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少年白晝-04
只是很快, 顧栖就發現,他的所有戒備似乎都是毫無意義的。他分明能夠看到那一只巨大的牡蛎, 偶爾從張開的殼縫當中可以看到裏面雪白肥美的肉, 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樣子……
顧栖默默的将這種想法從自己的腦海裏面删除。
他已經認了出來,眼前的這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那是一只蜃。
海外有大物,形似蚌, 可吐霧。其霧造景, 人皆言可早天上瓊樓,玉宇人間。
那麽他分明彙聚了陰氣,但是卻像是在對着空氣打拳的原因也找出來了, 因為那些原本就不是真實存在的,哪怕顧栖調動的陰氣再濃郁十倍, 也不會比現在有什麽更多的變化。
他有些遲疑的将攻擊收攏,只是并沒有撤銷, 而是依舊環繞在自己的身側。
顧栖沒有在眼前的這一只蜃的頭頂發現血條, 也就代表着對方并沒有任何的針對于他的惡意。
真稀奇, 少年想。他每天在學校裏, 視野範圍當中都充斥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與血條。那或許并不一定是要置他于死地的惡意, 但毫無疑問, 并沒有誰歡迎他的存在和到來。
可是這明顯的異族對待他的态度,居然比顧栖自己的同類還要來的更加溫和。
這便當真是有些荒謬可笑了。
“你引我來, 是要做什麽?”顧栖問。
那一只巨大的蜃外殼開開合合, 有更多的白色的霧氣從其中被噴吐了出來, 然後籠罩在顧栖的身後,像是要将他整個的包裹。
然後, 白色的霧氣當中, 逐漸的浮現出來了模糊的影像。
這影像初時并不鮮明, 但伴随着時間的流逝,卻一點一點變的清晰了起來。顧栖看到了一座巨大巍峨的山峰轟然崩塌,而自崩毀的山腹當中,則飛出來了一只蜃龍,半數的鱗片都倒逆着生長,只是這般看着,都自有一股的桀骜與兇戾來。
顧栖幾乎是立刻的就聯想到了他們此次課外活動開始的時候,曾經被帶隊老師随口提及到的背景。是因為村子裏的老人們全部都做了山體崩塌的噩夢,所以他們才會來到這裏。
他心底隐隐的有了些猜測:“那只蜃龍就沉睡在村莊後面的那一座山裏,而現在,它要蘇醒過來了。”
牡蛎的外殼一張一合,像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賭顧栖的話的認可。
顧栖的目光漸漸古怪了起來:“我怎麽覺得你是想……”
讓他去當那個免費的打手和苦力,幫忙對付蜃龍啊。
周圍的武器詭異的停頓了一下,有些像是被說中了心思之後所産生的微妙的心虛。随後那些虛幻的景象全部都被抹去,只留下和最開始一模一樣的白色的霧,以及在霧中張合着外殼的蜃。
但很快,當顧栖再一眨眼後發現,發現無論是那些霧氣也好,還是蜃越好,全部都退去了,他看到的是宴潮生的眼睛,正在望着他,裏面寫滿了關心。
“你困了嗎?”宴潮生問,“要不要先回房休息?”
顧栖才發現自己之前不知道什麽時候靠在對方的肩膀上睡着了。
這年頭的精怪都已經這麽精明了嗎,知道借刀殺人,還會在被戳穿了之後跑的飛快?
