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落魄
得到羊毛地毯作為禮物的那天, 溫瓷很高興。
她把一屋子為她慶生的人丢在宅子裏,自己跑出來坐在路邊。夜風吹起長發,有幾縷黏到了嘴唇上, 溫瓷胡亂理到耳後,問:“你怎麽知道我肯定會出來?”
“猜的。”薄言答。
“萬一我沒看到禮物呢?”溫瓷想了想, 又提出另一個假設, “萬一我看到了也不知道是你送的呢?”
她問:“你就在這等我一晚上啊?”
“也不至于。”薄言淺淡地笑了下,“你有那麽笨?”
溫瓷一下子竟然聽不出他是誇是貶。
她抱着禮物盒盤算了一會兒,決心放棄。但很快, 她意識到一個問題:“薄言, 我好像沒有你手機號。”
他們之前總是在學校見面,溫瓷肆無忌憚往他班級門口一站,總能找到他。
不需要什麽手機號。
反之……
溫瓷想了想,發覺薄言一次都沒主動找過她。今天這場生日宴會,倒成了他的第一次。
她有些不太高興地提高聲音, “快點啦, 你的手機號。”
薄言看她一眼,報出一串數字。
溫瓷摸了摸空蕩蕩的口袋:“我沒帶出來, 記不住。”
她手心朝上伸到他面前, “你手機呢?我來輸我的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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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在遲疑什麽,見他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溫瓷又擡高手:“嗯?”
薄言依然沒有動作, 只是看着她的眼神晦澀地躲避了一秒, 而後說:“你說吧, 我記得住。”
溫瓷沒想太多:“怎麽回事兒啊學霸, 還随時随地秀智商呢啊?”
她報出自己的號碼, 目光灼灼:“真記住了?”
“嗯。”薄言淡淡道。
“那溫老師要考一下哦……”
不遠處的大宅子有人開了正門, 喧嚣的聲音傾瀉出來不少。
薄言朝那微揚下颌:“回去吧,他們找你了。”
“我比較想跟你待一塊兒。”溫瓷半真半假地說。
薄言起身,似乎是不打算理她突如其來的嬌氣。溫瓷笑着拽了一下他的衣擺:“行了行了,我這就回去。知道你不喜歡跟他們玩。”
她說完,松開手:“薄言,回去路上小心。”
“嗯。”少年身姿挺括,好看得像棵松。
他們在一盞漂亮的鐵藝路燈下分別,一個往外,一個往裏。
臨拐進院門時,溫瓷回頭望了一眼。
他如來時一樣孤獨和安靜,路燈拉長倒影,莫名讓人覺得被拉扯得很酸澀。溫瓷不可自控地邁動步子,想回頭找他。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回頭,只是心裏所想,就這麽做了。
少年停在一片綠籬牆外,背對她而立。他應該沒聽到她的腳步聲,站了一會兒,随後從褲兜裏掏出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
直到有微光亮起,溫瓷才發現那是一只手機。
他低着頭,認真地輸入一串數字。從手指移動的軌跡來看,溫瓷猜,他正在存自己的號碼。
只是短暫的一眼,溫瓷就注意到,他的手機款式很老,舊得掉了漆。
她沒再往前,調頭離開。等好不容易跑過拐角,不會被他發現,她才停下。奇奇怪怪的感覺後知後覺湧上胸腔,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也不知道倉皇什麽。
宅子裏有人叫她,溫瓷這才抱着禮物盒進去,重新擺上笑臉:“你們等我切蛋糕嗎?”
“是啦是啦,你跑哪去了,快點!”
……
隔天重新在學校見到薄言,他正從教務辦公室出來。
“薄言!”溫瓷肆無忌憚地抓住他,“你到底存我號碼沒有!”
“存了。”薄言動了動唇。
“那你怎麽不打給我?”溫瓷說,“你有我號碼,我還沒有你的,是不是很不公平?”
沉默數秒,薄言抿了下唇:“忘了。”
溫瓷歪着腦袋看他:“你是得了一種只能說兩個字的絕症嗎?”
“……”
兩人在教務辦公室門口幹瞪了一會兒眼。
溫瓷大發慈悲,拽着他的衣袖往樓下走:“那你別忘了給我打個電話啊,要不發個短信吧。起碼得讓我知道你號碼啊,要不然下次當騷擾電話挂了。對了,你來教務幹嘛?”
