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少年心事③
少年心事③
番外③·少年心事
連綿陰雨數天, 天氣始終沒有放晴。
一場秋雨一場涼,雨還未收尾,天氣就蕭瑟起來。
路過每個班時, 教務主任照例進去散一圈。每個班都有那麽一兩個名人, 在老師眼裏印象深刻。在E班逛了一圈, 主任停在某張桌邊,抱着茶缸咳嗽了一聲:“這兩天天冷, 小心感冒。”
“知道啦——老張。”
主任對着另一旁起哄的學生瞪了下眼,“說你們了嗎?”
他重新放緩語氣:“薄言, 外套呢?怎麽不穿。”
“老師, 我不冷。”薄言答。
主任嗯了一聲:“那也得注意身體, 知道嗎?”
“知道了,謝謝老師。”
加德每個季節的校服都有兩套包含在學雜內,多餘的需要自己訂制。秋季外套使用次數很少, 通常天一涼,沒穿幾天就要換成冬季款。
原本兩件很夠用。
前幾天的暴雨, 他“遺失”一件, 另一件因為多日陰雨始終未幹。
早晨好些同學抱怨鬼天氣, 衣服不烘幹來不及替換的時候他沉默着抿了下唇。布料被烘洗過後的松軟和曝曬的僵硬是不一樣的。
就像他, 和坐在教室裏的其他同學也是不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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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大雨天過後, 穿走他校服的人沒再出現。
偶爾會在路過A班時,聽到有同學叫她的聲音。也有遠遠看到她一眼的時候。只不過她似乎忘了手上還有那麽一件校服,需要物歸原主。
或許這就是貴人多忘事。
也有可能, 那天回去以後, 被雨水浸透的校服像垃圾一樣被扔在了某個角落。于他們來說, 只是一件不值錢的破衣服而已。
在連綿陰雨的最後一天,天氣預報終于說即将轉晴。
教室裏的抱怨比往日輕了許多。
“明天去踢球嗎?”
“不踢了吧, 不是天天踢?”
“室內能跟室外一樣嘛!那五人球場我跑兩步就到邊兒了,多沒勁。而且吧,那地方——”
“那地方四周都是牆,沒女生看是吧!你崩半句我就知道後面是啥!”
幾個男生湊一堆嘿嘿笑出聲。
其中一個意味深長地說:“我看踢球是假,想去大操場耍帥是真。你是不是知道溫瓷他們班約了明天的網球場,想去大小姐面前耍個槍?”
“嚯喲,難怪你這麽積極。操場就跟網球場旁邊呢,原來是這個意思!”
“什麽啊,耍什麽帥。”被圍攻的男生說,“我本來就很帥啊。”
從踢球聊到明天A班的網球賽,再從網球賽聊到溫瓷。
男生嗓門尤其得大,想聽不到也難。
薄言趴在桌上沒動,頭有點疼,耳朵嗡嗡作響。
昨晚因為改市演講大賽的稿子,折騰到天邊泛白。今天一早到校,便和E班的外籍老師探讨着改了一些措辭。
從昨天到現在,就逮到這麽一會兒時間趴着休息。
他閉上眼,默默背誦着演講稿。
在背誦的間隙,依然聽到了這些天關于溫瓷的消息。
她每天都有來學校。
下大雨的第二天,去跑了馬。馬蹄濺了一身泥濘,她随手把換下的衣服扔在更衣室。隔天又換了身簇新的馬術服。
還有在藝術鑒賞課上仿了幅莫奈的《睡蓮》。
代表A班參加了校際間的交流活動。
好像是被安排好的人生一樣,豐富,充實,積極,向上。
忽得就與那天放學後,為了逃避家裏司機而東躲西藏的少女模樣對不上了。如今冷靜地想一想,她潮濕的眼神,欲擒故縱的姿态,更坐實了他心裏的那個猜測:大約真是輸了什麽賭約,才頻繁地招惹他。
既然如此,那件校服薄言沒有再要回來的打算。
第二天果然放晴。
另一件外套終于脫離了潮濕氣,穿去學校的路上,剛好看到溫家的車抵達校門口。她一下車,周圍與她要好的同學不約而同圍了上去,各個神采飛揚,仿佛要一股腦将自己覺得有趣的事都講給這位大小姐聽。
而大小姐一如既往地衆星捧月。她笑得矜貴得體,面面俱到,與私底下見到的全然不同。
薄言繞開人群,不知為什麽,一大早見到這樣的場景讓他覺得太陽穴隐隐作疼。可能是最近實在缺乏休息,步伐不由地加快,打算早點回到教室。
幾步之後,身後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
第六感往往是對的,薄言在心裏默數了三個數,手腕倏地被人抓住。
他只是猜中前半段,沒猜到她大庭廣衆之下還敢這麽放肆。
陌生的溫度從他手腕處蔓延開來,這種被衆人打量的感覺不會叫人舒适。那些被她甩在身後的同學正明目張膽地望着他們。
在大庭廣衆下讓大小姐失了顏面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他的生存法則告訴他,該退讓一步。
薄言僵硬地擡着手,視線下落:“不用拽着,我不會跑。”
少女仿若無知:“那你剛剛走那麽快做什麽?”
