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少年白晝-05
幾乎只是在看到那一只巨大而又美麗的生物的第一眼, 顧栖的心頭便若有所悟,這一定就是之前蜃将他專門弄過去, 想要給他就看到的那一只蜃龍。
只是這龍看上去實在奇怪, 分明睜着一雙白茫茫的目,爪子卻在空中胡亂的抓撓,身後那不知道有多少丈長的尾巴也開始用力的舞動, 一時間便是地動山搖, 帶來滿滿的天之将傾的既視感。
顧栖和宴潮生避開了朝着他們這邊揮來的龍尾,說實話,并不是什麽太困難的事情, 甚至可以稱得上一句動作輕快。
但是這未免也有些太過于容易了,而蜃龍的整個行動間也全部都透露出一種雜亂無章。
無論是顧栖也好, 還是宴潮生也好,全都是敏銳之人, 幾乎是立刻的就發現了這當中的不對。
“他是不是……”宴潮生輕聲的開口, 盡可能的将那些說話的聲音全部都隐藏在自己的唇齒間, 甚至只有嘴唇在輕微的翕動, 像是生怕自己的聲音驚擾到了什麽一樣。
顧栖聞弦歌而知雅意, 幾乎是立刻的就接上了宴潮生的話:“我看不見。”
無論是那雜亂的動作也好, 還是白茫茫的眼眶也好,全部都是這一只蜃龍沒有視力的最好的作證。
這一只龍失去了自己的眼睛。
當顧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 那之前誘引着他、要他朝着這邊過來的聲音再一次的響起, 比起先前來還更要多出了幾分的急切。
快回來, 快回來,你已經離開了我們太久太久。快回到我們中間來。
與這聲音一同出現的, 是從雙眼當中突然傳來的痛感, 像是有烈火在灼燒他的眼睛, 也像是有人拿了一千根針正紮他的眼球。即便是顧栖向來都是一個善于忍耐和把事情藏在心底的人,這一刻也忍不住用雙手捂住了眼睛,有琺抑制的痛呼聲從他的齒縫間溢了出來。
宴潮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他的不對。
“怎麽了?”他要過去看他,但是被側着身避了開去。
從眼球上傳來的疼痛感越來越劇烈,幾乎要讓顧栖以為那是有誰正在一點一點的要将眼珠從他的眼眶裏面給扣出來一樣。
蜃龍仰起頭來,又一次發出了長長的吟嘯之聲。那原本不應該是人類所能夠聽懂的語言,但是不知為何,卻在這一刻能夠奇異的被理解。
在最後的光亮被剝奪前的那一刻,顧栖聽見龍在低沉的咆哮。
他說,把我的眼睛還給我。
少年有些愣。
他不記得五歲之前都發生過什麽事情,只是從有印象的時候開始,顧栖就發現,他能夠看見陰鬼,能夠看見那些對自己有惡意的+無論是人類還是陰鬼的存在,并且将他們的強弱量化為數值,就像是游戲裏面的等級和血條。
他的眼睛會在激動或者是力量調用過度的時候染上薄薄的金色,不是非常的晃眼,只是最外圍淺淺的一圈,但是那種狀态——每每當顧栖和鏡子當中的自己對視的時候,都會覺得他看到的并非是屬于人類的眼睛,而是某種冰冷而又殘酷的獸類的瞳孔。
但因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奇怪怪的事情不勝枚舉,與那些相比,眼睛的特殊只不過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因此這樣的疑惑很快就被顧栖抛去了腦後。并且這麽多年來,他也已經習慣了擁有這樣的一雙眼睛,便以為那是自己生來有之的奇妙天賦,從未想過要去細究和探尋什麽。
然而現在,顧栖意識到,他用了那麽久的眼睛或許不是自己的。
在茫然之下,顧栖卻忍不住想,那為什麽這一雙龍的眼睛會出現在他的眼眶裏?他自己的眼睛,又去了哪裏呢?
他如今失去了視覺,因此自然也看不到,當那一對眼珠脫離了他,落在了那一只盲目的蜃龍的眼眶當中的時候,原本站在一旁的宴潮生面上,露出來了怎樣恐怖的表情。
“這不對。”宴潮生同鬼主說,“在我經歷過的【真實】裏面,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
【哦。】鬼主應了一聲,語氣詭谲,像是在那之下着無盡的、用語言去編織和隐藏的陷阱,帶着某種濃郁的誘導的色彩在其中,【因為這畢竟只是提取了另一個我的記憶,将他的靈魂投放進來的虛幻世界,而不是往日的重現。】
【任何微小的變動都有可能讓事情的最終結果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就像是一只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只是扇動了幾下翅膀,說不定就會在兩周以後引起大洋另一面的土地上一場将所有都席卷囊括的風暴。】
【你的行動影響了發展——我以為在進入這個虛構的空間當中的時候,你就已經認知到并且明晰了這一點?】鬼主的聲音裏帶上了一些故作出來的訝異,【又或者,是什麽讓你覺得,我會給你一個輕輕松松的、你已經拿到了劇本的故事去走劇情?】
鬼主笑了起來,話語間是根本不加以掩飾的惡意:【不要搞錯了,宴潮生。我不是你的那一個顧栖,不會給予你任何特別的優待;甚至,因為你宴氏子的身份,我對于你的存在可是十分的——】
【深惡痛絕啊。】
宴潮生當然不會自我感覺良好的認為鬼主會讓他的日子好過,但這既然是取自顧栖的記憶,那麽就證明眼前的一切都是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宴潮生的聲音低沉的可怕,“七七曾經……被那走過眼睛嗎?”
