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信中語

武安侯府中氣氛極其壓抑。

一箱一箱的嫁妝從蕭淑怡的院子中搬了出去, 馮高和他尋回來的幾個侯府舊人公事公辦地一箱箱清點,絲毫不顧一旁幾乎要哭暈過去的侯府二小姐。

蕭淑怡只能去武安侯那裏撒潑,哭喊着要父親懲治蕭慕離。

但平日裏十分縱容蕭淑怡的武安侯此刻卻只是冷眼旁觀她無能而可笑的憤怒。甚至當蕭淑怡又想故技重施砸東西的時候, 武安侯幹脆給了她一巴掌,當即在蕭淑怡白嫩的小臉上留下了一個紅掌印。

從小到大從沒挨過打的蕭淑怡這一下就被打懵了,只覺得天塌地陷。她幾乎要瘋了,帶着破音嘶吼道:“我要告訴娘親!我恨你!”

武安侯也不管她,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奪門而出, 心裏還有了一種終于清淨了的解脫感。他關上房門走回了書桌, 從桌上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封信。

這是一封他三年前寫給項懷義的信。信中的內容十分谄媚,字裏行間都是對項懷義感激溢美之詞。此刻再看, 僅憑這封信, 說他是項逆同黨就不算冤枉。

而武安侯會寫這樣一封信,是因為項懷義掌握了他的命門。

項懷義在江南幫武安侯養了一個小妾,那小妾還給他生了兩個兒子。

小妾和兒子的存在, 武安侯不敢讓京城的家裏知道。因為徐氏是大哥給他娶的,他從不敢忤逆大哥的意思。即便大哥已經死了, 他依然活在大哥的陰影中, 連帶着也被徐氏拿捏着。

項懷義出事之後武安侯就時刻提心吊膽, 生怕小妾的事情被翻出來,那徐氏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但手段他是知道的,這婦人心思歹毒,那江南母子三人定沒有好果子吃。然而徐氏有蕭家族老的支持, 他一時竟然真的憋屈到無計可施。

就在武安侯每天焦躁不安的時候,有一個人拿着他的這封親筆信找到了他。這個人他不認識, 也不知背後是哪尊大佛, 但那人提出的條件他實在太過誘人, 讓他根本無法拒絕。

他幾乎是什麽都不用做,只要到了時間主持一下“公道”,就可以休了徐氏,對方還答應暗中幫她将江南母子接來。

很快他們就能一家團聚了,那可是兩個能繼承香火的兒子啊。

這輩子第一次被父親打的蕭淑怡對即将到來的兩個弟弟一無所知,她此時只知道自己在親爹那裏受了天大的委屈,要找母親訴苦。

徐氏是一個燙手山芋,大理寺已經上趕着把人送回了侯府,此刻正被關在一間偏僻的柴房中。從那狹小的窗戶看出去,殘月已經挂上了高空。屋子中只有一小片淡淡的月光,剩下的就全是黑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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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氏腦海中想起二十年前,她在雲州山野間無拘無束的瘋玩。那時雖然生活不算富裕,但她是父親和哥哥們的掌上明珠,從沒受過什麽委屈。

如果能再讓她選擇一次,她一定不會來京城,就好好的待在雲州,陪着父兄的墳茔。

“娘——”

突然聽到蕭淑怡的聲音,徐氏原本空洞的雙眸時立刻有了神采,她撲到門邊透過門縫看到了正在跟門上鐵鎖撒氣的女兒。

徐氏忙說:“你快走,快走,別讓人看見你來過。奶娘!你帶她來做什麽,快拉她走啊!”

蕭淑怡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一肚子的委屈要告訴媽媽,這幾乎要揉碎了徐氏的心。

徐氏的聲音也帶上了哽咽:“乖孩子,你別怕,娘好着呢。你暫且委屈一段時間,娘一定會想辦法的。”

“爹,爹他打我…”

徐氏心痛不已,但如今也只能勸道:“孩子,你心要大一些,無論如何你是侯府之女,婚事也定了,你安心出嫁,嫁人後要收斂自己的脾氣了,不可任性了知道嗎?”

蕭淑怡瘋狂搖頭,她不甘心啊!本來她嫁的就不光彩,如今失又了嫁妝,就這麽灰溜溜的嫁了,她如何能甘心!

這一切都是蕭慕離害的!對!就是她!

蕭淑怡神色一變,徐氏立刻就明白了她心中在想什麽,慌忙勸阻:“孩子你別瞎想,千萬不要再去招惹你姐姐,以後你有了難處能依靠的還是你哥哥姐姐啊。”

如今徐氏已經想明白了,就憑蕭慕離可以從她設的局裏全身而退,這就不是一個好相與的,絕不是她的傻女兒能招惹的人物。

可惜,蕭淑怡不懂母親的良苦用心,還覺得母親也不理解自己,賭氣轉身就走,只憤恨地留下一句:“我不會放過她的!”

徐氏大驚失色,卻怎麽也沒法把人喊回來了,此刻她才真正後悔自己沒有教好這唯一的女兒。

蕭淑怡沒有聽自己母親的話,而且,她馬不停蹄地又犯了第二個錯誤。

她去找了韋希林,頤指氣使地要求韋希林幫她除掉蕭慕離。

蕭淑怡雖然态度嚣張,但內心是虛的,十分擔心韋希林會因為她母親的事情怠慢于她。沒想到韋希林居然痛快地一口答應下來,還立刻給出了辦法。

韋希林拍着胸脯炫耀自己平日裏很是結交過一些刀口舔血的朋友,只要出的價格足夠可以擺平一切問題。蕭淑怡還有些私房錢,二人一拍即合,定下了劫殺蕭慕離的計劃。

動手的時機選在了兩日後。

兩日後是蕭慕離的父親蕭讓的忌日,每年家族祭掃後,蕭慕離都會為了跟父親多待一會兒,獨自留下。

趁人落單動手,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就在她父親的墳前,殺了她!