“……急着上課。”
溫瓷噗嗤一聲笑了,松開手,揚了揚紙袋:“年級第一,你的校服不要啦?”
他面上的意外轉瞬即逝。
溫瓷挑起眼,“你不會以為我不還吧?”
“沒。”薄言幹澀地回答。
溫瓷又說:“這兩天天氣不好,天陰着老不幹,我就沒好意思還你。”
紙袋裏的校服外套有着烘洗過後特有的松軟。
摸上去很舒服。
什麽天陰、衣服不幹當然是說辭。
只要她想還,衣服連夜便能送回。
溫瓷只是想等,等到他主動來找她一回。可是數天過去,連他的影子都沒見着。遠遠一瞥,他無趣的校園生活與平時無異,像是忘了那件外套一樣。
這人脾氣好硬,一點兒都不服軟。
那麽多人想着由頭來貼溫家,偏偏他,有了理由也不找上門。
溫瓷擡高手腕,眼睛靈動得像熠熠生輝的寶石:“要我舉多久?”
衆目睽睽下接過紙袋,薄言低聲道了聲:“謝謝。”
“不是你借我的嗎?謝謝也應該是我說吧?”
薄言看她一眼:“那你說。”
溫瓷:“……”
少女紅唇微張,好像在懷疑剛才自己的耳朵短暫失了靈。
很少看到她卡機的模樣。
同樣是因為很少出現,所以才更可愛。
數米之外,黑框眼鏡亦步亦趨地跟了上來,“一等獎,你,你,你你跟那位大小姐認識?”
“不認識。”薄言頭也不回。
溫瓷身邊再次被簇擁起來,她停在原地,表情複雜又鮮活。
即便他離開,溫瓷也沒再阻攔,任由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她身邊的那些聲音似乎在問什麽情況,含着一點探究,一點膽怯,想要探一探這位年級第一到底什麽來頭。值得大小姐如此青睐。
同樣的,在他身邊的黑框眼鏡也是如此。
“我,我,我我我之前沒,沒跟你說過她什麽壞話吧?”黑框眼鏡磕巴着說。
薄言彎了下唇:“不記得了。”
黑框眼鏡仰天長嘆:“……她,她,她她她她剛和你說謝謝。救命啊,你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件事很快長了腿似的傳遍校園。
中午時分,E班來了位不速之客。
男生來叫薄言的時候,眼底充滿了揶揄,“師父,外面有人找。”
這次叫得虛情假意,一下就能聽出來。
透過那一大面幹淨的玻璃窗,薄言看到靠在走廊欄杆上,扣着一頂鴨舌帽的少爺。他身邊跟着好幾個朋友,站得歪歪扭扭,看起來就像借了他們班門口的地盤聊閑天。這樣的架勢,薄言心裏隐隐冒出一個名字——陸诏。
薄言放下卷子,徑直走到門口。
那群人的眼神和早上不一樣,打量得更為露骨。
他像沒看到似的,薄唇微動:“有什麽事?”
