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泥潭
時至年關,天應該很冷了,露天花園卻感覺不到涼意。
雕花長廊上隔幾步就擺有一盞暖氣燈,燈光暖烘烘地照在青石板上,同兩人之間的氣氛天差之別。直到與燈火通明的主宅有了一段距離,溫瓷才停下。
“他們現在應該正在評估你的價值。”她緩緩道。
薄言并不意外:“我知道。”
“你不知道。”溫瓷看着他,“成為溫家備選的孫女婿之一,競争上崗,創造價值。成功了永遠被冠上溫家的前綴,不成功一腳踹開。薄先生不會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吧?”
“那上次那個人呢,也是備選之一?”薄言反問。
“他?”猜到他是指喻淮安,溫瓷皺起眉,“不是。”
不是溫家替她挑好的備選,那只有可能是真愛了。
薄言嗤笑一聲:“哦,原來如此。”
溫瓷不明白他笑裏的含義,只當是自己多想。默了半晌,她還是堅持問:“所以薄先生想好怎麽知難而退了嗎?”
“我從來只會迎難而上。”薄言與她并肩而立,低聲道,“你知道的。”
誰也沒提上次的沖突。
他們之間的談話就好像一場利益交換,不需要推心置腹,也不需要解釋和抱歉。這麽多天,嘴唇上的破口早就好了。
那天因為急躁和不理智而留下的證據也全部消失了。
“溫瓷,這一次我不會放手的。”他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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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老太太對薄言很滿意,年後閑下來了讓管家去送回禮。
也就是這麽一眼,溫瓷在早餐桌上看到了薄言如今的地址。
香樟豪邸,本市數一數二的富人區。
大概是發現了她的目光,老太太忽然一改口氣:“我怎麽就忘了。小瓷,你回去的時候順道帶給薄先生吧。”
溫瓷不大情願:“我還不回。”
“原先叫你住過來你總推脫,現在倒是不想走了?”老太太不為所動,“那哪天你回去時再帶,也是一樣的。”
終究是逃不過,溫瓷朝管家道:“放我車上吧。”
不想住老宅,也不想去給薄言送禮。
但兩者取其輕,溫瓷還是選了後者。她開車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要不一會兒把東西放樓下前臺,讓他們送上去就好。
可真到了樓下,她又有些動搖。
分開三千多個日夜,說對他如今的生活一點都不感興趣是不可能的。
好像多看一點,就能多填補一些空缺似的。
猶豫間,手機震動數下。
圈子裏難得稱得上是“朋友”的朋友發來語音。
“哎,瓷兒~這兩天總有空了吧?想着你平時肯定忙,都沒敢打擾你!”
溫瓷回:“怎麽了?”
“還能怎麽,看男明星呗!”那頭說,“最近火了好幾個小鮮肉你知道嗎?正好過年,我攢了個局。來?”
這位朋友王可常年混跡各大劇組,這兒投點錢那兒投點錢的。
當初認識喻淮安就是通過她之手。
溫瓷興致恹恹:“不了吧,忙着。”
“過年了你家老太太都不給你放假?”王可說,“還是真那麽長情,就盯着一個喻淮安了?”
溫瓷沒想好怎麽回,王可立馬追加一條:“真喜歡你別找替身啊!正主呢?還在美國逍遙呢?勇敢你就上,別光——”
“回了。前幾天剛見過。”溫瓷說。
那邊沉默半天發來長長一串省略號,然後電話就掐着點一起來了。
“我覺着吧還是替身好,單純,可愛,又聽話。別玩兒正主,你玩不過他,真的!”
溫瓷說:“我沒想着玩。”
“愛情沒用啊姐妹,哪有什麽比既單身還有錢更快樂的呢?!”
王可常常語出驚人。
溫瓷喜歡聽她說話,就好像聽多了自己也能掙脫鎖鏈破繭成蝶了一樣。她把下巴擱在方向盤上,輕聲說:“那怎麽辦呢,奶奶好像挺喜歡他的。”
對面又是一陣沉默:“那對不住了,我愛莫能助。”
雖說如此,王可挂斷電話之前還是提醒:“忠告,那種肉食系男人,輕易不碰。”
等挂斷,溫瓷才發現剛才電話間隙進來一條新信息。
信息來自一個塵封許久卻又無比熟悉的號碼。
薄言:新年快樂。
新年快過完了,這是衆多祝福短信裏最普通最不打眼的一條。
無論內容還是時間點都很微妙,好似它的出現不是真的為了祝福,而是一個訊號,在提醒她:我在這,來找我。
溫瓷反複看了許久,最後目光落在名字上。
他們并沒有交換聯系方式,重逢後的每次聯絡都是通過助理。
而這條有着明确歸屬人信息的短信讓她意識到,這些年他國內的號碼一直用着,不曾改變。
可當初她要找他的時候,撥出去卻是冰冷的一句空號。
原來像他那樣的人也會玩拉黑。
溫瓷沒回,複制了這串號碼轉到社交軟件,如願找到他現在的微信——Eddie。翻開資料看了一圈,并沒有收獲。
算了,不看了。
這個想法剛剛成形,底下通訊錄突然跳出一個小紅點。
——我是Eddie,請求添加你為好友。
溫瓷微抿下唇,刻意把時間拉得很長才點進去,通過。但新消息沒有如約而來,加完好友那頭徹底失去了動靜。
她有些惱火,又覺得莫名其妙。
在她要把他的號重新丢進陌生人組列之前,車窗咚咚響了兩聲。
溫瓷降下車窗,看到物業經理躬着身,客氣地同她說:“溫小姐,九層的先生打電話下來,讓我請您上去坐坐。”
她無端被鼓動了幾分,問:“什麽時候說的?”
