒有來得及讀的話便也跟着一起, 被這花朵給吞噬了。
衛黎從上方跳了下來,落在那花苞上。
這原本應該是屬于他的、絕對的勝利,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衛黎卻感到了某種奇妙的不安。
這種不安催促着他拍了拍那一朵巨大的花苞。
于是這花苞下的莖杆便猛的收縮, 墜入了另外的一處水域當中——也就是, 這個養鬼地的第一層。
無數的深綠色的藤蔓舞動着, 抽打着, 将上方的通道牢牢的堵住, 讓最下面的第一層與外界徹底的隔絕。
作為養鬼地, 原本就不需要同外界有任何的交集。若是留出來了通道,那只會是為了等待有獵物去自投羅網。
但是現在, 對于衛黎來說, 他已經得到了最好的獵物, 接下來需要的已經并非是“捕食”,而是消化。
那麽為了在這個消化的過程當中能夠不被打擾的、更好的吸收力量, 将自己的養鬼地對外的通道給封閉起來, 顯然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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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 若是那些進入這個養鬼地的天師們能夠再更具有想象力一些的話,那麽就會發現,越是深入這裏,便越是潮濕,充盈在其中的液體也就越多。
第五層處于地面上,是幹燥的。
第四層的蘑菇叢林開始出現水窪,第三層的蛇窟有及至小腿的暗河,第二層是堪堪到人的脖頸處高的水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地方暴露在水面外。
而最下面的第一層,則是整個都充滿了液體當中。那些翠綠的藤蔓和頂端豔紅的花苞在水中自如的生長,就像是在子宮當中被羊水所包裹孕育的嬰孩。
屬于“衛黎”的那一張臉像是什麽因為被誰泡了太久的發脹的面皮一樣鼓了起來,衛黎伸出手來,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就像是抹掉了幹掉的、覆在面上的泥一樣。
那張臉被抹去,從底下露出的第二張臉則明顯要蒼老、布滿褶皺。
實際上,這也不應該是一張陌生的臉。因為若是有誰能夠站在這裏,去對比一下的話,那麽就會發現,這一張臉分明是屬于那位已經折損了的六級天師元黎。
只是這一具皮囊當中,已經是那新生的鬼王了——而在這一片水域當中肆意舒展着的無數的藤蔓,便是這一位鬼王的本體,同樣也是他誕生之初的最原本的樣貌。
若是元黎天師能夠早些知道自己那一去造成的後果的話,那麽他必然不會踏入第一層半步。生在其中被孕育的鬼王雖然并沒有完全到了成熟的時期,但要對付區區一個人類天師、又還是在自己的地盤上,自然是不會有任何的問題的。
并且這一株以植物的模樣誕生的鬼王還擁有那麽一點特殊的天賦能力:
他能夠吞噬掉生物、然後繼承對方的記憶。
于是元黎這一位六級天師所知道的一切,都被鬼王得知了。從百鬼天災,到安全區,再到人類當中諸多天師的排行,乃至于是一些便是在天師協會當中也該是不外傳的隐秘。
真有趣。
鬼王想。
他于是占據了元黎的身體,給自己仿照着起了“衛黎”這麽一個名字。
如果只是在養鬼地當中等待自己被自然的孕育而出,還需要太久太久的時間,衛黎便索性混入了人類的世界當中,巧妙的在背後操縱和推動,讓更多的、更強大的天師進入這個養鬼地當中。
他自會感謝他們的慷慨,然後将他們的力量全部都進食笑納,來加速自己的成長。
而當顧栖踏入了養鬼地的時候,鬼王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因為興奮。
以元黎的記憶來看,顧栖已經閉門不出好幾年,他一開始根本沒有把對方列入自己的考慮範圍內……哪裏想到顧栖居然會自己送上門來!
他以衛黎的身份跟在對方的身後,總是會忍不住深深的吸氣,去嗅那美妙的陰氣的味道;口中也會控制不住的分泌口水,恨不得當場就撕開僞裝将顧栖吃掉。
衛黎之所以要使用元天師這一具蒼老的身體,是因為自己的本體沒有長成熟,沒有辦法化作人形,只能假借他人身軀;可是如果能夠吃了顧栖的話,衛黎斷定,自己的成長期一定可以毫無阻礙的度過,直接邁入成熟期!
