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雪滿長安

【舊時憶·長安幻夜·荼蘼】

師夜光的鐮劃破胸口的時候,賀蘭輕輕地笑。

阿光,你還是,太心軟了呢。

他擡起手,冰冷的金屬被血附了薄薄的溫度,竟有些拿捏不住。

他知當日他的話,師夜光必是懂了的。

畢竟那實在是個太聰明的人,就像那位性子高傲的上将軍一樣,冰雪聰明、遺世獨立,分明看清了一切,卻偏生身陷其中。

有時侯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着實是一件太過痛苦的事。

從師夜光說出“我勸架”的時候,他就下了除去他的決心。

這一點,師夜光懂的分明。

八重雪是親皇派,而司馬承祯手握北衙大權,終究有一日玄宗眼中再容他不得。

師夜光執掌司天臺,又是天子寵臣,若是倒戈,司馬便大大不利。

而他賀蘭,不過是當日高力士順手提拔上去的一條狗,一條必須忠于皇上的狗。所謂“欽封”的羽林大将軍之職,只不過是興起時賞的一根肉骨頭。

皇上決想不到他敢軍前倒戈,金殿拜将後不久就成了司馬的人。

他永遠記得那日明媚的陽光,那個權傾天下的一品大将軍挑着褐色的吊梢狐貍眼,一手撐着他身後的牆微微傾身,滿身浮華,名為“陽關”的薰香氣息萦繞鼻尖。

那人對他說,“原來你就是陛下欽封的那個賀蘭當真是人如其名!好男兒志在四方,當建不世之功、成不拔之基業,縱橫捭阖、運籌帷幄。”

他呆呆望着他,陽光燦爛得幾乎灼傷雙眼。

他聽到那人說,“你可願追随我,一道縱橫這萬裏如畫的江山”

他幾乎是在瞬間倒戈,只知道呆呆的點頭。

那人便笑了,輕輕揉揉他的頭發,手掌溫暖的溫度差點逼出自母親逝後許久不曾有的眼淚,“也別叫什麽将軍了,我聽着怪惡心的。願意的話叫我聲‘先生’便好。若是在羽林衛那不舒服,搬來天下第一訪吧。”

之後他以十五歲之齡随他赴塞開邊,立下赫赫戰功,一度傳為奇跡。

昔時對他的冷眼相向的人開始死命巴結、舊日從不曾以他為尊的驕傲羽林郎恭恭敬敬稱他一聲“賀蘭将軍”。

只有那個人,依舊是灑脫的笑着,揉揉他的頭說,“小賀蘭很不錯呢,我果然沒看錯人。”

再後來,他真的棄了将軍府搬到了第一坊,一同開邊的悍将唐麟皺着眉說賀蘭你以大将軍之職卻放下身段給司馬當陪侍當是自輕身份。

他只是笑笑,持了銀制的花剪去修剪梨花的雜枝,低聲道一句,“其實值得的。”然後又揚揚眉,清秀的臉上是完美如伶人的微笑面具,“小唐,你又為何要追随先生呢”

唐麟咳了一聲,略有些不自在,“老子只追随強者。”

之後,司馬辭了北衙統領之職,自請擔任秘書少監,既免了與皇上針鋒相對。也養精蓄銳、保存了大量實力——禁軍十六衛,大部分将領都是司馬舊部。

唐麟因戰功升到左監門衛上将軍,已與司馬同為三品,卻依舊天天往第一坊賀蘭的別院晃蕩。

賀蘭似笑非笑的倒上一杯醴酒,“梨花白”甘醇的味道溢滿中庭。

他仍是羽林衛那一襲水藍的制服,眉眼間愈發像了昔年當花魁的娘,笑的明媚而寂寞,“小唐,你快把我這兒當家了。”

然後他又問,“你不是只追随強者麽為何不去投太子瑛”

唐麟看着他,漆黑的一雙眸子深不見底,“我唐麟只知大唐有司馬先生,不知太子為何人。”

分明是謊話,卻說得擲地有聲。賀蘭仍是笑,彎了眉眼,溫度微涼。“小唐…果然小唐待我最好了……”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中是唐麟着不懂的沉沉郁色。就如他未曾看懂那個一身雪色、風華無雙的少年軍醫為何會有那般決絕而凄寒的眸子。

賀蘭死後的那個清明,北衙肅整,司馬承祯複遷一品将軍職。

玄宗竭力維持的平衡終于被賀蘭以生命打破。

賀蘭在刑部,交了一份這樣的供詞。

——我是奉皇命來分解羽林衛勢力的。

對司馬絕對有利,卻對自己是致命的。

他對來刑部看他的司馬說,我要把皇上三年前奪走的東西還給您。賀蘭此時此刻,唯有此願。

他看着司馬眼中鮮明的痛色,淡淡的笑,喃喃再喚最後一聲的“先生”。

柔軟的唇覆上他幹裂的唇,清涼甘醇的酒被親口渡進,“梨花白”的氣息彌漫開來。

喉頭微甜,梨鸩穿腸。

他微笑,唇色漫下烏色的血。

他用已經渙散的眸子最後看了一眼追随一生的俊美男子,唇角的笑幸福而寂寞。

先生,賀蘭別過,勿念……

那一年,郊外七方山的荼蘼一夜開遍千萬個方向,潔白勝雪。

年輕的醫者跪在小小的墳包前,指尖順着“賀蘭”二字緩緩滑過,驀地,失聲痛哭。

佛家語,荼蘼是最後的花。

世有解語花,聽誰解花語。

從此,空餘梨花冷寂、殘苑凄涼。

再無賀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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