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忒休斯之船-07
這一支箭準确的射斷了附着在顧栖脊骨上的黑線。
那根線一斷, 其他那些纏繞在顧栖身上的黑色的絲線撐不住他,便也跟着紛紛斷裂。少年于是從空中墜落了下來, 像是一顆劃過天際的星星, 也像是被折斷了羽翼的飛鳥。
宴樂松開手,那把長弓便潰散掉,成為了散落在地面上的一灘血。
但是他看也沒看, 擡腿一腳踩在了天臺的邊緣, 接着毫不猶豫的直接跳了出去。
“風來——”
他在空中飛快的捏了法訣,随後丢出去數張符箓。
有無形的風應召而來,托在他的身周, 讓他能夠在空中自如的行動。
于是宴樂便得以接住了下墜的飛鳥,将那一顆星星再一次的捧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擁着懷中的少年。對方現在的模樣已經與人類相去甚遠, 額間的鬼角看着有些像是鹿,又或者是一支珊瑚。黑色的鬼紋攀爬在他的肌膚上, 黑與白相互映襯, 帶來了過于濃烈的對比, 有如最濃墨重彩的畫卷。
宴樂伸手幫他理了理淩亂的貼在臉上的頭發, 眼神都逐漸變的柔軟了下來。
他又成為了平日裏那個會袖着手, 帶着柔和笑容的宴家七子。
“已經沒事了。”他将一個柔軟的吻落在了顧栖的眉心, “我在這裏。”
顧栖的嘴唇動了動。
“七七?”宴樂注意到了,但是卻沒有聽見聲音, 便不免要低頭湊的更近了些, “你要說什麽?”
“快、走。”顧栖重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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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樂愣了愣。
按理來說, 眼下危險已經盡消,剩下的不過都是些小打小鬧。與之相比, 怕不是怎麽離開羅城外圍那無形的屏障都要來的更為重要一些。
只是下一秒, 宴樂便明白了顧栖為何有此一說。
他懷中的少年人發出了一聲近似痛苦的悲鳴, 從他的身上迸發出來了可怕的力量,氣勁甚至是直接将宴樂給推離了數米。
有無數的灰色的影子從地面下飄了出來,籠罩在他的身側。
顧栖雙手捂住臉,似是不願意讓宴樂看到自己的樣子。但是他的身體的确在産生某種無可逆轉的改變,徹底的褪去屬于人類的形态。
灰影們對于他這樣的轉變似是無比的欣喜,他們圍攏着顧栖,發出奇異而又古怪的笑聲。
宴樂眼皮一跳。
他聽見他們在喊——
“王。”
“快走,阿樂,快走。”顧栖說,“我沒有辦法……控制這樣的變化。”
“被算計了,但是不知道是誰……我現在和整個羅城聯通,這裏所有的死氣和陰氣全部都以我為中樞點在瘋狂的湧入。”
“我的體質你是知道的。”
對,宴樂和顧栖都知道。
被大量的陰氣和死氣所影響,就算顧栖沒有死亡,也會不可逆轉的堕化為鬼。
而他一旦化鬼,便該是任何人都沒有辦法對付的,淩駕于如今所有已經出現的陰鬼之上的鬼之王。
這些灰色的影子是“眷屬”,是在此等待着恭候着王的誕生的“侍從”。
“那個通道後面的到底發生了什麽?!”宴樂急問。
“我不知道,阿樂……我不知道。等我重新擁有意識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子了。我不記得那下面發生了什麽。”顧栖捂着臉的手已經鬼化,至少那怎麽看着都不像是人類應該擁有的模樣,“……別看我,很醜。”
“宴樂。”顧栖說,“在我真的變成鬼之前,殺了我吧。”
但是宴樂并不願意答應這個提議。
“還會有別的辦法的。”宴樂安撫他,“我帶你回去。事情根本沒有到那樣的程度。會有辦法的。”
“不。”顧栖低聲道,“沒有時間了。”
“我自己的變化我自己清楚,最多再有十幾分鐘……我控制不住這樣的變化。”
他重複了一遍:“殺了我,阿樂。”
“我不想傷害別人,更不想傷害你。死在你的手上,對我來說只最好不過的事情。”從他捂住臉的指縫之間,露出來了一雙猩紅色的眸子,“必須是你,只能是你。”
“別這樣說。”宴樂伸手,捂住了顧栖的嘴,帶了懲罰意思的咬了一口他的耳朵,“我會救你。”
“沒關系的,阿樂。”顧栖笑了,“我很早就已經接受了。”
“這是我的命。”
他幼年便失怙失恃,及至又長大一些,特殊的體質爆發,自此被天師協會帶走撫養。
而這樣的體質,以及有如炸//彈一般随時爆發的危險……在遇到宴樂之前,顧栖的活着,也不過就是“活着”而已。
“殺了我。”
他的身體在不受控制的産生異變,甚至是徹底的失去了屬于人類的形貌。宴樂深深的凝視着自己的小男友,手指動了動。
已經是完全沒有挽回機會的、走投無路的地步了嗎?