“沒別的意思,朋友。”其中一人代勞說道,“聽說溫大小姐最近總來找你,認識一下。”
這些人裏面,沒一個不背景深厚的。
薄言不會做無端惹怒對方的事。他安靜地望過去,想在對方眼底猜測一些真實來意。除了頭戴鴨舌帽的那位,其他人臉上顯而易見寫着輕佻,像極了來挑事。目光最終沉沉落在中間那位身上,薄言道:“我和她不熟。”
不熟……
陸诏咀嚼着耐人尋味的兩字,終于出聲:“那就是認識?”
算認識嗎?
薄言無所謂對方怎麽解讀,畢竟,全校誰不認識她。
他只知道今天這些人來找他,不得到滿意的答案不會走。直接答不認識太假,不熟倒是挺适合描繪他們之間關系的,很貼切。
他和那位大小姐之間,是好心借了一件校服外套的關系。
三言兩語說完,陸诏用食指抵了下帽檐:“就這樣?”
薄言态度似是而非:“一時半會編不出更精彩的故事。”
聞言,周圍衆人皆是一愣。
說了半天,他們竟然區分不出這個學霸嘴裏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陸诏有點無語,想動怒又尋不到由頭。剛想扔掉那些虛僞假象損他那麽幾句,忽得腦袋一涼,鴨舌帽被人從後一拎,露出一腦袋簇新的寸頭來。
同來的幾人倒吸一大口冷氣。
誰這麽膽子大?
眼睛齊刷刷往身後一瞥,溫大小姐好整以暇地站着,面上笑意吟吟,細白的手指尖就拎着那頂鴨舌帽。
陸诏草了一聲,一回頭,态度驟然轉彎:“……你,帽子還我。”
“這不挺好看麽。”
溫瓷的模樣尤為無害,讓人覺得她說的每句都是真話。
陸诏摸摸腦袋,嘴角剛一咧,那位大小姐又說:“下次惹你爺爺生氣該不會是光頭了吧?”
“……屁。”陸诏有點丢面子,語速極快,“我自己覺得好才剔的,跟老頭子有什麽關系!”
“行吧。”溫瓷聳肩,“你來這兒幹什麽?”
“你又來幹什麽?”陸诏反問。
“我當然是找他了……”溫瓷把帽子抛了回去,下颌往E班教室門口一揚,“你管的好寬啊。”
陸诏哼哼:“你家老太太讓我在學校多照顧你的,我當然要——”
“謝謝啊。”溫瓷忽然道,“你下個月是不是要去拉斯維加斯?”
陸诏這趟出行瞞着家裏長輩,溫瓷一說,他心裏一緊,“別,別別別。”
“我還需要你照顧嗎?”溫瓷又問。
“不需要。”陸诏立正站直。
大小姐嗯了一聲,慢慢悠悠地說:“我找年級第一有事兒呢,你……”
“走了。”陸诏扣上帽子,催促道:“有沒有眼力見的?都走了!”
看熱鬧的都看出了所以然來。
比起青梅竹馬,大小姐看起來更護着新認識的這位。
一群人作鳥獸散,給E班門口的走廊挪出一塊淨地。
溫瓷依然懶散靠着牆,身上少了點大小姐一直端着的驕矜。可能是剛和自己圈內的朋友說完話,松散勁兒還沒完全收回。
起碼薄言是這麽想的。
果然人走了沒多久,她又端了起來,先是身姿漸漸站直,再是神态、眼神、乃至語氣都産生了細微的變化。
“那件校服……”她咬了下唇,好像在躊躇怎麽開口。
“校服?”薄言重複她的話。
“你檢查過了嗎?”溫瓷把話說得很慢,一個一個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是怕他聽不清楚,“你可能不知道。那天我們家常在的阿姨休息,代替她的是另一位阿姨。怎麽說呢,那位阿姨可能在這方面沒什麽天賦,曾經洗壞過我好幾件羊絨大衣,還有一兩件天絲睡裙。”
薄言擡了下眸。
她慢條斯理地說:“所以……沒把你的衣服洗壞吧?”
