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少年心事⑥
少年心事⑥
番外⑥·少年心事
晚會上人影浮動, 溫家大小姐不可能消失太久。
得不到安慰,溫瓷滿臉委屈,撐着少年寬闊的胸膛讓自己站直。裙邊下滑, 蓋住了腿上白膩的肌膚。她的手沒有挪開, 掌心可以輕易感受到衣料底下蓬勃的心髒跳動。
早就知道他穿正裝會很好看。
穿上加德校服的他和路邊撿到的他就已經雲泥之別了, 正兒八經的西裝三件套更是襯人倜傥。偏他骨子裏帶着傲然,稍稍一修飾, 就矜貴得渾然天成。
替他掖好手帕巾,溫瓷才放手。
“待會兒別走, 我帶你見幾個人。”
她的委屈還沒散去。
薄言發現自己連一個拒絕的詞都說不出口, 只好生硬地問:“誰?”
“不是說想去A大?”溫瓷擡起眼。
薄言借着大廳的燈光看見她眼尾有一層漂亮的閃粉, 像美人魚的尾巴。
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敢觸碰。
其實來之前他是想問很多問題的。
為什麽知道他去理想中的A大已經板上釘釘,還要帶他參加那麽多活動?為什麽整個學校那麽多人, 偏偏在他身上花心思?
為什麽看不見他的自卑?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入他的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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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
為什麽失約?
可是四目相對,他什麽都問不出來了。
只聽到她還在說:“他們榮譽校董也過來了。以後在A大如果想走公費深造的名額, 都是要這位校董批的。”
她說完好整以暇地等着, 見薄言表情無異, 才重申:“所以別走啊。”
她已經在考慮那麽遠的事了。
薄言別開眼, 望向大廳:“所以你才軟硬兼施騙我來這裏?”
“我可沒騙。”溫瓷狡黠一笑, “你自願的。”
她說着已經退後了好幾步,鼻尖屬于她的味道淡了許多,長裙及地, 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在他面前轉了一圈, 她笑得靈動又可愛:“不覺得我們今天穿的禮服特別相配嗎?”
清新的霧綠色絲綢, 和他胸口的手巾是一個色系。
衣服是她挑的,相配也是她選的。
薄言忍不住喉結滾動。
快要按捺不住心裏那頭怪獸。
“我先過去, 晚點兒來找你。喏。”她揚起下颌示意他看玻璃幕牆,“那裏不會有人打擾,你不喜歡他們跟你說話的話就去那兒。等我過來。”
在放出怪獸之前,他依然得做一條溫順的小狗:“知道了。”
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拐角,薄言出聲叫住她:“溫瓷。”
溫瓷回眸:“嗯?”
“……如果你不喜歡聽謝謝的話,就算了。”
靜了片刻,少女揚起笑:“這次喜歡的。”
這場晚會觥籌交錯,自始至終薄言都覺得自己像陌生的闖入者。
他坐在玻璃幕牆這端,很輕易就能俯視整座城市的燦爛霓虹。将萬物踩在腳下的感覺會讓人本能地覺得高貴。
很快,他不再往外看,目光隔着絲質屏風落在場內。
不需要特意關注,他就能看到溫瓷的身影。
那些人習慣性地圍繞、簇擁她,像重重花瓣襯托下那枚嬌嫩的蕊兒。偶爾她轉頭往這邊看。有一道屏風阻攔,但他就是知道,那道目光是落在他身上的。
是确認他還沒離開?還是為了什麽別的?
