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寬慰
那年剛在美國立下腳, 趁淡季機票有折扣,薄言難得多回了一次。
也是這次回家,他見到了故人。
在他年幼時便甩下一堆爛攤子消失的女人, 忽然找上門來。
看到她的第一反應,薄言的想法居然只有三個字——沒有死。
如若不是眉眼與他太多相似, 薄言大概真的認不出來。
她年紀也大了, 看起來過得不怎麽好,衣服布料廉價,手指粗糙, 滿臉滄桑和世俗算計。
那雙眼睛往他身上打量時寫滿了滿意。
薄言繞開她, 徑直往另一戶走。
女人假模假樣擺出笑臉跟上來:“這麽些年,隔壁那家還照顧着你?”
薄言冷笑:“怎麽,你要給他們家算錢?”
“我哪兒有什麽錢吶……”一把年紀了,女人說話還在學人家期期艾艾,“媽媽這些年過得很辛苦。”
說着說着, 眼淚快下來了, 可惜薄言沒有欣賞的心情。
自她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煩躁。
恰好隔壁的門大開, 奶奶出現在門口。
看到薄言時她的反應與那個女人大相徑庭, 先是愣了幾秒,而後突然像中彩票似的拍手大叫,“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機票貴不回的嗎?哎呀你也不早說, 我這就去菜場買只雞回來炖——”
視線在觸及到他身後那個女人時, 老太太反應慢了半拍:“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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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記得我啦?”薄言的母親很是自來熟, 笑着迎上去, “我是這孩子的媽媽呀~這麽巧的, 我來過好幾趟都沒見着, 這次來倒叫我碰見了。剛才說什麽機票?這孩子出息啦?現在在哪兒打工呢?”
老奶奶瞬間沒了聲,只一個勁地看薄言。
薄言的神情很不好看,只對老太太說:“回來看看您,進去吧。”
門砰得一聲在女人面前摔上。
數秒後,外面響起咚咚咚的拍門聲,還伴随她的尖利嗓音:“薄言,開門,開開門。媽媽知道錯了,媽媽是特地回來看你的。”
薄言被吵得太陽穴急跳,長達十幾小時的飛行讓人疲憊不堪。他直挺挺地坐在經濟艙,現下連脊背都是僵的。
那麽僵硬地坐在老奶奶家的木板凳上,看她在陽光底下三心二意地摘着菜,時不時還偷偷瞥他一眼。
“我不在的時候,她沒來騷擾過您吧?”
“先前我也沒碰到過。”奶奶嘆氣,“這可怎麽辦,到底是親媽……”
薄言平淡地說:“我早就過十八歲了,不需要監護人。”
老奶奶到底心軟,趁薄言不注意偷偷拉開一條門縫。
嘴裏滿是抱怨她這個親媽當的不稱職,可是人真的找回來,她又不得不替薄言問一聲:“你這些年都跑哪裏去了?”
“我過的苦,所以不想連累孩子。”女人說着又開始抹淚,“我知道你家是好心人,所以走得也放心。”
真是滿嘴屁話。
奶奶粗鄙地罵了幾句,又說:“你這會子找上來做什麽?”
“我兒子呀,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親兒子。憑什麽就不能找?”
這些年沒有她薄言風裏雨裏也都過來了,這時候更不需要什麽親媽。
老太太正要關門,女人急急忙忙阻斷:“我沒別的意思,我就問一聲,這孩子這幾年在哪裏上班打工的?我看他過得還挺像樣。你偷偷跟我說句實話,我也好放心呀……我啊,可能是年紀大了,吃不好睡不好的,一做夢就惦記這個孩子……來看好幾回了,都沒見着。”
看她表情不像假的,老太太滿腹牢騷地說:“在美國,行了吧!人孩子出息的很,你可別跟着來造孽了!”
說罷,門一摔。女人碰了一鼻子灰。
女人一點不生氣,反倒像自己親手養出了這麽出息的兒子似的,臉上爬滿了得意。
這段時間只要出門,三不五時就會碰到她。
她總是在門口候着,很快一棟單元樓都知道,這家不靠譜的親媽回來找兒子了。
這次回來的假期只有短短十天,怕他走後女人會頻繁上門,在忍耐了許久之後薄言終于路過她時停下腳步。
女人見狀,飛一般地迎過來。
“薄言啊,小言,你終于認媽媽了?”
薄言擰眉,“你到底想幹什麽?”
“媽媽就是來看看你啊……”
“不用和我說這些虛的。”薄言毫不留情地打斷,“我再問一遍,你想幹什麽?”
假模假式地猶豫幾番,她開始擦拭眼角:“媽媽這些年過得不好,那些男人沒一個有良心的,媽媽年紀大了,現在連個安穩住的地方都沒有。”
薄言冷眼看她,“想要房子?”