他擡起手來,揉了揉臉,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更清醒一些,随後按着宴潮生的肩膀借力站了起來,走到了窗邊打開窗戶。
從這個角度,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村莊後面的那一座山,在已經黯淡下來了的天色當中有着略顯猙獰的形狀。
或許是因為已經有了先前那個夢境的先入為主的想法,顧栖覺得那越看越像是一頭龍蜿蜒的身軀。
可若是這裏有一只即将蘇醒的蜃龍的話,那麽這一次的任務,就已經不是一個“課外活動”應該擁有的高度了。像是這種在《山海經》當中記載過的、從上古傳承到如今的異獸,擁有着太多通天的手段和力量,每一只都代表着災難。
顧栖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以常理來說,現在應該将情況報告給此次帶隊的六級天師元黎。
然而和這位協會的六級天師之間的關系向來惡劣,又或者說,如果不是因為元黎主動申請,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可能被安排來大材小用的只是監視一個顧栖。
但是,元黎唯一的獨子,就是以前那些“自願的想要照顧并且靠近顧栖,反而被連累死亡”的人之一。在元黎的眼中,顧栖便是那十惡不赦的罪魁禍首,是導致他的獨子橫死的最主要原因。
他要自己來盯着顧栖,就是期待自己能夠發現些顧栖的不軌之處,這樣才好正大光明的去取了對方的性命。
顧栖對此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也從未對此發表過什麽看法。畢竟他不在意其他人的評價和目光,元黎有再多的惡意都影響不到他。
而若是後者真的哪一天被仇恨蒙蔽了眼,沖到顧栖的面前來要做點什麽,顧栖自然也不會站着挨打就是。
因此,他望着外面越來越暗的天色,以及很快便隐匿在黑暗當中再看不分明輪廓的山峰,心頭一時之間有些躊躇,不知道自己怎麽做才是正确的選擇。
可是伴随着他注視着那邊山脈的時間越久,顧栖的眼神也在從清醒逐漸變的迷蒙了起來,像是那些白色的霧氣飄進了他的眼底,讓他一時之間甚至是看不分明什麽,到了最後只有遠處的山巒那唯一的存在。
過來這裏,過來這邊。
快回到我這裏來。
有這樣的聲音在他的耳邊低低的絮語。
宴潮生一把抓住了顧栖的手腕:“七七,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顧栖回過頭來看他,愣了愣,像是才意識到自己方才都在做些什麽。
“那邊……有東西在喊我。”他說。
他本以為宴潮生應該會阻止他,又或者是将這樣的異常情況上報,誰知道後者卻握着他的手,比他還要先一步的朝外走去。
“那就去看看。”
顧栖跟在後面踉踉跄跄的走着,為宴潮生的态度而感到不可思議:“你不阻止我嗎?”
“為什麽要阻止?”宴潮生看上去比顧栖還要感到迷惑和奇怪,“既然你想去,那就過去好了。”
晚間的村莊少有人煙,這裏并不是如何繁華的村莊,甚至連路燈都稀少,投下極為黯淡的光,更多的地方都沉浸在漆黑的夜色當中。少年人并肩行走在田間的小路上,能夠聽見遠處池塘傳來的蛙鳴。
顧栖的聲音悶悶的在宴潮生的旁邊響了起來:“我不能理解。”
宴潮生就發出了非常疑惑的一聲鼻音:“什麽?”
“我不能理解你的接近。”顧栖說,“應該有很多人告訴過你,待在我身邊是怎樣危險的一件事情。”
“我不能夠給你帶來任何的好處,也不能夠成為任何的助力。無論在我身上做出什麽樣的投資,都是毫無價值和意義的——”
顧栖問:“我甚至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但是他們也不允許我的【死亡】。所以我就這樣漫無目的、渾渾噩噩的活着,等着他們哪一天想出一個處置我的方法來。”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天下攘攘皆為利去。世人多逐利,但我看不出你可以從我這裏獲得什麽。”
“宴樂。”顧栖念抓着自己手的少年的名字,“你究竟想要什麽呢?”
“我想要什麽啊……”宴潮生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這裏只是被構築出來的虛無的空間,但是很多事情也多少與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有所重疊。這一刻,宴潮生覺得他像是看見了十年前,在漫天的陰氣下,跪坐在地面上的少年茫然的擡起眼,問他,自己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麽。
他那個時候是如何回答的呢?
宴潮生偏着頭想了想,笑了起來。
“我想要你,這是可以說的嗎?”
顧栖像是沒有想過自己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宴家的繼承人,應該不缺向你效忠的天師吧。”
“更何況。”顧栖說,“你應該知道,我甚至根本算不得是一個天師。”
所有的天師都是用自己身體內的靈力來施展術法,祛敵退邪——然而顧栖沒有靈力這種東西,在他的四肢百骸當中流轉的,只有森然鬼氣。
“那不過是因為你沒有找到自己力量的正确使用辦法。”宴潮生說,“無論是鬼氣還是靈力,歸根究底都是力量的表現方式。既然你無法使用靈力,那為什麽不能嘗試着像是陰鬼一樣,去使用那些天然充斥在你身體的裏的陰氣?”
這是從沒有人對顧栖提出過的理論,但是宴潮生知道,顧栖能夠做到這一點。日後那位冠絕全人類的第一天師,便是這樣的存在。
“你覺得我可以做到那樣嗎?”顧栖的聲音充滿游疑。
“我覺得可以。”宴潮生笑了,“啊,我們到了。”
他們如今已經站在了山下,眼前所見的是連綿的山脈。
而顧栖能夠看到的還要更多一點。
——在他的眼瞳當中倒映的,是盤踞于山腹的,擁有着褐色逆鱗的巨龍。
而此刻,在他的注視下,蜃龍似是從長久的沉眠當中驚醒,睜開了一雙蒙着白翳的眼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