後來,她果然帶着一個陌生女人過來找他。
那人身上有股濃重的書卷氣,但眼睛裏卻是精明。
薄言一下就知道了對方的身份。
誰也沒挑明了介紹這是誰,幹的什麽差事。
溫瓷拿捏着尺度,兩頭都不介紹,就好像只是順路過來閑聊兩句,混個眼熟。
來往數次,陌生女人過後又是西裝革履的其他人。
那些人心裏明鏡兒似的,想了無數個版本。
再加之注意到兩人暗藏玄機的禮服和手巾顏色,最後融會貫通成一個結論——這是溫家看中的人,以後不管在哪,見了面多少要客氣幾分。
整個一場晚會,持續兩個多小時。
溫瓷游刃有餘。
臨近尾聲,她終于得以逃脫。
因為有她在,薄言才知道,原來頂層旋轉餐廳的另一面還有扇可以走向露臺的門。不用走到露臺,光憑想象就知道高空的料峭要比底下要嚴寒幾分。
還好溫瓷只是站在最後一重門邊。
感應門随之打開,又緩緩阖上,只是一瞬間的工夫,室內溫度就低了許多。剛才呼嘯而進的冷風在空中打了個旋兒,消失不見。
她找了張單人沙發坐下。
緊接着,被他的體溫焐熱的外套就落在了少女肩頭。
薄言一言不發,在凹陷的沙發椅邊單膝跪地,不由分說地撩開她的裙擺,嫩生生的肌膚白得晃了眼。
溫瓷好像知道他要做什麽,抻直腿,将腳踝送進他手裏。
走了一晚上,腳脖子有點紅。
薄言沒什麽表情地擡眸看她:“你走的這些路,不比一場開場舞少。”
“所以你終于要好好安慰我了?”溫瓷笑眯眯地問。
看着她仍然挂滿笑意的臉,薄言沒給面子:“看起來你不痛。”
“痛痛、痛的!”溫瓷一秒變臉,舉手投降,“快點呀,說句好聽的~”
不怎麽會說好話的少年沉默許久,眉頭蹙成了川:“下次別這樣了。”
“哎……騙你說句好話太難了。”女孩子無聲嘆息。
幾秒過後,揉捏腳踝的手突然松了松:“騙?”
“嗯?我說什麽了嗎?”溫瓷眨眼。
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要怎麽辦,是拆穿她還是順其自然。
少年慢慢滑動拇指,指腹比剛才用力許多,揩過她腳踝。而後轉動手指,定睛,指尖擦下來一層胭脂色的粉,頂端亮晶晶的,和她眼尾的美人魚尾巴是同樣的色號。這一刻,一點沒有被欺騙的愠怒,反而是無奈偏多一點。
他松了手,将手指平攤在她面前:“解釋嗎?”
“真的崴一下……應該很疼吧?”溫瓷小聲地說,眼裏寫滿了真誠。
薄言從嗓子眼發出一聲短暫的嗯,沒有後話。
“就這樣結束了?”
“什麽結束了?”
“你不……”溫瓷頓了一下,“你好像從來沒生過氣。”
“我現在生氣是不是顯得太……”他學着她,語末同樣一頓,而後說,“不知好歹了?”
這句話溫瓷記得自己說過。
在他幾度拒絕參加晚會之後。果然,這人是很記仇的。
溫瓷将腳抽回,安穩地踩在地毯上,又低頭捋了兩下裙邊。
“好啦,既然被你發現了,那我就不演了。”
得知她這一晚上腳踝都沒事,薄言踏實許多,終于有了談話的興致。
“來這裏做什麽?”
“反正司機還有一會才來接我。”溫瓷無聊地晃晃腿,“陪我聊一會兒吧。”
誰都沒提今天晚會上的事。
溫瓷很通透,不喜歡把施恩挂在嘴上反複鞭撻。況且她還知道,對方是個自尊心極強,敏感,偶爾自負又偶爾自卑的笨蛋。
她挑的話題無關痛癢,一會是學校的八卦,一會是社會新聞,一會又是生活瑣事。
說了半晌,手邊适時遞過來一杯檸檬水。
就着玻璃杯抿了兩口,溫瓷很誇張地說:“如果你一直這麽貼心的話,你一定會成為我身邊那個李叔的!”
薄言直覺不對:“李叔?”
“我沒跟你說過嗎?”溫瓷咕嘟一口,将水咽下去:“我奶奶的管家,李叔。”
果然不是什麽好話。
薄言雙目微阖,不知在想什麽。
他聽到溫瓷還在繼續形容那位李叔:“他年輕時候就陪在我奶奶身邊了,衣食住行都是李叔打理的。奶奶一伸手,他就知道要把什麽送到手裏。嘴巴一開,字還沒說呢,他就能猜到意思複述出來。那種熨帖程度堪比……你知道吧?古時候老佛爺身邊的——”
薄言面色古怪,倏地打斷:“你把我類比太監?