到了那個時候,他自身便可以化作與人類一般無二的形貌,又手握着更強大的力量……這個世界上又哪裏去不得、哪裏不是他的後花園?
一想到那樣的未來,衛黎就不免心頭火熱。
他将手放在花苞上,帶了催促的意味。于是那合攏的花苞便也如同他所希望的那般蠕動了起來,像是內裏正在流淌着消化液,一點一點将顧栖這個香饽饽給趕快徹徹底底的變成自己的東西。
而伴随着這種蠕動一并傳來的,是能夠被清楚感知到的、不斷增長的力量。
龐大的陰氣在身體裏流淌着,卻堪稱順服,那些代表着衛黎本體的藤蔓又開始不斷的滋生許多新的根須,而頂端豔紅的花苞顏色也在逐漸的變深,顏色濃郁的像是掐一把就能滴出水來。
“消化的……可以這麽快麽?”
衛黎隐隐覺得不太對。
而再一聯想到顧栖之前毫不抵抗的被花苞吞吃的行為,衛黎心頭“咯噔”一下,先前生出來的不詳的預感越演越烈。
因為這一切未免有些太過于順利,順利到讓衛黎覺得背後發毛的程度。
可是那些順着本體被送過來的力量卻做不得假,讓他進退兩難。
“不如看一下。”衛黎試圖說服自己,他實在是舍不得這樣的力量,“就看一眼,顧栖現在究竟被消化到什麽程度了。”
按照衛黎原本的設想,顧栖會因為不敢使用自己沒有約束的、由陰氣而衍化的力量而落敗于他,他會在殺死顧栖之後從容的吸收對方的力量。
然而事情的發展顯然往往并不按照既定的計劃去進行,顧栖居然毫不在意自己可能會堕化為鬼,以至于衛黎不得不強行将吞噬顧栖,而不是原本設想的、等顧栖死亡喪失反抗能力後再進行這樣的行為。
衛黎想過可能會遭受到顧栖什麽樣的掙紮,但是唯獨沒想到事情會順利到毫無阻礙!
他于是控制着花苞稍微的張開一條縫,去瞧了一眼。
……空的?
從縫隙望進去,花苞裏面幹幹淨淨,什麽都沒有。
衛黎面上的表情在一瞬間變的猙獰和可怖了起來。
那些才剛剛安靜下來沒有多久的藤蔓頓時又被驚動,開始在水中瘋狂的揮舞着,掀起一股又一股的水波與震動。
“你在找我麽?”有人在他的身後問,“何必呢?就當這是一個給自己的美夢……不好麽。”
“我明明都已經在配合你了。”
衛黎狀若瘋癫的回過頭去,看到的是顧栖站在他身後,那一雙鬼魅一般的眼睛望過來,竟然是比這沉淵還要更加深厚沉重的郁色。
“你耍我?!”
衛黎若是現在都還看不明白的話,那才是真的蠢的無可救藥了。
面對這樣的問題,顧栖非常模糊的笑了一聲。
“怎麽能算是耍你?”他說,“這難道不是你自己想要的嗎?”
顧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這樣的力量。”
幾乎是在他的話音落下的同一刻,更加可怕的力量一股腦的湧入到了衛黎的身體裏面。若是說之前傳遞來的都不過是涓涓小溪的話,那麽現在便是奔湧不息的寬闊江河,二者根本不可放到一起去做比較。
伴随着這種可怕力量朝着衛黎身體裏不斷的輸入,顧栖的面容也開始出現更加明顯的改變——那些原本只是占了半臉的漆黑鬼紋已經爬上了他的另外半張臉,雖不顯猙獰,但是卻有着另外的某種可怖。
他的頭發在悄無聲息的變長,顯得有些淩亂,發尾末端是燃燒的幽藍色鬼火;在他的手肘上有嶙峋的骨刺生長了出來,不是很長,缭繞着黑色的陰氣,看上去居然有一種別樣的美。
而在顧栖的背後,隐隐有什麽東西在竄動着,随後在一片黏稠的黑暗當中張開了猩紅色的瞳仁。
毫無以為,他如今正站在人類與惡鬼的邊界線上,只需要踏出一步——
便會徹底的,進入另外一方陣營。
這是有如在鋼絲線上行走的驚險,但顧栖看起來卻足夠把控。
随着他堕化的程度加深,所能夠調動的陰氣也不斷增加,輸入衛黎身體內的力量自然也多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程度。
“不……不!”