“就剛剛。那位先生說看您停在這兒很久了,所以——”
溫瓷仰頭,視線最終被車頂遮蔽,能看到的只有最底下三四層樓高,而樓上卻能輕而易舉俯瞰全部。
遇到他總是稀裏嘩啦先輸一截。
溫瓷不太高興地下了車,從專屬電梯上到九層。
這一層是他的私人領地,溫瓷一出電梯就見到了薄言。這是最近數次見面以來他看起來最柔和的一次。針織套頭毛衣,居家褲,還有樸素到接近純色的棉拖,甚至連頭發都是沒有經過打理,最柔軟的模樣。
即便如此,只要沉進他眼底,那絲柔和的假象很快會被打破。
“你怎麽知道我過來?”溫瓷問。
“在窗口工作。”薄言靠在門邊,“正好看見了。”
溫瓷視線繞開他,望向他身後。
開闊的客廳那頭是一片巨大的落地窗,地上鋪着一張羊毛毯和矮幾。上邊那臺筆記本電腦、冒着熱氣的馬克杯和散得到處都是的資料,似乎在證明他剛才那番話的真實性。
當然,他的話真假與否溫瓷并不打算深想。
“奶奶給你的東西我已經讓物業搬進來了,方便的話你随時可以讓他們送上來。”溫瓷說,“我只是上來跟你說一聲。那麽……”
告辭兩個字還沒出口,薄言忽然問:“短信,收到了嗎?”
溫瓷僵硬地移開眼:“什麽短信?”
“明明就收到了。”薄言彎了下唇角。
他退後半步,讓出足以讓她通過的距離:“進來吧,順便看看我給你量身打造的融資方案。”
幾秒後,他補充:“足以買下兩條礦脈的方案。”
最後溫瓷還是進入到他的空間。
寬敞到令人發指的客廳,足夠讓兩個人在這打一場網球。
大約是注意到她的目光,薄言解釋道:“回國時間太短,沒來得及置辦。”
溫瓷停在客廳中央,整個人像陷入一場空曠的旅行。
她環顧四周,挺不客氣地問:“坐哪兒?”
薄言朝那張羊毛毯揚了揚下颌:“那。”
“那你呢?”溫瓷又問。
“我坐地板就行了。”
又來了,腦海中出現來自過去的回響。
——大小姐天生就該踩在地毯上啊。
從進入這間房子起,她就開始神思飄搖,控制不住地讓記憶與現實交疊。這是種不好的現象,意味着接下來關于工作的會話并不會順利。
因為私人感情勝于理智。但她并不想離開。
薄言在她身邊坐下,向她展示方案的大體思路。
他靠的太近,身上的冷杉氣息不斷幹擾她的專注力。有好幾次他伸手過來取散落在地的那些A4紙時,袖口與她擦拭而過,溫瓷覺得手背癢癢的,免不了蜷起手指。
她覺得自己很奇怪,不想與他過分相處,又無法把自己拔出泥潭。
在他進行到第二階段時,溫瓷忍不住問:“你用香水了?”
薄言微怔:“沒。”
很快他反應過來,“可能是衣帽間的熏香。”
十八歲的薄言不懂香水,不知道熏香,身上是洗衣皂留下的幹淨清冽,偶爾也會有陽光曬過懶洋洋的味道。
溫瓷第一次那麽深刻地、具體地意識到他确實變了。
不再是十八歲的薄言。
她暗自惆悵,而後輕輕搖頭:“随便問的,你繼續講。”
薄言看她一眼,才道:“那家公司在當地很有名望,不過因為長期管理不善已經陷入很大的困境。你可以用集團旗下任何一家公司當主體,收購過程我會全程參與,只要拿下它,我們對它有絕對控股權。再以它的名義發行債券,一切就簡單的多了。”
以小博大,意味着當主體的這家公司要脫離溫氏集團轉而變為那家公司的子公司。對溫瓷來說,不是個難接受的方案。
她甚至覺得這一切來得恰到好處。
難怪,他一開始就說,這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方案。
溫瓷的語氣依舊很平常:“所以,你還記得?”
她曾經在他面前不止一次地說過,想自由,想做溫瓷。
每一個“想”都在十年後落實到了這個缜密計劃之中。
心止不住地開始喧嚣。
“薄言,那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
恐怕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和財富,想要什麽用不着那麽處心積慮。
“我以為我回來之後已經表現的很明顯了。”薄言曲起一條長腿,側過身。這樣使得自己離溫瓷更近一點,只要一伸手就能碰到她挽起的長發。但他終究沒這麽做,手掌停在半空,垂眸。
“對我來說,得到你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