“我什麽時候說過?”溫瓷死不承認,“我在說我家老太太。”
少年面色不虞:“你上一句說,我會成為你身邊的李叔。”
“換個目标?”她打着商量,“別當李叔了,你一直待在我身邊,就當——”
“當?”薄言重複呢喃她話裏的意思。
“沒什麽。”溫瓷忽然住了嘴,摸摸鼻尖,剛剛差點說出逾矩的話來。她靠在沙發裏,用手擋住臉,倦怠地打了個哈欠:“我困了。”
話題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被轉移幹淨了。
她對談起自己的家事興致恹恹,最後還是靠校園裏的八卦打發了許多時間。
在聽到手機響,上面顯示司機的號碼時,溫瓷才起身。
她拎起裙擺,像個落跑的公主。
“我要走了。要順路送你嗎?”
“不用。”薄言搖頭,“早點休息。”
“還有呢?”
“還有。”他喉結微動,“今天你很漂亮。”
***
從晚會到城中村的廉價出租房。
短短一個多小時,是城市高空落進泥潭深處的距離。
周圍充斥着并不安靜的世俗喧嚣,即便已經過了深夜,還是無法趨于安靜。棚屋隔音很差,隔壁咒罵妻子咒罵孩子的粗嘎嗓音穿透性極強,時而伴随着一兩個酒瓶砸地的破碎聲,緊接着哭鬧,尖叫……
又是哪家男人不耐煩了,隔空對罵,叫他們閉上嘴。
兩邊對罵起來,聽架勢是要破門而出大幹一場。最後還是在其餘鄰裏罵罵咧咧的餘韻中各自摔上了門。
在這片破舊的區域,這一切都司空見慣。
所以長時間住着,人也會變得麻木。
薄言此刻還是慶幸只簽了半年合約的。他的生活應該如溫瓷說的那樣,越來越好,越走越高,不應該被埋沒和捆綁在昏暗的人生角落。
至于走出這裏,最終能走向哪?他還無法确定。
他自嘲地想到了她口中那位從年輕起就跟在溫老太太身旁的李叔。
甘願守在她身邊嗎?
薄言想,他沒那麽好心的。
天越來越冷,學校進入了即将放假的愉快氛圍。
這兩天鄰居家奶奶給他打電話,問他寒假怎麽過,過年總得回家的吧?
在電話裏沉默良久,薄言想:“還是不回了。”
“怎麽過年都不回來?那邊功課很緊?”
“不是。”薄言握緊聽筒,“這邊的房子只租了半年,要找新的住處。還有一些學校裏的事,趁着假期得做完。就算來回也只能待幾天,就算了。”
“奶奶還特意包了好多餃子……”鄰家奶奶的聲音暗藏失落,“這樣吧,給你寄過去。就當一起過年了!”
A大的事有了眉目,招生辦給他打電話,下學期很有可能安排特招進去的學生一起到A大,先上半年預備班,正式銜接大學生活。
這件事他還沒跟溫瓷說過。
連他自己都搞不懂,到底是沒找到機會說,還是內心産生了動搖。
換做之前,他會心甘情願地被保送A大。
也許是胃口被養大了,心野了,現在的他想得卻更多。
在A大之上,他應該有更高的去處。
有天離開教務之前,薄言聽到主任在和其他老師說沃頓的情況,說到今年的那個沃頓名額,還帶了高額獎學金。
無意間一句感慨,說就算是去美利堅,以這樣的獎學金額度,生活上都不需要再自掏腰包了。
如果再早一點,聽過也就當聽過。
可是不久之前溫瓷剛說過,自己将來是很有可能去沃頓的。
随口一句話,在他心裏烙下了痕跡。
申請沃頓的條件非常苛刻,即便是他也要付出許多努力。
在沒有完全把握之前,骨子裏的自負作祟,薄言誰都不想說。
在電話裏,他只是随意聊了聊假期的計劃。
他了解自己,肚子裏想的總比嘴上說的要多。
确定他确實不回,鄰家奶奶要了他的地址,隔着電話線,他甚至能聽到筆尖落在紙上的沙沙聲。老奶奶一筆一劃認真地記下,念叨他:“學習也不要太忙,把自己身體壓垮了。學東西啊跟吃飯一樣,得慢慢來才不噎着。”
“嗯,我知道了。”薄言彎了下唇,“您呢?準備怎麽過年?”