原本是這個打算。
可是這幾天從街坊鄰居處打聽下來,女人的心變大了。
現在兒子多出息啊,在美國做生意。
就是普通做個小生意的老板,一年也能賺不少錢吧?
這棟破單元樓,可真是越看越陳舊,哪裏還像人住的地方。
女人收起嫌棄的心,試探道:“媽媽也養了你好幾年的。你忍心叫媽媽在這個地方安享晚年嗎?再說了,這兒我都離開多久了呀,人生地不熟的……”
薄言看笑話似的看着她,開口:“那你想要哪?”
“媽媽聽說最近有個新樓盤——”
話才剛起頭,薄言就冷笑一聲:“我沒有錢。”
“怎麽會沒錢呢,你現在可是在美國做大生意的。随便動動手指頭就夠了呀!那天你回來時我看到的,你都穿西裝了。”
“借的。”薄言不耐煩地說。
“你這孩子,真會開玩笑。媽媽可打聽過了,你這些年過得可好了,上學有獎學金。從國內到國外,哪裏需要自己花錢嘛!”
不想與她多言,薄言面色平靜地說:“下周一上午9點,房管局等我。”
到與薄言約好的那個日子,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就來了。
她來的時候身後還跟了一個年輕女孩子,原本女孩子表現得挺不耐煩的,在看到安靜坐在辦事大廳裏的薄言後,忽得換上另一副面孔。
“阿姨,這就是你說的,你兒子?”
“對的呀!小鄒。我兒子很優秀的,沒騙你吧?”女人得意極了,“這次撮合你們成功,你得回去多跟你爸爸說阿姨的好話~”
女孩厭煩地揮揮手:“看吧看吧。”
女人看不出似的,依然侃侃而談:“我兒子還特別孝順,這次喊我來房管局就是為了把房子過戶給我。他又能賺錢,以後你跟他在一起別提能過多好的日子了!”
女孩問:“那他身邊那個是誰啊?”
隔着半個辦事大廳望過去,女人這才看清,薄言身邊還有一個人,五大三粗的。她搖搖頭:“我哪知道。”
兩人來到跟前,來不及打招呼,薄言就已經起身了。
他平淡地掃過來,沒同她們說話,反倒是和身邊那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說:“資料給我,我去辦。”
“客氣什麽哥們,我跟你一塊兒。”
女人莫名其妙,一邊喊着“小言”一邊跟在身後,眼睜睜地看着他倆把資料從窗口都提交過去。哐哐幾個章落下。
她心驚膽顫地提醒:“媽媽證件都帶了,你怎麽沒問媽媽——”
自然不需要問,這樁房産交易裏邊根本沒她的事。
薄言單手抄兜,斜靠在辦事處的櫃臺邊,眉眼嘲諷地微微下垂:“房主已經換人了,你也別問我要什麽房子。”
他聲線平直地說:“沒房子,也沒錢。”
“怎麽會?怎麽會呢?”不顧還有別人在場,女人大叫起來,“你不是說房子是要過戶給媽媽的嗎?你怎麽能賣了?你沒經過我的同意呀,這是你爸爸的房子,你怎麽可以不經過我的同意?!”
女人發着瘋朝窗口撲去。窗口工作人員急急忙忙喊保安。
那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劍眉一凜,單手将女人提溜起來推到一遍:“發什麽神經?你他媽有病?”
“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情況。”薄言淡淡道。
“老子才不怕。”男人拍拍健碩的胸脯,“哥們,你這房子便宜三十萬給我,我就跟你打過包票。鬧事的老子不怕,隔壁的老太我也會幫你照看一眼,兄弟雖然是混的,但好歹講義氣。”
薄言平靜地同他握手,道:“麻煩你了。”
後來女人歇斯底裏的鬧過幾次,都被這位大漢給擋了回去。
老奶奶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眼底心疼大于其他。
她反複握緊溫瓷的手:“他那時候啊……手裏也沒那麽……寬裕,就是怕他不在的時候……我被他媽媽騷擾,愣是虧錢……把房子出了……”
“後來……他媽媽一直在……附近哭,那些熟的……不熟的鄰居……都信以為真,把他當成……白眼狼。可是……我知道,薄言是好孩子……”
“他不在乎……別人……怎麽說他,可是……奶奶在乎啊……”
那雙蒼老的眼睛裏蓄滿了淚。
溫瓷無措地握緊她的手,只好一遍遍地告訴她:“我知道他很好,您放心。”
“你們……一定……一定要好好的啊……”
奶奶低聲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吱呀一聲,房門從外面被人推開。
薄言拎着兩瓶礦泉水出現在房門口,他安靜地望過來,神情仿佛在說:聊完了?