【我被拿走過。】鬼主笑了一聲,【現在看來,他也遭遇過同樣的事情。】
【你應該知道,在五歲之前,我們作為“顧栖”——不,是0422號實驗體這個存在,一直都被你們宴家的那個東西關在地下的密室裏,進行各種探究和實驗。為了能夠讓我們更好的符合他的需求,成為獨一無二的、完美的容器。】
【我們身上幾乎沒有真正的、屬于自己或者是人類的器官。心髒來自鹿蜀,肝膽來自猼訑……而眼睛,來自于蜃龍。】
幾乎像是能夠讀心一般,在宴潮生張口問出來之前,鬼主已經給出了那個他想要去确定的答案:【對,沒錯,就是你眼前見到的這一只。】
蜃者,類蚌為蜃蛤,似龍為蜃龍。宴家家主是如此的大膽,将蜃龍的眼睛按在了人類孩童的身上——偏生顧栖的體質如此的特殊而又強大,居然硬生生的将那些替換的器官全部都受了下來,适應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并且順利的成長。
宴潮生開始回想,在現實當中,這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麽。
——同樣是前往鬼村的課外活動,那個時候的宴樂雖然因為長久的、在暗中對顧栖的觀察和監視,而對少年的态度産生了微妙的變化,但是卻從沒有和顧栖正面接觸過,顧栖自然也不認得自己這位風雲人物的同學。
于是那一次的組隊分配就真的是一個巧合,面對有如狂蜂浪蝶一般湧上來試圖和自己組隊的、本班以及其他班級的同學,不堪其擾的宴樂一拍腦門,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他笑着同所有人宣布,因為“無法從大家當中做出抉擇”、“每一位同學的身上都有獨特而又寶貴的地方”、“不如将最後的結果交給天意去決定”這樣的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決定用抽簽的方式,公平、公正的決定自己這一次課外活動的同伴是誰。
這聽起來可真是一個極好的主意。
——然後,面對着字條上“顧栖”兩個大字,宴樂陷入了某種高品質的沉默。
啊這,啊這。
他必須得說,這整件事情真的就是完完全全的巧合,他絕對沒有在其中動任何的手腳。
因為此先完全沒有過接觸的緣故,顧栖表現的足夠冷漠,不如說根本就是将宴樂這個和自己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隊友視為無物。
兩人之間關系的轉變始于某個夜晚,宴樂在半夢半醒之間,迷蒙的聞到了過于濃郁的血腥味。
他睜開眼,看到的是自己的同居室友正從門外走進來,緊閉着雙眼,臉頰上流下的是汩汩的血淚,身上也有着許多傷口,活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惡戰。
“……你還好麽?”宴樂翻身下床,走到他面前,血腥氣撲面而來,熏的宴樂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
顧栖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剛從血水裏面撈出來的一樣。他這樣想。
或許是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少年的純色蒼白到近乎寡淡,面如金紙。大抵是因為聽到了宴樂的聲音,他的眼睫稍微的顫動了一下,宴樂依稀能夠看到有一抹流光溢彩的金色在那鴉黑的睫羽下轉瞬即逝。
“宴樂……?”顧栖的眼睛對焦了好半天,才像是終于認出來自己眼前這個人是誰。
“嗯,是我。”宴樂伸手扶住他,“你這是怎麽了?……我能幫你做點什麽嗎?”
顧栖重複了一遍他的話,随後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來。
“好啊。”
然後下一秒,他一口咬在了宴樂的頸側,尖尖的虎牙用力的咬破了皮膚,讓其下那些飽含着靈力的血液盡數的湧了出來。
靈力能夠對陰鬼造成不可逆轉的強大的損傷,然而天師蘊含着豐富靈力的血液卻又能夠成為陰鬼的大補之物。
只是為了這一口,便總有陰鬼不惜铤而走險,将人類天師視為最高檔和美妙的血食。
顧栖尚是人類,但不可避免的受到身體的影響,諸多習性更偏向于惡鬼居多。眼下正是元氣大傷的時候,宴樂這麽一個高素質天師就這樣杵在眼前,聞起來就非常好吃,重傷的顧栖根本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本能。
他埋首在宴樂的頸側,卻也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但又舍不得松口,便只能發出一串的、聽起來簡直像是什麽帶着柔軟毛皮的小動物一般的嗚咽聲。
“一口。”顧栖說,“我就吃一口。”
也不知道這話究竟是在寬慰宴樂,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宴樂就嘆了口氣。
随後,顧栖感覺到有一只手伸了過來,放在他的後腦勺上,不輕不重的按了按。
放在平素裏,這樣的行為本也沒有什麽所謂;可是他們眼下是一個糟糕的姿勢,于是這個動作便只會讓宴樂脖頸上的傷口被撕裂的更開,有更多的鮮血争前恐後的湧了出來,又盡數被貪婪的舌舔舐卷走。
“只吃一口怎麽夠?”他聽到那個人說,“咬都咬了……要不你還是吃個飽吧。”
對方的聲音帶着笑意,是顧栖從來沒有聽到過、也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溫柔。
“——不然的話,這事兒若是傳出去了,人家豈不是還要說我一句……招待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