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忒休斯之船-05
誠如吳策之前所說, 那的确是很小很小的一個池子。或許是因為數日不見陽光的關系,原本應該是碧綠的葉子都開始泛黃, 看着歲不說是馬上就枯萎, 但是瞧着也差不離多少。
而在中間的,是一個淺淺的埋在池子裏面的小假山,岩石的縫隙處甚至生長着一叢一叢的青苔。
假山的山體正中有一個凹進去的洞穴, 而在那洞穴裏面則是擺着一個白色的小塔, 九層高,看着像是玉質。
吳策之前把魚魚交給了自己的同事,自告奮勇的給他們帶路, 眼下看着那個小塔,也不免有些驚奇。
“這裏還有一個洞、一個塔麽?”她覺得非常的不可思議, “我在五小也當了四五年的老師了,一直都沒有發現過。”
“不是你沒有發現。”宴樂道, “是它的存在被刻意的用手段給隐藏起來了。”
這一座塔放在這裏, 有人在其上布了靈隐之陣, 行了奇門遁甲之術, 以至于常人會下意識的将這裏的東西忽略掉, 自然也就注意不到這一尊小塔。
顧栖看了宴樂一眼, 得到對方的一個點頭之後,一槍就将那尊塔給崩倒。
他們兩個都能夠看出來, 這一尊小塔便是這個陣法的核心。雖然這樣盲目的毀壞一個不知具體作用的陣法, 可能會導致一些不得了的後果來, 但顧栖和宴樂對于自己抱有着足夠的自信,自認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都能夠從容應對, 因此倒也不必過于謹慎。
那一尊塔應聲而碎, 而伴随着一并沖天而起的是不容忽視的濃郁陰氣, 有如萬鬼在悲鳴嚎哭,怨氣近乎能夠腐蝕皮骨,遠比暗沉的天色還要來的更為可怖。
就仿佛是整個羅城的陰氣與死氣,都全部彙聚在了這裏一樣。
顧栖的手指稍稍蜷曲了一下,是一個下意識的、想要扣下扳機的動作。
他本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陰氣于顧栖而言就像是母親的懷抱一樣,他能夠完全的融入其中,像是水乳交融那樣,根本不存在任何的阻礙。
可是這陰氣卻讓顧栖覺得十分的不妙,在他平日所熟悉的、充斥了四肢百骸的那些陰冷力量之外,其中似乎還摻雜了另外的某種力量。
灰敗,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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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惡。
在此之前,顧栖從未想過,這個世界上的力量居然還會有第三種形态。既不是靈力,也不是陰氣,是處于黑與白當中的灰色,像是會附着在骨頭上,然後一口一口啃噬、直到讓你連骨架都不剩的細小的蟲群。
那一尊白玉塔的碎裂只是一個開始,因為很快,便有“咔嚓”聲不絕于耳,眼前兩米多高的假山轟然崩毀,散落了的石塊掉在了池水當中,濺起了大大小小的水花。
而在開裂的假山下,露出來了一條漆黑的、長長的裂縫,隐于水中,被那些荷葉所遮掩,如果不仔細去看的話幾乎會就這樣将其給忽略過去。
“這是……一條被藏起來的路啊。”
他擡手甩了幾張符箓過去,池水便全部都像是被一個無形的屏障逼向兩旁,于是那一道裂縫便再也無法順其自然的融入周圍的環境,而不得不整個的暴露了出來。
平心而論,這一道裂縫的顏值實在是漂亮。隐約透出來的一點點內部是流動着藍紫色星光的黑暗,其中又綴着亮閃閃的銀色的星光,比這世間任何的寶石都要來的更為璀璨和美麗。
可是在那當中,卻實在是包含着不容忽視的危險感。是美麗之下暗藏的殺機。
顧栖抿了抿唇。
他攔住了宴樂,朝着後者揚起了一個與自己的往日一般無二的、足夠放肆張揚、驕傲到明麗的笑容。
“我下去就可以了,阿樂就留在上面吧?”顧栖說,“雖然看着兇險,不過其實真的細看下來,也就是陰氣的集合地罷了。你知道的,這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的難度。”
宴樂卻并不會這樣就答應:“下面的一切都是未知,羅城又是百鬼天災最開始的爆發地,只讓你獨自下去,我可不放心。”
“阿樂!”顧栖就又喊了他一聲——真稀奇,宴樂居然覺得自己從那一聲當中聽出來了些許撒嬌的意味,“我去就可以。我的能力你難道還不清楚嗎?”