這麽說,那一定是洗壞了。
只不過看他半天都沒反應,她又按捺不住,主動找上門來。
一切都是故意的。
這樣淺顯的套路薄言沒見有人這麽理直氣壯過。
不過壞了又如何呢?
他沒有打算要加深這一次的交集。
她能睜着眼睛說瞎話,他自然也能。
于是短暫的沉默後,薄言回答道:“沒洗壞。”
溫瓷又站直了一些:“嗯?”
她細想了一會兒,“你是不是還沒拆開看過?”
很顯眼的一條,溫瓷明明記得叫阿姨拆了線的。
話剛說完,溫瓷只覺得多餘。看他那态度,顯然是避而遠之,沒想與她再深入交流下去。怎麽會有人這麽油鹽不進?
換做是別人,見縫插針就想攀上溫家。
他倒好……
溫瓷也不是沒脾氣,笑容淡了幾分:“行,既然沒事那最好。”
“嗯。”少年沒什麽所謂地點了下頭,“多謝惦記。”
原本是想借着這件校服一來一回多制造點相處機會,順道還能以歉意為由,邀請他去看A班的網球賽。
賽後她也想好了,只說天太晚,報答上次雨中送她的事兒,順道叫司機送他回家。既然知道他家地址,以後上學放學路上偶遇就變得理所應當多了。
至于為什麽要這麽做,溫瓷從沒想過。
她對所有感興趣的東西都是這樣的,關懷關心無微不至,直到……失去興趣。
連續被潑幾次冷水,此刻溫瓷興致淡了下來。
她深看對方一眼,轉頭離開。
連續數日,除了同學間經常私下揣測溫大小姐的态度外,好像并沒有多餘的事情發生。
她沒再來E班,但E班內部似乎發生了什麽微妙的變化。
那位喊他師父的男生,言語間嬉鬧的成分少了許多,其他同學的眼神也多少帶了點其他意思。薄言當然知道是為什麽。
周一晨會一如既往被E班包攬。
站在演講臺往下,一覽無餘。薄言的視線沒有一分多餘,只停留在臺前數米。講完鞠躬,下臺。伴随淅淅瀝瀝的掌聲,他從禮堂通道穿過。
通道緊挨A班。
地燈從通道兩旁照射在他身上,他不像在臺上那麽端着,手肘卸了力道,自然地垂落在身邊。在路過某張座位時,他聽到一聲輕笑。
腳步微頓,繼續往前走。
那聲笑之後沒有下文,卻把他平靜的心給攪出了漣漪。
有時候是挺搞不懂有錢人想什麽的,像他這種于她來說沒價值的人,值得一而再再而三招惹嗎?
哪怕是因為無聊的賭約也不現實。
因為早該結束了。她已經在他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這天晨會結束,薄言沒有立馬回到教室。
他站在林蔭道的樹影下,頻頻望向從禮堂出來的人。不需要格外注意,因為她出現時排場總是很大,有意無意的,擁在她身邊的人從來不會少。
聽到聲響,薄言收起其他心思,安靜地望過去。
他站在樹下,什麽都沒做,但那群簇擁的人卻好像知道他在等誰似的,自動讓開一條道。
原本溫瓷是在聽旁人講趣事,忽得轉眸,看到了來人。
真新奇。
她等着他來找的時候沒聽着蛛絲馬跡,不等了,人倒反而來了。
旁人很識相地讓開,她沒有先開口,就着沉默與對方一起并肩往教學樓走。行走間,她百無聊賴地丈量,男生怎麽都長這麽高。
站直了她差不多到陸诏的耳根,但在他這邊,挺直了腰也只到下颌。
無形間會讓自己少許多氣場。
說起來,不說話的時候他好像更難讀懂。
溫瓷一時有些拿捏不住了,只好稍稍側頭,自己找了個話題:“你這件衣服——”
知道她要說什麽,薄言接道:“是借你的那件。”
溫瓷偶爾也喜歡這種直來直去的交流,于是不打算裝了:“補得真齊整,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原本,我是想賠你一件的。”
“掉了一根線而已。”薄言不覺得意外,聲音冷冷清清,“沒什麽難的。”
“你自己補的?”