奶奶朝他招招手,他就乖順地過來,一點都沒有如今薄先生的樣子。
他一條手臂搭在她的肩上,俯身,另一只手順勢放在老奶奶掌心。溫瓷感覺到他的溫度覆了下來。他們的手掌被老奶奶用力握到了一起。
“好好的啊……”
奶奶再次重複道。
***
從病房出來,薄言随意問起:“沒跟你說什麽奇怪的話吧?”
“沒啊。”溫瓷搖頭。
忽得想起什麽別的,一直處于低氣壓的情緒忽然撥開了雲霧,光風霁月起來。她彎了下唇,補充道:“如果你小時候那麽瘦一只,被夾在胳膊底下走來走去算奇怪的話。”
“……”
她聽到薄言挺無語的嘶了一聲,旋即拎起手裏的礦泉水遞到她跟前,手腕一晃,用眼神示意:喝不喝?
看樣子是在試圖讓她忘掉這個環節。
溫瓷接過其中一瓶,擰開:“你奶奶,可真好啊……”
她仰頭,一口氣喝掉小半瓶。
薄言聽出了她語氣裏的羨慕,又想到她那位同樣躺在病床上還要咄咄逼人的老太太,只說:“花光所有運氣,才碰到她……和你。”
一本正經的人說起情話還真是……
好聽。
溫瓷心情放晴:“那我的好運氣應該就是有錢,和你。”
她的笑話級別不高。
薄言很給面子地揚起嘴角,然後拖長調子:“是麽。”
喝了幾口水,兩人并肩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
說兩句玩笑算是苦中作樂,一旦從玩笑裏走出來,下沉的氛圍又來到兩人之間。裏邊那位奶奶的身體不容樂觀,恐怕就是這兩天的事了。
等到管床醫生過來,溫瓷跟着去聽了聽老人家的病情。
與他們料想的差不多。
那位醫生很誠懇地征求他們的意見:“要是老人家真想回家,也就回去吧。”
看薄言的肩線繃得很緊,溫瓷主動問:“如果轉去更大的醫院呢?”
“病人是多器官衰竭……”醫生說的很隐晦,“希望很小。”
又探讨了另外幾種可能性,溫瓷還不想放棄。
“算了。”一直沉默着的薄言搖頭,“她不想折騰。”
決定權在他手裏,溫瓷不再多說。
隔天他将那輛保姆車開來,接老奶奶回家。
早就不住他們口中常提及的那棟破舊單元樓了,薄言手頭寬裕後自己沒舍得花,給國內這位毫不沾親帶故的奶奶買了套新房。
是個很幹淨的中檔小區,面朝花園的一樓,陽光特別好。
大概是因為這裏是以前的教師新村改造,住的老師特別多,鄰居素質也高。
老奶奶回到家中心情顯得很好,明明身上沒什麽力氣了,精神卻有種愈發矍铄的模樣,還說要給他們倆弄雞湯喝。
溫瓷從來沒下過廚,廚房裏的活兒也用不上她。
她陪着老太太坐在藤椅上曬太陽,眼睛微眯,像只慵懶的貓。
透過玻璃移門可以看到薄言低着頭,手腳麻利地處理剛從市場上拎回來的那只活雞。他幹什麽都顯得游刃有餘。
廚房裏動靜很小,沒一會兒砂鍋就開始卟嚕卟嚕冒熱氣了。
在等水沸的短暫間隙,他靠在臺邊,眼睫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她在看廚房,老奶奶也是。
忽然開始打趣她:“那孩子……很好看吧……”
如今薄言都開始在外都呼風喚雨了,在奶奶口中還是簡簡單單的一句“那孩子”。溫瓷驀地意識到,原來這才是家的意義。
她怔愣片刻,傻傻地點頭:“嗯。”
老奶奶精神像好了點,連貫地說:“我沒幾天了吧。”
無論是話題轉變,還是內容,都讓溫瓷一下子接不上來。
她收回視線,停留在那張蒼老的面龐上,“不是……醫院挂的那些都是普通生理鹽水,其實跟在家也沒什麽兩樣。醫生說如果沒什麽大礙,就——”
“那我也是……該回……療養院。”老太太很清明,“怎麽讓你們倆……都留這陪我呢。”
溫瓷語塞。
倒是老太太寬慰她說,“沒關系……活夠了……”
“那孩子啊……不會哭……”老太太又說。
連他媽媽離開的時候,他都沒吭過一聲。
後來不知道受了什麽委屈,沒高考也沒繼續上學的那年從鄰市回來,枯坐在家門口眼眶紅了一夜。
怎麽勸都沒用。
老奶奶慈祥地望着廚房,眼神泛起混濁,“等我走了啊……多安慰……安慰他吧……”
作者有話說:
淺發一輪紅包(奮鬥了4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