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金子
第二天一早, 溫瓷陪他去鄰市看望那位奶奶。
這兩天老宅的瑣事多,她做定了不聞不問的決心。得知薄言是從鄰市趕過來的,當即決定陪他再一起回去。
本來是下午就要出發, 好好的天忽然下起冰雹,噼裏啪啦砸得花房的玻璃都砰砰作響。這個天開高速不安全, 硬是拖到第二天。
好在第二天一切順利, 連哭成核桃的眼睛都消腫了。
溫瓷不用再戴着墨鏡招搖過市。
不知道犯什麽神經,他說帶她去看那位曾經照顧過他的老太太,臨出門前, 溫瓷換上了鮮少穿的連衣裙, 還有小小一顆的珍珠耳墜。
都是很溫婉的款式,大概是別人常說的,見家長時會拉高好感的那種模樣。
薄言去地庫取車,在她上車時視線比往日停留得更久。
溫瓷假裝沒注意到,畢竟她從未這麽隐晦地讨好過一個人。
感情上她還沒法做到駕輕就熟。
車開出數百米, 薄言突然開口:“很漂亮。”
很簡短的稱贊, 不知道在說衣服還是說人。
溫瓷自動理解為兩者皆有,嘴上不饒人:“哪天不漂亮了……”
她說得很輕, 聲音幾乎淹沒在正在播放的爵士樂裏。
薄言還是精準地捕捉到了, 沒說話,借着望後視鏡的動作彎了下唇。
抵達鄰市市立醫院時才過去兩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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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前兩天薄言來過,把人從普通重症轉去了vip重症觀察室, 享受這座小城市市立醫院唯一的一個雙套房。所以這次過來, 一路暢通無阻。電梯都是樓層獨享的, 直達病房門口。
從進了醫院開始, 溫瓷都沒怎麽說過話。
她也不知道自己緊張什麽, 甚至在腦海裏排演過見到那位奶奶要怎麽打招呼, 聊什麽話,全然忘了自己過去養尊處優等着被人攀高枝兒的日子。
這裏和仁和的硬件設施差距很大,剛踏進醫院她就發現了。
等電梯的時候她随口問了句:“怎麽不讓人轉去更好一點的醫院?”
這裏就是本市最好的。
再好一點的就要往大城市去。
薄言對着斑駁的電梯牆,面容平靜:“太遠,不方便随時接回去。”
就這一句話,溫瓷聽出弦外之音。
老奶奶身體怕是不容樂觀。年紀大的人都信奉落葉歸根,越是覺得身體撐不住,越是念家。
緊張的情緒全數化作別的。
溫瓷有些悵惘,主動握住他的手,輕輕捏了捏。
“你和我講講吧。”她說,“那位奶奶的事。”
老奶奶的事乏善可陳,一輩子普普通通。
後來遇到薄言和他那個不靠譜的戀愛腦媽媽,老奶奶短暫地收養過他一段日子。當然,期間少不了兒子和兒媳的厭惡。
難聽的話薄言聽得太多,現在想起來記憶裏也被大段大段的世俗瑣碎給占據。
溫瓷說想聽,他随便挑了一兩段不那麽世俗的講給她聽。
譬如有一回過年,滿院小孩子都撒歡地跑,有幾個小孩故意來撞薄言,傲慢地揚起鼻子:“喂喂,你爸爸呢?你媽媽呢?過年怎麽也不來看你?”
薄言抿緊唇,不說話。
那群小孩子又說:“哦,你沒有爸爸媽媽,所以你也沒有紅包。”
“你知道紅包嗎?”其中一個小孩從口袋裏掏出來,“可以買鞭炮,買糖,買玩具。”
小孩還想炫耀別的,不遠處老奶奶朝薄言招招手。
薄言轉頭就往那邊走,幾個小孩叽叽歪歪跟在身後麻雀似的煩。
站到跟前,老太太從口袋裏摸出一個小紅包,裝的不多,塞到他手裏笑眯眯地說:“奶奶給你的紅包。去玩兒吧!”
那群小孩慫恿着叫他當衆拆出來。
薄言沒理,一個小孩調皮搶了過來,拆開。
裏邊是兩張十塊錢紙幣,小孩子們面面相觑。
“他怎麽比我的多呀……”
“我媽媽只給我五塊錢,他有兩個十塊!”
“我,我也只有一個十塊。”
哇的一聲,最小的那個哭了起來:“我也要找奶奶!”
再譬如有一次,薄言那個不靠譜的媽忙着跟新男友你侬我侬,到深更半夜都沒回來。那會兒治安不太好,總聽說附近有人家遭賊。
大概他們家真是家徒四壁,一直沒碰上過這事。
所以聽到樓梯間窸窸窣窣響聲不斷時,薄言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甚至還有膽子把腦袋從房門探出去,想看看究竟。
兩三個黑影閃過,緊接着就是隔壁老奶奶的特大號嗓門。
“抓賊啦!有賊!!快來抓賊!!!”