奶奶在那頭笑:“我一老太太還能怎麽過,湊合過呗!”
兩人說了好一會兒才挂斷。
隔壁的争吵又開始了。
薄言開始慶幸電話挂得早,這樣不至于傳進聽筒裏,平白害那頭擔心。
從抽屜裏拿出自己的獲獎履歷,剛打算再捋一遍看看還缺什麽,電話又響。
以為是奶奶有什麽忘了交代,他看也沒看順手接起:“嗯?奶奶。”
對面安靜一瞬。
随即是少女銀鈴般的笑聲:“哇,我什麽時候輩分這麽大了?”
明明一耳朵就聽出了對方是誰,他還是挪開屏幕看了眼來電顯示。
太稀奇了。
自從要了他號碼之後,這好像是第一次給他打電話。一時間讓人恍然如做夢。
薄言嗯了聲,平靜地說:“看錯電話了。”
“你剛在和你奶奶打電話嗎?”那頭尾音上揚,心情不錯的樣子。
“嗯。”薄言點頭。
“不問我找你什麽事?”
“找我什麽事?”少年如鹦鹉學舌。
那頭暗含期許地問:“馬上放假了,過年你要回家嗎?”
同樣的話題,同樣的回答落在她耳朵裏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反應。
薄言剛要回答,忽得心念一動:“回的。”
果然,那邊發出一聲很長的惋惜。
“啊……”
彎在嘴角的笑意逐漸加深,原來他也有這樣獲勝的時刻。少年輕聲說:“也可以不回。”
數秒後,溫瓷反應過來:“你是不是玩我?”
“沒有。”他的語氣聽起來格外正經,确實不摻雜玩心,“是我自己還在考慮到底要不要回,沒想好。”
“別回啦!”溫瓷嬌聲喊他,“薄言,你來我家玩吧!”
冬日的傍晚,太陽一旦落下地平線,瞬間要冷好幾度。
薄言一早就知道溫瓷不會單獨約他一個人去家裏,但在學校聽到旁人說起溫大小姐要在家辦派對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失落幾分。
唯一值得安慰的大概就是別人是通過冷冰冰的請柬通知,而他,是深更半夜一通半是撒嬌的電話。
派對是過年的前兩天。
薄言也沒想到會在這麽一個非工作日的時間接到A大招生辦的電話。
他的檔案有幾處需要修改的地方,招生辦已經跟加德聯系過了。檔案還在加德,需要他帶着一份獲獎證書的原件複印件去重新入一下檔。
檔案辦的老師在趕去學校的路上,薄言接到的下一通電話就是加德打來的。
他套上羽絨外套匆匆出發。
等上了公交車一摸,才發現手機落在了家裏。
現在回去取顯得浪費時間,下一班公交不知要什麽時候才能到。
狠了狠心,薄言将手抄進衣兜,閉眼。
額頭靠在冰涼的玻璃上,他才從不知所謂的情緒中清醒過來。
他這樣的人,去參加什麽派對?
有适合出席的衣服麽。有聊得來的同伴麽。有必要麽。
想通這一切,思緒豁然開朗,但不知怎的,心還是橫沖直撞惴惴亂蹦。
弄完檔案的事再出來,已經月上樹梢。
寒風刮骨似的吹過,接連兩三輛公交車駛過面前,每一輛都忽閃着燈似乎在問要不要上車?