“嗯。”
溫瓷不知道在思索什麽,靜了片刻。
再出聲,她已經恢複了平時的熱烈與活力:“那今天為什麽特意等我?”
“有事。”薄言言簡意赅地說,“想弄明白一件我不懂的事。”
“嗯?”溫瓷迷惑出聲。
少年的表情很單一,語調也顯得波瀾不驚:“我對你來說沒有價值,你總是來找我,是為什麽?”
這件事啊……
在她回答之前,又聽見少年說:“如果你有什麽賭約必須要在我這裏履行,我可以配合。畢竟我沒有那麽多時間耗在這場游戲裏。”
溫瓷眼裏閃過訝異,旋即忍俊不禁。
她極難得地笑出聲,肩線抖了數下,極力壓着:“年級第一,你怎麽這麽可愛?什麽賭約啊……我又沒跟人玩真心話大冒險。”
“那所以呢。”薄言皺着眉,“為什麽浪費時間在我身上?”
“我才沒覺得浪費。”溫瓷原地站定,小腿随意晃悠了一下,渾身寫滿了少女的驕矜,“我就喜歡纏着你啊。”
話題回到原點。薄言抿了下唇:“別人會誤會。”
“那不是挺好?”溫瓷直言不諱地說,“你不覺得最近別人對你友好了不少?你這樣就不可愛了,得了便宜還賣乖。”
“……”
“哎。”溫瓷踮起腳,漂亮的面頰近在咫尺。她的聲音纏了上來,和那天的大雨一樣潮濕,“趁我對你充滿興趣,不提點要求嗎?”
“比如——”她蠱惑道,“想要什麽?”
大約是她的氣息太近,薄言控制不住地眨了下眼。
前後只是幾分鐘,林蔭道上只剩他們倆。陽光透過樹梢投在地上,将兩人的影子拉到了一起。她仰着頭,刻意拉近了距離,影子将他們表現得更為親密。
“暫時沒有想要的。”薄言別開頭。
“是麽,好可惜。”溫瓷笑了笑,退開一步。
教學樓近在眼前,她灑脫地搖搖手:“走了,我回去了哦。”
幾步之後,少女忽得停下腳步。
從樹蔭下出來,陽光投在她臉頰上。
薄言擡眸,仿佛看到了她臉側細小的絨毛,讓人無端地覺得眼前這一幕無比鮮活。她揚起下颌,用高高在上的語氣說:“你在我這裏不是沒價值……起碼,我逗你的時候會開心。”
……逗。
薄言默默回味着這個字,無聲地皺了下眉。
從來,想要的東西薄言都會想辦法。
他自認為自己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只不過自始至終,他的手段很單一,除了能倚靠成績之外別無他法。
從縣立小學到市立初中,再到省重點高中,名額都是靠自己争取來的。
來加德屬于意料之外。
高中最後一年,該學的都已經學完,到哪都不會影響他原本的成績。于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在省重點和加德之間選擇了獎學金更為豐厚的加德。
來加德以後,他從來不想着與旁人比較。
可是一點不受影響是不可能的。
起碼是來了之後,薄言才明确地知道,自己将來想過的是什麽日子。那些虛幻的想法終于有了具象化的表現,就像輕飄飄的羽毛落到了實處。未來想要的東西在眼前變得清晰起來。
那天晚上,他接到鄰居家偶爾會接濟他的那位奶奶打來的電話。
奶奶在電話裏很是心疼:“你在那邊沒有人照顧,放學回來了,能吃上一口熱飯吃嗎?”
“有的。”薄言點頭,“我自己會弄。”
“你這樣太辛苦,一個人在外地孤苦伶仃的。這幾天啊奶奶想,要不還是回來算了吧。咱們這的高中也不差,你要是實在差上大學的錢,奶奶給你想辦法湊一點……好歹,奶奶有手有腳,還能幫得上忙。”
薄言安慰起人來語氣格外生硬,“您放心,我在這很好。”
老奶奶嘆了口氣:“那,那邊學校有人欺負你嗎?”