衛黎開始感到惶恐。
他試圖截斷力量流通的閥門,但是顧栖自然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青年的面上難得的,出現了一點點的笑意。只是這笑容是如此的惡劣和嗜血,像是野獸望着自己爪下鮮血淋漓的獵物。
“那麽……”
“晚安。”
與之一并伴随的是“嘭”的一聲巨響,衛黎被這自己根本無法容納的龐大力量給活生生的撐爆。整片水域當中所有的藤蔓都炸成了煙花,碎片在水中漂浮着,瞧着像是什麽亂入的珍珠奶茶現場。
顧栖擡起手來,接住了一片碎片,看了一眼。
“你問我拿什麽和你争。”
他輕笑着:“可我也合該問問你,又是哪裏來的自信,以為自己能夠将我當做盤中餐。”
這只鬼王終究還是太過于年輕,他大抵不曾想過,顧栖的存在對于任何陰鬼來說無疑都是一塊兒巨大的香饽饽。
可是偏偏對方也平平安安的活到了現在,并且眼看着還會繼續生龍活虎的活下去——這一點本身就已經代表着足夠的恐怖。
在他之前的那些陰鬼們不吃顧栖,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
顧栖閉着眼睛靜靜感受片刻,随後掏了掏,摸出一張符箓來,往裏面輸了點靈力激活。
符箓上散發出細微的光芒,代表着在進行正常的運轉。
“我是顧栖。”
“華縣屍窟的事情解決了。”
他松開手,那一張符箓變作一只光構成的小鳥,輕輕啄了一下顧栖的手指,随後振翅從這片空間當中消失。
那是協會特制的通訊用的符箓,以顧栖的實力,要讓其破開屍窟本身的限制于遙遠的距離,傳遞兩三句話,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顧栖知道,他接下來應該把這一幅鬼化的模樣壓制回去,然後返回上面的通道,和江不換宴潮生帶上姜雀臣返回。
可是他卻完全不想動。
沒有動力,也不知道自己那樣做的意義是什麽。
回去上面的世界又能如何?……已經沒有人在等他了。
他突然的伸出一種疲倦的感覺來。
就這樣向下堕落吧。
在這裏長眠,好像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顧栖便在這液體當中緩慢的下沉,并且閉上了眼睛。
但是他沒有下落太久,因為有人抓住了他的手,然後帶着他向上浮——帶着他去那個更光明和廣博的、屬于人類的世界。
“……啊。”
仍舊處于鬼化狀态的大腦還不是很清醒,再加上人類的眼睛畢竟不是為了在水中視物而被創造的,以至于他其實并不能很好的辨認那個拉着他的手的人是誰。
只是,即便是這般模糊,顧栖卻還是堅定的認為,自己認出了對方的背影。
“阿樂?”
他發出了一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嘆息聲。
“怎麽偏偏這個時候……”顧栖說,“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麽難看的樣子的。”
因為那是自己喜歡的人,所以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給對方,而不希望有任何一點的不好落在他的眼底。
他的戀人是那麽好的人。
也理應得到這世間最好的一切。
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夠成為這當中的例外。
牽着他的手的人便頓了頓。
顧栖以為自己不會得到回答,畢竟他清楚的記得,宴樂已經死在很久以前,眼前這該只是他執念深重而産生的幻影虛像。
“不難看。”
但是他清楚的聽到那個人說。
“——當為人間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