“簽字。”薄言說完,意識到這次的回答又是兩個字。
他生硬地補充道:“領了獎學金,要簽字。”
“哦……”
溫瓷的哦還在嘴邊沒收住,忽然聽到薄言對她說:“你來做什麽?”
她腳下一頓,驚叫:“忘了忘了!我是來拿東西的!”
她說着邊往樓上跑,邊指着薄言,“你別走啊,我還有事找你,等我!!!”
少女很快消失在樓道拐彎處,因為她的跑動周圍空氣都仿佛流動了起來。她身上有淡淡的玫瑰香味,不像香水,也不像潤膚霜,脫離了人工合成的廉價香精,就好像是成天鑽在玫瑰園裏沾上了的氣息。很清雅,很好聞。
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蜷起,仿佛這樣就能抓住她一樣。
但很快,連樓道裏的腳步聲回音都遠得聽不見了。
快上課時,溫瓷才回來,手裏拿了兩張表。
“你沒走啊,我還以為你等不及先回去了。”溫瓷随手把那兩張a4紙疊成方塊,塞在校服的口袋裏。換季校服是襯衫,毛衣馬甲配短裙。全身上下唯一的一個口袋在前胸,心髒的位置。她這麽随意往裏一插,口袋拱出一個微妙的弧形。
薄言唇線平直,欲言又止數次,終于:“你那什麽?”
“這個啊?”溫瓷把紙抽了出來,“馬術比賽的報名表。”
薄言不感興趣,哦了一聲。見她把紙拿在手裏邊走邊晃,沒再管。
倒是溫瓷,分出一張遞到他面前:“要一起去嗎?我拿了兩張。”
薄言神色平靜地走在前面,“普通學校不教騎馬。”
不教嗎?
溫瓷覺得驚奇。
溫瓷:“那你們拓展課學什麽?”
薄言:“沒有拓展課。”
“不上拓展課的話多出的時間做什麽呀?”
“語數外理化生政史地。”薄言看她一眼,“刷題。”
溫瓷發出輕輕一聲哇,敬佩至極。
上課鈴響,他們正好走到教學樓底下。溫瓷突然一拍腦袋,手裏的紙張随着她的動作嘩啦一響,“忘記和你說正事了。我爸爸有個朋友,他們家好像在找家教老師。”
她期待地看着他:“你要去嗎?三年級的小朋友,應該難不倒你吧?”
薄言皺起眉:“你知道我在找兼職?”
“啊?你在找兼職嗎?”溫瓷眨了下眼,“幾秒前,我剛知道。”
”所以……你要去嗎?”溫瓷拉着他不讓他走,“反正都要找,幹嘛不幫個忙啦?我不知道市價是多少,五百一小時可以嗎?會不會太低?”
“知道了。”薄言應允下來,“什麽時候。”
“真的?你願意的?那我晚點把時間和地點發給你!”溫瓷把手舉在耳邊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你別忘了給我電話啊,我還沒你號碼呢。”
鈴響了兩分鐘,溫瓷步履輕松地往樓上走。
五百一小時……
她想,七八個小時就能買一部不錯的手機了吧?
一段時間之後薄言好像也沒換。
極少數的幾次,溫瓷還是會在偶然間看到他那部邊緣都掉了漆的老舊手機。
她找不到機會問,就罷了。
後來馬術比賽結束,溫瓷拿了女子組第一。比賽場地就在他們學校的馬場,溫瓷下了場迫不及待想和薄言分享。找到他的時候,他正準備回去。
溫瓷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等頒完獎再走嗎?”
少女穿着馬術服,英姿飒爽,她眉眼間那點傲氣展現得淋漓盡致。
“今天要搬家。”薄言避開她的視線,“很忙。”
“你要搬家?”溫瓷詫異道,“你要去哪?”
“……不去哪。”少年聲線冷淡,好像并不太願意提起,“現在租的地方到期了。”
溫瓷想了想,又問:“你一個人搬嗎?”