腦海裏閃過那位大小姐的身影,言語間,她像是把他當成了一條可以逗弄的小狗。可他好像生不起氣來,輕聲說:“怎麽會。”
“前幾天碰到你們學校的老師,老師說那邊的孩子家庭條件都很好。我怕啊……”
奶奶的話沒往後說,薄言明白。
他們這樣出生低微的人很容易被看不起。
可是,出生就決定了人的一生嗎?
薄言不覺得。
他在這通電話裏沉默了許久,忽然想明白一件事。
光靠拼命學習太慢了,或許窮極一生都沒法達到那些人的起點。他想要翻身,想要擺脫窮苦。這樣太慢了……
窗外那顆槐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這一刻仿佛回到下午,學校的樹影下。
少女用她特有的嗓音輕聲問:比如——你想要什麽?
好像他說要什麽,就能瞬間得到一樣。那一刻沒有領略到的誘惑,在今晚樹葉的撲簌聲中格外蠱惑人心。
握着電話的手指忽得收緊。
薄言想,總歸,他就是這樣世俗的人。
***
眼前最近的是A大的夏令營。夏令營只是名頭,說白了是利用高三的第一個學期進行優等生秋招。
一早黑框眼鏡就跟他說過,加德往年都是一個名額。
競争在前,情誼在後,這一個名額他們幾個拿着獎學金的都打算争一争。
薄言從來不怕與人争。
在過去的那些年裏,只有一次失利。
那是一次市級三好生的争奪,所有任教老師都曾明裏暗裏地說過,這個名額經過考核,會落在一名成績格外穩定,永遠占據那個名次的同學身上。
自他出現起,年級榜首再也沒有異過位。
幾乎是話落的同時,班裏所有人都看向他,那些眼神裏有羨慕,也有嫉妒。每個人心裏都對這個名額歸屬有了數。
那天他難得早回家,路過街口時停留數分鐘,再出來時手裏多了一雙老年健步鞋。
以往路過街口,他都會注意到鄰居奶奶放慢的腳步。
她只是瞥一眼櫥窗,然後嘴裏啧啧念叨:“現在的商家可真會做生意,老年人還有老年人的鞋,不都一樣穿嗎?真想不明白。”
再隔壁一家,是鄰居奶奶的老閨蜜,倆人從結婚起就住隔壁。
以前怎麽樣薄言并不知道,他只記得自他記事起,那位老閨蜜就總是閑來無事跑到奶奶門口唠嗑,唠她家老公該退休了,退休金很高。再唠孩子考上研究生,孩子找到好工作,孩子每個月往家寄多少錢,孩子在大城市結婚了。
奶奶嗯嗯啊啊地随口答應,老閨蜜又開始聊近的。
聊孩子特意從大城市給他寄的生态豬肉,雖然價格貴,但吃起來确實同這小地方菜市場買的不一樣,肉感好。聊前幾天路過金器店給孫子打了個金镯子,孩子可愛又懂事,張口閉口都是奶奶。再聊新買了一雙健步鞋,專為老年人設計,別看樣子不怎麽樣,着腳,特舒服。
往前數的那些,都不是薄言做得到的。
只有這雙鞋,他在聽鄰居奶奶念叨數次“不明白”之後,他總算買得起。
那天是心裏大事終于落定,他有了考慮其他的心思。
拎着鞋回到單元樓,叩開鄰居的鐵門。
老奶奶一手拿着炒菜鏟,一手給他開門,中間還不忘回頭望一眼牆上的老鐘:“怎麽又壞了?才五點半,你平時下了學得……得六點來鐘了吧?回頭我找老李給修修,這東西真是,這倆月壞了多少次了。”
“沒壞。”薄言放下手裏的紙袋,“今天沒在學校自習,所以早。”
“就說嘛!”奶奶示意他趕緊去洗手,“今天別回去自己弄了,在奶奶這吃。我再炒個青菜,放點蝦米提提鮮。”
“奶奶。”薄言忽得叫住她,抿了下唇,“給你的。”
經他提醒,鄰居奶奶才注意到他手裏的紙袋。
牛皮紙的色澤,正面誇張地映着一行紅字——步步穩老年健步鞋。
抽開盒子一看,裏面那雙鞋往日就放在櫥窗最中間的、最顯眼的位置。
她瞬間不高興了,趕緊道:“快去退了,我不要這東西。”
薄言擰着眉堅持:“我手裏有錢。”
“不是有沒有錢的事,你一小孩給我買這個,我哪兒能受。你還沒工作,将來要花錢的地方多的是。不行不行,我這就去給退了!”
