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一章·此間無間
【舊時憶·長安幻夜·此間(二)】
後來他依舊會碰見賀蘭,那個少年抱着藥包匆匆走過,卻會在他被飛花苑的媽媽趕出來時給他半個前夜的冷饅頭,附加淡淡的表情。
有一日,他看見賀蘭抱着藥包走過巷角,将手中的半個饅頭扔給了倚在牆邊的黑發青年。
後來他知道,那是賀蘭口中的“小唐”——左監門衛上将軍,唐麟。
“喂,今天的份。”
一條腿帶傷的青年晃晃手中的饅頭,“這可比石頭還硬啊!”
“你以為你是大少爺嗎”少年鄙夷的看他一眼,表情有些別扭,“昨晚的饅頭,比今天剛蒸的便宜整整一文錢呢。”
于是他想起了賣饅頭的王嬸說,每天都會有一個孩子花一文錢買兩個隔夜的冷饅頭,那就是母子二人一整天的口糧。
——他給他的那半個冷饅頭不是一時施舍,竟是他半日的口糧。
薪忽然覺得口中微澀,不覺間淚盈于睫。
十二歲,飛花苑的鸨母為他**,他又一次出逃,結果被鸨母拉回來直接行了私刑扔出去。
那夜居然意外看到了賀蘭,金發的少年推着送酒的小車慢慢往回走,單衣被撕破,有些狼狽的樣子。
賀蘭在他身旁站定,看了他很久,然後蹲下身來。
薪只覺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間有梨花白純醇的香味。
“… …阿薪是麽?”賀蘭蹲下身,小心的扶起他,拭去唇邊血跡,将他抱上了車子,也不管他又說什麽,只是抿了唇,穩穩地推着車子。
那晚他見到了賀蘭的娘。
或許年輕時那女子該是個絕代佳人,可如今歲月催人老,傾城女子也只剩下了憔悴。況且不知何時已經燒毀的容貌着實有些吓人。
賀蘭整整衣服,從懷裏拿出灑了一半的藥包,然後掏出一個饅頭遞過去,“娘,吃飯吧,我給你煎藥去。”
賀蘭氏【指是賀蘭他娘】半支起身子,有些費力的吞咽着幹冷的饅頭,憔悴的容貌遮進了密密烏發。
薪咬咬牙,忍着腰後的疼痛站起來,将水罐遞給賀蘭氏,“伯母,您小心些。”
“你是……?”賀蘭氏怔了怔,細細看着他身上的衣服,又看看他眉眼。
微弱的燭光下,少年眉眼清絕,妖異的淡金瞳子現出暖暖的琥珀光澤。
賀蘭氏點了點頭,擡手微微比劃着,“你是哪家的小倌吧?被扔出來了麽?”
“嗯……”薪低下頭,咬住了唇,“伯母……我……”
平素牙尖齒利,此時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賀蘭氏卻笑了笑,雖說容顏盡毀,卻有一種溫和的感覺。“不,別擔心。賀蘭這孩子,還是第一次往家裏帶人呢。只是家裏亂,你別嫌棄就好。”
“……哪裏。”他把唇咬得更緊,“是我要感謝賀蘭。”
臉上忽的一暖,臉被人捧起,他無措的擡起眼睛,對上賀蘭氏褐色的瞳,“賀蘭說起過你,你叫薪對吧?”
“嗯……”
溫婉的女子輕輕捧着他的臉,似是想到了什麽,微微搖了搖頭,薪張嘴想問,賀蘭氏卻笑着松開了手,倒回床上細細喘息。
她看着少年的臉,無端端想起一句話來。
靜水流深,聞喧享靜。
這孩子,原本就該這樣過一輩子,安樂歡喜。
而不該是這般……
木門響了一聲,賀蘭端着一碗深褐色的藥汁走進來,清秀的容貌在袅袅煙霧之中看不甚清楚。
“娘。晾一會兒就該吃藥了。”賀蘭在簡陋的床邊放下粗瓷碗,看看薪,沖他招招手,“阿薪,出來一下。”
“嗯。”
他跟着賀蘭,穿過曲折的小巷,在一家小小醫館前停下。
賀蘭上前兩步扣了扣門,“白伯伯,開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胡子花白的老人慢慢走出來,看見是賀蘭,有些驚訝的瞪大了眼睛。“臭小子,你怎麽又受傷了?說了不要跟人家打架、不要跟人家打架,你怎麽就是不聽!”
邊說着邊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白大夫示意他們進來,關了門要給賀蘭上藥。
賀蘭搖搖頭,指了指身後的薪,“白伯伯,不是我,是他。”
老人眯縫着眼睛看看他身後的人,終于嘆口氣,“賀蘭,你是要走了麽?”
薪驚訝的望過去,卻被白大夫用力摁住不讓他動彈,蘸了藥膏的手指塗着他腰背處的傷口。
“賀蘭,你要走?”
少年點點頭,自顧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一層層解開,放在桌上。
布包中是幾件金銀飾物,看起來價值不菲。
白大夫看着他,摸着胡子,然後從藥箱中拿出幾個小瓶,“是今天前街的事吧?那位大人……難不成真的是皇帝身邊的那位‘高大人’?”
“嗯,是……”賀蘭淡淡說着,将布包推給老人,“這是高大人今日賜下的。我求您兩件事。”
“什麽事?”
賀蘭的目光緩緩轉過薪,又看看已經皺起眉的老人,“白伯伯,我走後請您幫我照顧我娘,等我在羽林衛中有出息了就來接她。”
“羽林衛?”白大夫眉頭皺得更緊,“那可難着呢。”
“我知道。但這是高大人的意思。”
“第二件呢?”
“第二件……”賀蘭看看薪,然後垂下了眸子,“阿薪,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活下去。”
薪怔忪片刻,一行清淚慢慢溢出了眼眶。
“賀蘭,我……我……”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咬緊了唇,默默抹掉眼淚,“你要進宮是麽?高大人說的?”
他知道前街的事,說是哪家孩子送酒時被痞子輪了,只是沒想過竟是賀蘭。
“嗯。阿薪不該去當什麽小倌,阿薪應該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少年如是說,目光掃過他的臉,慢慢轉向表情凝重的老人,“白伯伯,我知道您是宮中曾經的太醫,若真有心在醫坊中插個人手,不會太困難。”
薪震驚的擡起頭。
賀蘭卻沒看他,徑自在指上轉着長長的金發,從白大夫手中接了那幾只藥瓶收好,皺了纖秀的眉,“雖說醫坊不是什麽好差事,但只要不做錯事、不陷身污淖,總還是過得下去。”
“臭小子,老夫何時說過要幫你了”老人氣哼哼的搖着頭,把賀蘭往外推,“你闖下禍事總扔到我這兒,讓我的小醫館被那幫混球砸了多少次!真是… …真是… …”
可他忽然說不出口,少年定定的看着他,眸子中郁色深深。
“白伯伯,我找不到其他可以幫我的人了。”賀蘭微微笑起來,褐色的眸中卻是笑意全無,“所以,我求您。”
他跪下去,額頭觸着醫館冰涼的地,然後,重重叩首。
耳畔,聽見老者沉重的嘆息。
開元十五年,公元727年,薪由太醫白老所薦,入大明官,初為醫坊醫官。年僅十三歲。
次年,暗升白虎堂密醫,直隸于玄宗李隆基,明上歸屬北衙軍部,随司馬承祯大軍開拔。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