風中太冷,他改為雙手抄兜,仰靠在站牌下的廣告牌邊。
又一輛緩緩入港,不是他常坐的那一路。
在車門響着提醒鈴關上之前,他忽得直起身,長腿一邁跨了上去。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吓到,連司機都忍不住瞥了他好幾眼:“看清楚了嗎?別坐錯。”
少年從容投了幣,低聲:“嗯,看清了。”
這條路線是他剛來到這座陌生城市時坐的第一條路線,從車站到市中心繞一圈,又到城市另一邊的車站。
這條路線四通八達,最重要的是,它途徑溫家老宅。
城市燈火逐漸被甩在身後。
夜晚的富人區光影闌珊,視線被高大的法國梧桐阻擋,常青樹點綴在路旁,有着極為良好的私密性。
這條長街只有一個站點,大概是因為出行都是私人交通,這裏很少有人上下車。
提前數百米,薄言就站到了車門邊,目光垂着,看不出神情。
車輛徐徐停下,他裹緊羽絨服一躍而下。有種莫名其妙的內驅在慫恿他向前。他暫且不清楚那叫什麽,只是雙腿很自然地往前走,順着他曾經走過一遍的路往那座老宅走。
今晚溫家有派對,他又穿着加德的校服。
門崗只以為他遲到,很順利地放了他進去。
一路往裏,走到矮灌木修剪得最精致的地方,就是溫家老宅,牆頭隐隐透出三兩棵羅漢松的樹冠。再往裏,燈火通明。
走到這,薄言卻不打算再往前了。
像第一次來這裏等她一樣,那次是她過生日,他在圍牆外看了半個晚上的星星。今日亦如此。
派對接近尾聲,偶爾有車從他面前駛過。
燈光從臉上一閃而過,速度很快,行跡匆匆,沒人發現樹影下坐了個人。
有輛車的車窗開着,薄言聽到裏面有個中年人的聲音問:“和溫大小姐今天玩的怎麽樣?還不錯嗎?”
“她今天好像有點小脾氣。”某個聲音答,“不怎麽開心的樣子。”
“不會是你惹到她了吧?”
“爸!你又叫我亂背鍋!”
也就是幾秒的時間,車子消失在道路盡頭。
談話也隐匿進了風聲。
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一輛私家車駛出院宅,溫瓷口中“李叔”模樣的人站在院落口的燈下,畢恭畢敬地送走最後一批客人。
等車子駛離房區,他才轉身。
幾步過後忽然低聲說:“大小姐,這麽冷的天出來做什麽?”
另一道聲音道:“随便走走。”
“我去拿件外套。”
“不用,就走兩步。李叔,你先休息吧。”
門廊下最亮的那盞燈滅了。
幾分鐘後,少女單薄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她沒穿外套,鼻尖被風吹得泛了紅。她站在門口往外望了一圈,随後轉身關上院門。
好像知道外面有人等着似的,她沿着路燈慢慢走,直到拐角。
腳步停了,周圍安靜得只聽到樹葉簌簌作響。
“薄言,你越來越出息了。”她的聲音被冷風吹得一樣失去溫度,“我只親自請了你一個人。”
察覺到她不開心,薄言不再仰望夜幕,低聲:“對不起,臨時去了趟學校。”
“沒有學校的事,你就一定會來?”
“……”
不一定。
她還是了解他的。
少女垂着眼:“薄言,有時候沒必要把自尊放在那麽敏感的位置。”
“什麽?”薄言皺眉。
“我請你來沒別的意思。”她沒顧及什麽禮儀,抱着腿坐在路邊,語氣滿是失落,“你想的永遠比我想的還要多。”
“抱歉,我只是覺得……”
“我今天不開心。”溫瓷打斷,“給你一分鐘的時間,哄哄我。”
哄人不是他的擅長。
少年将身上印着加德logo的羽絨外套脫下,披在她肩上,思索半晌:“我只是覺得我出席那樣的場合會掃興。我什麽都不會,也不如那些人會哄你開心。而且我有點怕。”
“怕什麽?”溫瓷側頭。
“怕你跟我待的時間越長,膩得越快。”他生硬地說,“我還沒做好被膩煩的準備。所以怕。”
溫瓷緩緩眨眼:“所以,剛才那些話是在哄我開心?”