奶奶說着放下鏟子,廚房火一關,心急火燎地就要出門,生怕去晚了不給退。薄言犟在門口。
兩人對峙許久,最終還是高個子的男生更厲害些。
拉着奶奶推進藤椅。
那雙鞋軟硬兼施地穿上了腳,一踩,正合适,還真像隔壁老閨蜜說的那樣,舒适得很。
老奶奶偃旗息鼓,去布兜裏摸錢。
薄言一把按住,眸色深重:“我評上市三好了。”
“那是好事兒。”老奶奶趕緊道,“這錢得奶奶出。”
“您知道市三好有什麽作用嗎?”
老奶奶試探着問:“給個獎狀?”
“嗯,除了獎狀……”
“還給錢?”
薄言彎起唇。他忽得不想跟她解釋這張獎狀對加分有多重要,也不想解釋這對進入省重點高中有什麽幫助,只是順着她的意思點了點頭:“嗯,有錢。”
“那你也得省着點花。”老奶奶抱怨道。
“已經很省了。”薄言替她系好鞋帶,直起身,“您起來走兩步試試。”
“不用走,我這一穿就知道合适。”
薄言又道:“穿了新鞋真不試?”
奶奶拗不過他,笑着拍拍他的腦門:“行行行,試試。”
那天不止加了個青菜蝦米,還多炖了條魚。
奶奶說他成天兒上學費腦子,要補補。
再到隔天,他評上市三好的消息就滿街巷知曉了。隔壁老閨蜜酸了吧唧的,誇了半天,最後只好說一句:那也不是你親孫。
一周後,市三好的評定傳遞到學校。
宣傳欄一下被圍得水洩不通。
薄言路過時,看到好些同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這種眼神本能的令人不适,比起那些說不清的情緒,好像憐憫更多一些。
等人群散去,他才看到評定欄那張紅紙。
剛才那些憐憫的情緒似乎一下找到了落點,他站在原地許久,第一次沒在得獎欄看到自己的名字。
過後數天,學校裏談論的都是這件事。
或許是自己太多心,坐在教室裏時,他總覺得連老師落在他身上的視線都帶着一點可惜。終于在放學後,他去到辦公室,将難以啓齒的話問出了口。
“老師,我想問問市三好的事。”
“這件事啊……”班主任開口開得很艱難,“薄言啊,老師知道你很優秀。下次再努努力,說不定還有別的機會。”
他垂了下眼:“您不說說我該往哪方面努力嗎?”
在一個學生面前,班主任難得露出怯意,別開視線:“各、各方面吧。”
“好,我知道了。”薄言不再深問,“謝謝老師。”
其實他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這些天各種消息傳遍了校園,他不知道原本屬于自己身上的名額為什麽忽然給了另一個各方面都普普通通的學生。他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那位“普普通通”的學生或許并不普通,他是教委課改組組長的侄子。
與之相比,普通的是自己才對。
回到老街,剛巧碰到鄰居奶奶和那位老閨蜜在門口争執。
老閨蜜不知哪裏惹得不舒服,麻雀似的念叨了一大堆,見他回來,立馬陰陽怪氣地說:“你都說好幾天了也沒見獎狀拿回來,不會是為了贏我吹的牛吧?”
“我和你有什麽好争輸贏的。”鄰居奶奶鼻子裏直哼氣,“這孩子有出息就是事實,你這張刻薄嘴可給我收着點。”
“我怎麽就刻薄了?還不是你年輕時候老擠兌我,害得人家真以為十裏八鄉就你最美,我成了那個陪襯!”
“美不美的有什麽用,一把年紀了還争這些沒用的東西。”
“那咱們争點眼前的,就說你這撿來的便宜孫子吧!”老閨蜜眼睛一橫,“小薄啊,我們這把年紀真沒見過什麽是市三好,拿出來看看呗?”