“嗯。”
溫瓷站在原地猶豫數秒,摘了帽子扔到一邊:“那我也去,我可以幫忙。”
“不用。”
薄言拒絕得很快,表情淡漠。
他似乎在說回你的頒獎儀式。
當然,也有可能嫌她兩條胳膊細細嫩嫩幫不了什麽忙。起碼溫瓷是這麽認為的。但她的乖順通常只局限在在溫家的時候,被拒絕完,溫瓷還是偷偷跟着去了。
她在車裏指揮着司機:“你就跟着這輛公交車,別被發現。”
車子停在一條老舊巷口開不進去,溫瓷只好下車。
她回頭囑咐司機:“一會兒叫人過來幫忙。我要幫我朋友搬家呢。”
她懷揣着滿腔好奇,避開老巷的坑坑窪窪,來到一座破敗的五層小樓面前。幾分鐘前薄言就是從這座小單元樓的門洞進去的。
太陽已經偏西,溫瓷猶豫了一下,用手機打開手電照了照,看到堆滿了雜物的樓道。這麽狹窄的地方還擠着幾輛黑色二八杠自行車,旁邊斑駁的牆不知被誰塗畫了許多罵人的髒字眼。溫瓷嘆為觀止,收回目光,順着水泥樓梯一階一階往上摸索。
終于在某扇敞開的門後看到了薄言。
隔着紗門,溫瓷的視線遇上他的,在短暫的驚愕過後,他忽然臉色微沉。
“你怎麽在這?”
“我……”
我跟着來的啊。
溫瓷本來總是理直氣壯的,在看到他不對勁的情緒後忽然就不敢往下說了。
溫瓷抿了抿嘴唇,幹澀地說:“……那個,你有沒有什麽要幫忙的?”
“不需要。”
這次,他的語氣比傍晚那會兒更冷。
溫瓷下意識覺得自己這趟來錯了。
站在昏暗樓道裏的少女與這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就像誤入貧民窟的公主。她只是在那站着,即便什麽都不用說,都會讓屋子裏的人覺得窘迫。在加德還能穿着同樣的校服,上着同樣的課,說着差不多的話題,仿佛差距沒有那麽可怕。而推開校門,這樣的環境能讓彼此更深刻地意識到,他們确實是兩個截然不同世界的人。
高貴和落魄,富家女和喪家犬。多麽可笑的搭配。
溫瓷第一次這麽無措。
在她的視線不經意掠過屋內那些整理好的包裝袋時,少年一向挺拔的脊背忽然躬了下去,他扯過一塊布,欲蓋彌彰地擋在了上面。那些破爛玩意兒一下子從她眼前消失了。
“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溫瓷動了動唇,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聽到他說。
“今天我要搬完。沒時間陪你玩。”
他雖然沒說明白,但溫瓷聽出來了,是嫌她在這礙事。
過去十幾年的生活她都是被捧着的,從來沒人對她說過這麽重的話。溫瓷覺得自己氣得有理有據,我好心過來幫忙,你還這麽趕我。
不等他再奚落,她轉頭就離開了這片本就不願久待的地方。
後面好幾天,溫瓷都沒主動去找過他,即便在學校他們近到可以擦肩而過。
數天後,看朋友一直郁悶,王可過來找她玩。
王可最近新交了個男朋友,是隔壁普通高校的。兩人還處于甜蜜期,王可雖然約了溫瓷,也放不掉隔壁的男朋友。于是成了三個人的約會。
出去玩逃不出逛街吃飯看電影,特別是王可還要照顧一下她那個家境普通的男友。逛到一家手機店的時候王可突然說:“哎,你要不要換個手機?你那個不是摔碎屏了嗎?”
“啊?不用吧。”她男朋友道,“反正還能用,不想浪費。”
“都碎屏了怎麽用啊?”王可覺得迷惑,“你不是說上次考得好,你媽給了你一筆零花錢嘛,都夠換了!”
“拜托小姐,除了手機,生活還有很多其他東西的好嗎。像我還好,我只要管好自己的午飯錢就行。我們學校有的住宿生,平時不怎麽不回家的,一個月零花錢除了吃飯,還要交舍費,買書本,平時同學之間交際也不能沒有錢吧?都花在一個手機上太不合算了。”他晃了晃自己碎屏的手機,“湊合用吧。”
“搞什麽,這點小錢。”王可硬拽着他往裏,“走走走,我給你換。”
兩人走出數米,發現溫瓷站在原地沒動。
王可回頭朝她招手:“瓷兒,怎麽了?”
“沒什麽。”溫瓷回過神,“我就是想到點事。”
想到生活所有瑣碎都壓在自己一個人身上的薄言。
掉了漆的手機,破爛的樓房,肮髒的樓道,老舊的行李袋。
他有好多好多不願意展露的東西,而她卻那麽不懂禮貌地闖入了。
作者有話說:
可憐的小狗勾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