越是在這樣的時候,宴樂卻是越發的冷靜了下來。
他深深的凝視顧栖,還有那些籠罩在他身邊的環伺的灰影,卻是笑了起來。
他很少這樣笑。
平素裏宴樂常笑,但是那些笑大多都是淡淡的,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另外的一種喜惡不形于色。
偶爾也會冷笑,那種時候便是讓人覺得心頭發涼,極為不妙,便是在三伏夏日也能夠感受到數九隆冬的寒冷。
可是他還從沒有這樣笑過。
暢快的、恣意的,抛卻了所有的禮數,只是要去抒發自己內心的那些滿溢到快要爆炸的情感。
“我沒有一次像是現在這樣慶幸過。”宴樂說,“我生在天師宴家。”
固然因為這個姓氏,宴樂得到了太多其他人窮極一生也無法得到的財富、權勢、地位,但那些對他來說都不是過眼的煙雲。
就算不是宴家子,以他的天資和能力,這些東西同樣唾手可得,因此便也不顯得如何稀奇。
可是只有這個不同。
只有這次不同。
“天師宴家傳世千年,多少也有幾分的底蘊。”他朝着顧栖伸出手去,像是想要給他一個擁抱,“我幼時曾長久的在家族內的藏書閣上駐留,天文地理,道法佛學、游記小說……并不分類,拿到什麽便是什麽,盡都囫囵的看下去。”
“而在有一本古書上,記載了一種上古秘法。”
宴樂笑了一聲:“我真的好喜歡你,七七。”
他們的腳下突兀的出現了巨大的法陣,也不知道是宴樂什麽時候布下的。那陣法的光籠罩着顧栖,随後一點一點的沒入他的體內。
有奇跡發生了。
少年身上的時間似乎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緩緩的撥弄回退,一點一點的在恢複作為人類的模樣。
而與之相對的,則是在宴樂的身上有如鏡像一般發生的那些變化。
浮現的鬼紋,生長的鬼角,嶙峋的骨刺,全部都在他的身上有如複刻一般的出現了。當然,因為個體的差異,所以自然并不會同顧栖身上的相同,但毫無疑問,那的确是将顧栖身上的堕化一點一點的轉移到了宴樂的身上。
他面上的笑容在一點點擴大,身上總算是帶了些這個年紀的少年人所應該有的恣意妄為和意氣風發。
“七七。”
“這個世界上面,不會有篤定的、不會改變的[命運]。”
“——而我這個人,也從來不信命。”
伴随着堕化的轉移,顧栖的理智也在逐漸的恢複。他意識到自己被白骨的怪物抱在懷中,而那怪物有着他最熟悉的眼。
顧栖看着自己恢複了人類模樣的手,素來都驕矜傲慢的聲音終于是不可避免的顫抖了起來。
“阿樂……?”
“我在。”宴樂緊了緊手臂,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懷裏,不給他掙紮抗拒的可能,定要将這個法術完成。
“你做了什麽?!”
顧栖幾乎是立刻就撲騰着掙紮了起來。
然而那些原本溫和的照在顧栖身上的光在這一刻全部都化作了堅固的鎖鏈,将他牢牢的拴住,禁锢了全部的行動,絕對不給他半分破壞這個法陣運轉的可能。
宴樂笑着,帶了幾分的得意。
“此法名為瞞天過海,但更多的時候,人們稱之為——”
“逆天改命。”
顧栖的聲音幹渴啞澀:“我不需要……”
“給我收回去!宴樂!我不需要!”
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等價的,你要得到什麽,那麽就必然會失去什麽。
這是萬事萬物均應遵循的定理,更遑論是逆天改命這等的與天争的大事。
一個人生來就被注定了的命格應該怎麽改?
這事說簡單不簡單,可若要說難,卻也當真沒有那麽難。
——只需要尋那麽一個人,與你換命,那麽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自此再無風雪寒霜加身。
“停下來,宴樂,停下來!”顧栖的聲音凄厲,像是杜鵑啼鳴,聲聲瀝血,“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擔,不需要你幫忙!我又不是擔不起!”
“宴樂!——不要讓我恨你!”
他等來的只是宴樂的吻——那甚至不能算是一個吻,因為宴樂如今血肉全失,這應該是一點白骨輕輕的觸碰他的臉頰。
“據說我出生的時候,天綻華彩,紫氣東來。靈隐山道首親至宴家,以二十年的陽壽為我起了一卦。”
“他們說我命格尊貴,四庫齊全順行。天幹得奇儀,日後必當威權天下。”
“七七。”宴樂說,“我把我的命格送你。”
他輕笑。
只這一剎,便是塞上的風雪,也該當化作滿枝的繁花。
“我祝你一生順遂,喜樂無憂。”
“從今往後,願你有星辰入眼,得繁花駐夢。”
這便是——
我對你最後的、唯一的期許,與祝福。
作者有話要說:
但願這晚霞守候他一路生花
不畏懼風沙滿目皆繁華
星辰都入畫曾經的少年無瑕
——《滿眼繁華.一路生花》
***
寫這一章的時候一直在單曲循環的歌!
是宴樂對77全部的期許和祝福。
願你一生順遂,喜樂無憂,星辰入眼,繁花駐夢。
***
這一章改了很久,最後終于得到了自己滿意的東西。
以此為界,顧栖再不是那個顧栖,宴樂也再不是那個宴樂。
我是如此的喜歡你,用我全部的——尊榮也好,繁華富貴也好,去為你交換一個未來。
即便這個未來當中,沒有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