“不是,是真話。”他道。
“不管是不是……”溫瓷臉上神色稍緩,“我現在沒那麽生氣了。”
“你沒帶手機嗎?”她突然問。
“沒。”薄言示意她去摸外套口袋,等她檢查完,他才說:“走得太急,落在家了。”
“我以為你故意的。”溫瓷舒了口氣。
她受過大家教養,小脾氣走得很快。
但畢竟這裏是冷風口,不是說話的地方。她用兩根手指攏住羽絨外套的衣襟,以免更多的風往裏灌。再回頭看他,他身上那件單薄的毛衣更顯可憐。
“你不冷?”她問。
“還好。”
其實早在等待的這半個晚上,都凍麻木了。
薄言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肯定溫瓷會出現,出現在獨屬于他倆的這個拐角樹影下。
不過就算她沒來也沒關系。
隔着一牆,知道她的派對結束,他就該回家了。
就當是沒有食言,陪過她了。
溫瓷咬了下嘴唇,突然出聲:“你要不要去我家?”
“……”
“奶奶和爸爸都出國了,這幾天不在家。”她加重語氣,“誰都不在。”
誰都不在。
也誰都不知道她說這個話是什麽意思。
薄言擡了下眸:“李叔不是在?”
“李叔睡了。”溫瓷纖長的手指從他衣服的袖口鑽了出來,一下又一下點在自己膝蓋上,“而且,李叔這個人最好的地方就是誰的事他都不會多嘴一句。”
“不去。”薄言淡聲道。
溫瓷不可思議地望向他:“你……”
“我沒你想象的那麽好。”薄言将每個中頓都放緩了,确保她字字聽得清楚,“比起灰溜溜地進去,我更不想狼狽地出來。”
他望向遠處的院門,心裏隐隐冒出沖動。
那扇門,終有一天,他會光明正大地進去。
薄言第一次逾矩地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
手指是涼的,她的臉也好不到哪去,兩處冰冷碰到一起,就好像能在這個寒冷冬夜産生熱量似的。他留戀片刻,起身:“我該回去了。”
“別走。”
溫瓷猛地起身,人往前一傾,想抓他的手,最後卻像熊抱一樣落在了他懷裏。肩上還是他那間羽絨服,寬大的衣肩兜了上來,瞬間把兩人的溫度納到了一起。暖乎乎的,心髒劇烈的跳動一下一下砸向胸口。
溫瓷怔了一會兒,手忘了抽回,一直按在他的心跳上。
很劇烈,但很平穩,與她胡蹦亂跳的那顆不一樣。
“薄、薄言。”她說話竟然開始磕巴,“先別走。”
雖然不知道她還有什麽想做的,但沒有人可以在這個時刻去拒絕。
他默默偏開眼,嗓間發出沉悶的應答:“好。”
他們重新坐下,樹冠的陰影足以容納兩個人。
只是這次并肩而坐的時候,薄言垂着的手一直被緊緊抓着。
十指相扣,溫瓷不放走他。
她今天心情很好,因為據她所說,喜歡管教她的奶奶和從來不偏幫她的爸爸都不在。他們因為公務出門,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整座規矩嚴苛的老宅難得成了她一個人的避難所。
她可以暢快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同時,她也心情不好。
因為一想到自由短暫到讓人伸手也抓不住,她就更厭煩被束縛的生活。
所以在這樣一個夜晚,她極其想抓住點什麽,來彌補抓不住的東西。
一條寂靜無人的綠蔭道,一個不怎麽會說話的傾聽者,讓溫瓷把平時不敢說的話倒了個幹淨。
就着冷風聊到喪失表達欲,她聊完自己,舔了下唇。
砰砰數聲,靛藍色的夜空被煙火光芒取代,她的眼底也被倒映出了色彩。側過身,濕潤的嘴唇就停留在他面前幾寸。
“薄言,你有秘密嗎?”
她的聲音很具有欺騙性。
讓他差點兒一股腦說出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秘密,比如幼年喪父,比如母親幾度抛棄他而去,比如家裏還欠着陌生男人留下的債,再比如……
但比起那些,最大的秘密好像是他快要管不住自己的心。
好像變得貪得無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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