鄰居奶奶嘴上說着別理她,其實心裏是有股氣的。
她望過來,眼裏盛滿了期待。
薄言抿了下唇,聲音幹澀:“……還沒拿到。”
“哦,還沒拿到啊?”老閨蜜聲音尖利地說,“我就說你啊,那些還沒拿到的事你就見天兒的挂嘴上說,真是!搞得多像沒見過世面似的。”
奶奶被這嘴仗氣得拍了拍牆:“行,就你見過世面,成了吧?”
“哎,我可走了,沒時間跟你這聽吹牛。什麽時候拿着了什麽時候再讓我們見見吧~!”
奚落的聲音傳得很遠,街坊來去間都望了過來。
鄰居奶奶就在視線正中央站着,背微微佝偻,嘴唇抿了再抿,最後只是回過身拍了拍他的胳膊,“走,別管他們,咱回家吃飯。”
得知名額落在他人頭上時他沒這麽難過,聽到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時他也無所謂,直到這一刻,他忽然覺得是有點難堪的。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這位一直給予他善意的奶奶。
那天的晚飯食之無味。
放下筷子的那一刻,薄言對飯桌那頭的人說,也更像在對自己說:“奶奶,該屬于我的,遲早都是我的。”
那次的失利讓他記到現在。
或許是被踩踏過,他對權勢的感覺無比敏銳。溫瓷那句想要什麽成了他的魔咒,折磨得人數晚難眠。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在她找來的時候不再推拒,表現得尤為繁忙。
數次之後,大小姐托着腮湊過來,聲音綿長地問:“薄言,你在忙什麽?”
“忙演講。”
“演講做什麽?”
“攢學分。”
“拿了學分呢?”
薄言極有耐心地跟她科普普通學校的生活,科普A大夏令營的推薦需要如何辛苦才能到手。事實證明,他的科普每一句都落到了實處。
數天後,A大夏令營平白無故多給了加德一個額外名額。
不需要同誰争搶,輕輕巧巧地落在了他頭上。
燙金的邀請書很惹人眼,他自然知道其他同學在背後說他什麽。
他們的眼神或多或少包含了輕蔑,也只有黑框眼鏡的真誠一些,他長舒一口氣:“太好了,沒有你跟我們搶,我覺得我能進夏令營的機會一下子變高了百分之七十五。”
薄言淡聲問:“剩下那二十五呢?”
黑框眼鏡尴尬一笑:“你說……會不會有別人去讨溫大小姐的歡心啊?”
薄言不排斥這種直白,他沒什麽焦點地望向遠方。
“誰知道呢。”
那天過後,溫瓷依然會時常過來找他。
學校裏的風言風語傳得飛快,可她完全不受影響似的,依然如玫瑰一般真誠熱烈。她甚至還與他探讨起了A大的那場夏令營。
“夏令營好玩嗎?”少女神采飛揚地問,“要不我也跟你一起去玩好了。”
薄言看着她,如實答道:“不好玩。是花很短的時間做一個課題研究,時間很緊,所以很考驗個人能力。”
“聽起來像考試。”溫瓷很短暫地皺了下眉,“我不喜歡。”
說完這件,她又說起下一件。
“那你夏令營回來總有時間了吧?你知道嗎,那邊有個公園,公園裏有條很長很長的河灘,人特別少,不會有人抓到我。”她狡黠地笑,“下次要一起去嗎?太陽下山的時候那邊——”
薄言點頭:“好。”
“——挺漂亮的。”溫瓷頓了數秒,嘀咕,“我還沒說完呢,而且你現在怎麽這麽好說話?我說什麽你都答應?”
她笑眯眯地說:“你不會是……”
“我在利用你。”少年一板一眼地打斷。
動作愕然頓住,溫瓷花了些時間才從他直白的話裏回過神來。
她眨了下眼:“我知道啊。”
“……”
呆愣的一方似乎換了邊。
薄言看到她托着腮的手指快速地輕點臉頰,似乎很愉快的樣子。許久才對他說,“可是我是心甘情願被利用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