宴樂猶自沉吟。
顧栖見宴樂仍不松口,便又補了一劑猛藥。
“況且這羅城當中的未解之謎實在太多,若是我在下面鬧出些什麽動靜來,那些幸存者又該怎麽辦?我們當中肯定應該留一個人守着他們的。”
“我下去是最好的選擇。”顧栖頓了頓,別過頭去,“而且……”
“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看到我的另一個模樣。”
久同陰氣相伴者,不可能不受到影響。而顧栖作為陰氣的集合體,卻偏還頑固的要堅持自己作為人類的存在,這方面受到的影響只會更盛。
當他過度的使用自己的力量、又或者是在陰氣濃郁的環境當中待的時間過久的話,就會不可避免的産生“堕化”,向着陰鬼偏移,外貌上自然也會受到影響。
宴樂一直都知道這一點,也多次表達過他并不在意。只是顧栖本人似乎不大能夠接受那樣的自己,所以總是拒絕被宴樂看見這近乎鬼化的一面。
“阿樂——”
有一點溫暖的、柔軟的觸感落在了宴樂的唇角,蜻蜓點水般一晃而過。做出這樣行為的人用手指按着自己的唇,望着他的眼睛漂亮的出奇。
“我自己下去就好,沒關系的。”
“你明知道我不在意。”宴樂嘆了一口氣,但還是尊重了顧栖的決定,“好吧,既然我連【賄賂】都已經收下了,似乎也沒有不答應的理由。”
他們就此達成協議,宴樂目送着顧栖的背影逐漸的消失在那一道縫隙當中,卻在某一個瞬間極為突兀的,産生了某種近乎于是“心悸”的感覺來。
“我不如還是和你一起下去——”
宴樂的話都沒有說完,那一道裂縫卻是閃了閃自己不見了。
他徒然生出極為古怪而又不妙的預感,就好像……那縫隙是獵食者故意擺出的誘餌,是鮟鱇魚頭頂懸挂的小燈,也是豬籠草所散發的誘人香氣。
而現在,它得到了自己最滿意的、最想要的獵物,于是心滿意足的收回了那些僞裝,而要去專心致志的享用這一份美食了。
那是宴樂在這羅城當中,最後一次看見顧栖。
***
距離那日顧栖獨自離開,已經過去了整整十日有餘。
宴樂沒有收到任何來自顧栖的消息,便是發過去通訊也全部都無人應答,仿佛那個人從這個世界上面徹底的消失了一樣。
宴樂甚至開始想,羅城在外界的眼中是不是也這樣,從所有可能接觸到的渠道當中都徹底的消失,再也尋不到半分的蹤跡。
這樣的情況又持續了幾周,已經久到足夠宴樂每天出門逛一圈,将整個羅城內的那些千手百面的怪物都全部都給一個一個的處理的幹幹淨淨。
就像是被等待和預告了許久的暴風雨那樣,在某個天有些過分陰沉的、空氣也悶熱逼人的下午,地面無端的産生了劇烈的震動,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下面劇烈的動作着,并很快就要突破地表出現。
宴樂站在教學樓的天臺上,看下方地面上不斷出現的裂縫,以及裂縫當中逸散出來的黑色的陰氣,面上的笑容終于是全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冰冷的肅殺。
他捏了一個法訣,指尖有冰藍色的靈光閃爍,在因為陰氣籠罩而驟然黯淡的天色下,竟然像是此世唯一亮起的燈。
“緣覺聲聞,欲界無色。”
冰色的靈光沖天而起,在他的身後翻飛舞動,長長的光線相互交織,隐隐是一朵巨大的、冰藍色的蓮紋。
少年人如玉的面龐看着便更加通透,恍惚不似人間景,而是染了幾分不容觸碰的、脫離凡塵之意。
“是故請教化難調之衆生,而顯現忿怒相,護一隅之地,顯煌煌偉光。”
紛雜的陰氣落在他的眼底,扭曲成為了懸浮在空中的龐大的怒目鬼面,正朝着教學樓張開了巨口,發出了無聲的咆哮,似是要将其中的四十六名生者盡數吞食。
教學樓內,幾位老師盡力的安撫着孩子們的情緒,遵照着來自于那位自稱天師的少年的指令,無論如何也不能踏出這教學樓半步。
漆黑的鬼面越來越近,到了最後甚至已經是緊緊的貼在了窗戶玻璃上,仿佛下一秒便能夠破窗而入。
他們瑟縮着退後,卻聽到了從頭頂傳來的那一聲輕笑。
“弟子宴樂,今日在此立十方明王印。”
随着那請令一并而來的是在眼底驟然炸開的佛光,直沖雲霄,甚至是劈開了漫天陰翳。雲層之後有一線天光被接引而來,照亮晦暗的長夜,恍若神佛自世外垂眸。
明王印昭昭耀耀,灼灼逼人不可直視。
“命君除妖邪,鎮地脈……”
少年面上的笑意愈發擴大。
“——為我佑八方。”
明王印應聲而落,恍惚有梵音袅袅,仙樂飄飄。漆黑的鬼面被擊退,彩色的華光将整個教學樓都籠罩了起來,任憑外面的陰氣如何肆虐舞動,都侵擾不到這裏分毫。
似乎是意識到了這樣的行為并不管用,構築鬼面的陰氣驟然收縮,最後化作了人形。
更準确來說,是附着在某人身上的、無限延伸擴展出去,有如一層龐大的外衣的形體。
而在這人形的核心處的少年低垂着頭,略長的額發遮了小半張臉,只露出眼底一點燦金色的光芒。他被黑色的細線懸吊起來,手臂、手指、脖頸、腰、大腿小腿,以及所有的關節上,全部都纏繞着黑線,就像是站在舞臺上被操縱着行動的傀儡。
黑線上下提動,于是少年便擡起頭來,一張靡麗的臉上毫無表情,眼神空洞,像是兩顆塞進去的玻璃珠,是最尊貴美麗的人偶。
黑色的絲線擡起了他的手臂,五指張開,再合攏,握在手中的便是兩把銀白色的□□,槍口正對着宴樂。黑色的鬼紋在他的皮膚上恣意的生長,額頭上也有兩根鬼角刺破了血肉生長出來,唇畔探出尖尖的獠牙。蒼白的骨自關節出延伸,呈現倒刺的形狀,足夠凄豔,足夠美麗。
足夠危險。
在他的身後有漆黑的陰影翻湧,最後猛的張開,是巨大的、僅以視覺效果來說幾乎能夠占據半面天空的薄紗般的磷翼,無數雙眼分布其上。
此刻,這些眼睛都在同一時刻猛的睜開,猩紅色的眼珠轉動着,最後鎖定了宴樂的方向。
宴樂睜大了眼睛,瞳孔劇縮,再也維系不住溫潤的表象。
“顧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