一瞬間,單元樓上上下下的燈火全亮了。
踢踢踏踏都是腳步聲。
身強力壯的男人舉着掃把和簸箕奮起直追,那兩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撒丫子狂奔。像一場深夜檔的鬧劇。
等腳步聲被趕出很遠、警笛聲呼嘯着由遠及近時,隔壁奶奶才拎着小毛毯跑進他們家,一把将小小的薄言夾在胳膊底下抱起。
“你這個媽也真是的,算了……”她拉高毛毯,生怕小朋友在冬夜裏着涼,絮絮叨叨地說,“要是我有這麽個漂亮孫孫,我才舍不得。走,今兒住奶奶家去。”
講完兩件小事,人已經到病房門口。
溫瓷潛意識覺得他口中的奶奶是個很慈祥的老人,緊張的情緒松去大半。
推開門,護工從裏面迎出來。一看是薄言,立馬跟他彙報老人這兩天的情況,餘光卻時不時往溫瓷身上瞥。
全部彙報完,恭維地說:“您太太真漂亮。郎才女貌,真相配!”
薄言态度平和地點了下頭:“嗯。”
溫瓷沒少聽人誇,這次倒是不好意思了,心想,這人還真不知道謙虛。
進到套房第二重房門,溫瓷才看到躺在病床上的老奶奶。
她有那種年紀大的人身上特有的安靜氣息,靜靜地躺着一動不動,形容枯槁,一點都不似薄言話裏說的那樣鮮活。
空曠的房間只剩儀器發出的滴滴滴回聲。
怕打擾到她,溫瓷放輕腳步聲跟在薄言身後,看他撐在床側俯身,低聲說了兩句話。老奶奶這才緩緩睜眼,有氣無力地笑:“來啦……”
原來人即将走到生命盡頭是這種感覺。
溫瓷怔愣地看着這一切,忽然聽到薄言在叫她。
她遲鈍地應道:“嗯?”
“願意過來一下嗎?”他問,“她想看看你。”
去看望她們家老太太時,溫瓷很少會像他這樣親近地貼在床沿上,雖然顯得笨拙,卻也學着他的樣子俯身向下。
她輕聲問:“您叫我?”
老奶奶費力地擡手,是朝薄言揮的,像在趕他走。
薄言垂眸看她,征詢她的意見。
溫瓷很讨巧地說:“我渴了。上來時看到樓下有個小超市。”
“喝什麽?”薄言問。
“礦泉水就行。”
薄言前腳剛離開,溫瓷就感覺到了不自在。
她和這位老奶奶并不熟稔,待在同個空間總覺得微妙。
這種氣氛只持續了不到一分鐘,老太太艱難地說起薄言的事,溫瓷就覺得不難熬了。
她像每一個知道他過去的人一樣,說他不容易。
當初沒人管教,好好的一棵苗子差點就毀了,還好他自己出息。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中途退了學,不過第二年以最好的成績考上國內頂尖學府。
溫瓷順着她的講述,想到了十年前溫家作的孽。
又說到他大學時自己弄了個課題要參加什麽競賽。
每天起早貪黑,暑假回來的時候瘦的形都沒了。
那會兒老奶奶已經不和兒子兒媳住了,一個人在家閑得無聊,努力想把他再養回來。誰知道越養越瘦,後來才曉得,他趁假期在外面找了三四個兼職。
老人家不知道他說的兼職是什麽,只知道他每天借用網吧的電腦敲敲打打,滿屏幕跳動的數字。
這些數字填滿了他所有的假期空閑時間。
等到他要開學回去,老奶奶很心疼地問:“忙這麽久,賺到學費和生活費了嗎?要實在不夠——”
“夠了。”薄言眼眸低垂,“在攢別的錢。”
奶奶不懂那些,只說:“別那麽辛苦。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知道嗎?”
“嗯。知道。”
“樓下那個小王啊,畢了業跟女朋友一起創業。他女朋友懂事,知道心疼人,沒要好多彩禮。你知道小王家裏條件也一般,免了很大的壓力……”
這番話是有弦外之音的。
薄言只當沒聽懂,敷衍過去。
後來再提時薄言作為專業第一被推薦出國交換,電話裏老奶奶無意間提到樓下小王,提完後問他:“你呀,都是要出國的人了,和那些一輩子待在小地方的孩子确實不一樣。以後啊,肯定能找到比小王家那口子還要好的媳婦兒。”
沉默半晌,薄言忽然道:“我想要的那個,很好。”
老奶奶驚喜:“你有情況怎麽不和奶奶說呀?”
也是那一回,快要古稀的老奶奶-頭一次感覺到這個從不低頭的年輕人身上的頹然。他說:“她太好了,追不上。”
“那得要什麽時候才能追上呀?”
老太太自覺沒見過世面,在她眼裏,薄言已經是她活到現在見過最好最好的年輕人了。穿着普通陪她去菜市場,所有人都能看出他身上與衆不同的氣質。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金子會發光。
她從小看大的薄言就是金子。
所以老太太想破腦袋也想象不到,能讓薄言說很好很好,以至于追不上的女孩子得是什麽樣兒。金子以上還有更好的嗎?
那天他的回答是:“總有一天吧。”
于是在多年後的這一天,打溫瓷一出現,老奶奶就知道,這一定是他喜歡的女孩子。
那麽漂亮,那麽善良,難怪讓臭小子惦記這麽多年。
她想去握住姑娘的手,又怕對方嫌棄。
猶豫間,溫瓷已經反握住她的,輕聲問:“您想說什麽?”
“他太苦啦……”
溫瓷心裏的轟鳴聲呼嘯而過,手指曲了起來。
奶奶粗糙的手掌心貼着她的:“他這些年啊……攢了好多錢……能過上好日子了……”
“別嫌棄他……”
“也別離開他……”
作者有話說:
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