·

“什麽?!”

乾元殿中,宣德帝看着眼前的人,以為自己耳朵出了什麽毛病,聽錯了。

齊琛規規矩矩跪在地上,态度十分恭順,他剛剛用這種恭順地态度表達了自己要抗旨不遵的打算。

事情的起因也是這場即将到來的祭禮。

為了彰顯對蕭家的聖眷和對兄弟的懷念,宣德帝下旨令太子攜皇帝親書的旌表,代天子主持武安侯蕭讓的祭禮。此事對蕭家而言是極大的恩寵,對太子而言也是立威的好機會。

但卻沒想到旨意剛到東宮,一向任其擺布的齊琛居然抗旨了!

齊琛垂眸盯着眼前的一小塊磚,好脾氣地又重複了一遍:“請父皇收回成命,另派他人。兒臣身體不好這您是知道的,城郊風又大,兒臣實在無法擔此重任。”

宣德帝抄着手,圍着齊琛轉了一圈,而後幹脆在他身邊蹲下了,怼臉仔細去看這個兒子。

“臉色是不太好。”宣德帝看完後自言自語道,完全不管齊琛現在臉色不好,是因為已經在這裏跪了一個時辰了。

“老四,你還是不想娶蕭家女麽?”宣德帝又爬上了龍椅,盤腿抄袖而坐。

齊琛無波無瀾地機械重複:“兒臣不願娶她,請父皇收回成命。”

宣德帝随手拿起一支毛筆用筆杆子悠閑地撓了撓頭,似笑非笑地說:“老四,你去大理寺上下打點的時候,可不是這麽絕情啊。”

齊琛瞬間感覺自己後背竄上一陣冷意。

大意了,關心則亂。原來,除了鄭客的人,宣德帝在大理寺還有其他的眼線。

一招不慎就白白浪費了這次可以将蕭慕離推出亂局的機會。齊琛只能俯身叩拜掩飾自己越發蒼白的臉色:“父皇恕罪,兒臣只是不想被她連累了聲名。兒臣知錯了。”

宣德帝懶洋洋地哼了一聲道:“嗯,知錯就先退下吧,朕也乏了。”

齊琛捧着還帶着墨香的旌表出來時,只覺得渾身發冷,只有左手腕上那系着紅繩的地方有些許暖意。

唯一的好消息是,明日就能見她一面了。此時的齊琛像一個成/瘾的病人,明知要遠離,卻還是忍不住要再吸一口。

想到這裏,齊琛無意識皺了皺眉頭,開始嫌棄自己的太子官服。那一身黑不溜秋總是把人襯的幹瘦,怎麽看都不威武,可惜祭禮上還必須穿。

不過在這件事上,蕭慕離有不同的看法。當站在蕭府女眷中擡頭看到前方身着玄色繡金制服的齊琛時,蕭慕離只覺得他整個人都在發光。

小殿下,好久不見。

城郊今天風很大,祭禮又很繁瑣,蕭慕離有些擔心齊琛穿的單薄。可惜她作為女孩兒,祭禮只有旁觀的份兒,根本沒有上前跟齊琛說話的機會。甚至因為齊琛自始至終都在專心致志地走流程,蕭慕離連個目光都沒有撈到。

主持祭禮的齊琛,卻是一點也不冷,甚至差點熱出汗來。他幾乎時刻都能感受到蕭慕離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目光簡直如有實質,讓他不自覺繃緊了脊背,舉手投足都想要做到利落潇灑。無論如何自欺欺人,想把自己最好的樣子展示給心上人的潛意識,才是心底真正的欲望。

兩個人就這麽各懷鬼胎挨完了祭禮,太子先在武安侯的陪同下離去,蕭慕離也要跟着衆女眷一同上馬車。

蕭淑怡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有些緊張地問:“姐姐,你還是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還是要留下陪陪大伯嗎?”

蕭慕離一愣,她沒想留下啊。可此時身邊一個堂嬸兒也說:“阿離你又要留下嗎?唉年年都勸不動你,今年這馬上要指婚了,肯定有更多話想跟你爹說吧。”

“是啊,今年聖上特意派了太子來主持祭禮,這不就是讓侯爺見見自己女婿嘛。”另一個女眷也搭了腔。

蕭慕離只覺得這叽叽喳喳也吵得很,幹脆退後一步說:“啊,那我不跟你們一起走了,給我留匹馬就行。”

蕭淑怡偷偷松了口氣。只要蕭慕離落了單,就再也別想回京城了。

車隊遠去,周遭安靜下來,只有風的聲音陪伴着蕭慕離。直到再看不到太子車架,她才轉身走了回去,沿着齊琛剛剛走過的路,一步步走近武安侯那幾乎有兩人高的巨大墓碑。

方才站的遠人又多沖淡了悲傷,而今蕭慕離獨自站在墓碑下,才清晰感受到了心底泛起的凄怆。

她有些分不清這是原主的感情,還是她自己對一個守護家國卻死于權力傾軋的英雄的惋惜。

“前輩,你好。”蕭慕離在心中無聲地說。

風穿過松林,沙沙作響,如同來自遠方的回響。蕭慕離一時失神,就沒能注意到,在那茂密樹木遮掩下,幾個不懷好意的身影正悄然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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