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走鋼絲
坐于文華殿中王座之上的宣德帝沉默地看着外面的鬧劇, 臉上毫無表情,只有放在膝頭的手指正在無意識打着節拍。
侍立在一旁的鄭客餘光一瞥,便知道此時皇帝心中已經十分不耐煩了。他陪這個皇帝走過了二十幾年, 了解他的一舉一動。
皇帝不想管這筆糊塗賬。
但這并不意味着惠妃陷害太子和蕭堯的計劃失敗了。
鄭客心中對惠妃幾乎有些欣賞了,這個女人雖然跋扈,但也當真聰明,這還真是一步險中求勝的好棋。惠妃從一開始就一定非常清楚,如今十一皇子病危, 沒人會真正追究她那點無關痛癢的小傷, 更不必說因此懲罰一個戰功彪炳的功臣戰将了。
惠妃不惜自傷身體做的這個局本來就不是簡單的要栽贓給太子和蕭堯一個區區毒害後妃的罪名。惠妃所謀更深。
她就是要晉王鬧,鬧起來攪渾水, 不為了奪命, 卻能誅心。
一石二鳥,損敵利己。
其一,惠妃是要拖太子入局, 讓毒害皇子之事撲朔迷離起來。風言風語已起,流言道今天太子能對惠妃下手, 保不齊之前就能對十一皇子下毒。至于太子有沒有真的下手, 并不重要。無憑無據便能毀人聲名, 這可是惠妃的拿手好戲。
其二,也是最高明的,這一招棋結結實實給晉王得了個純孝的名聲。如今晉王哭的越慘,宣德帝越不耐煩, 事後想起來就會越認可晉王為了母親不顧一切的孝心。
而作為一個父親,即便是皇帝, 也不會太過虧待孝順實在的那個孩子。
惠妃手上沾滿無辜的鮮血, 但一個母親她已經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殚精竭慮,甚至不惜損傷自身,也要在這波谲雲詭的局勢中,為自己的孩子打造一副救命的铠甲。
齊珑聲音已經嘶啞,悲憤難抑。
齊琛在旁邊耐心等晉王哭完了一場,才幾步走到晉王身邊無奈一撩衣擺陪着跪了,一臉坦蕩地說:“請父皇明鑒!我絕對沒有在晉王母妃的藥裏做手腳,如有虛言,天打雷劈。”
齊珑自然不信,當即質問道:“你自己自然是沒動手,你是指使蕭堯幹的!”
“可笑!”齊琛斷然否認:“蕭端己那個狗脾氣,父皇的話都不一定聽,我怎麽指使的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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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旁看熱鬧的蕭堯沒想到這麽快就被點名了,還是這麽明目張膽地扣黑鍋,不得不站出來黑着一張臉給自己澄清:“扯淡!我從未不尊聖召,齊琛你血口噴人意欲何為!”
齊琛立刻說:“大家可都看見了,這個鎮遠将軍自恃功高,都敢直呼太子名諱了!”
“你們不要假惺惺演戲了!”
“你們兄弟內鬥管我屁事!”
晉王和蕭堯同時沖着齊琛怒吼,一下子把齊琛吼的有點耳鳴,環繞立體聲十分酸爽。不過這樣一來,好好的控告現場一下子就變得有些可笑起來。
一邊看熱鬧的宗親們表情異彩紛呈,邯鄲王俊朗的臉上已經要憋不住笑了。
只有宣德帝毫無笑意。他冷眼旁觀着外面的鬧劇問身邊人:“鄭客,你怎麽看?”
衆人目光又唰地聚焦到了鄭客身上,這可真是個燙手山芋。
不過鄭客卻沒有絲毫局促,不慌不忙地從容道:“陛下,臣以為二位貴人所言皆出自本心,一個純孝直率,一個坦蕩誠懇,都無過錯。臣已經了解過了,這件事起因只是有個剛進宮不久的小宮女為了博取功勞信口胡說,挑撥離間,才讓太子和晉王起了嫌隙。依臣看,發落了那個宮女以儆效尤即可。”
果然是九千歲,只三言兩語就有了四兩撥千斤之效。
“好,就這麽辦吧。”宣德帝對鄭客的識情知趣很滿意,他此時巴不得這兩個不省心的兒子都變成啞巴。
這下齊珑和齊琛雙雙啞火。宣德帝這和稀泥的意圖太過明顯,誰再鬧下去誰就是傻子了。
齊珑屈辱地握緊了拳頭磕頭謝恩,心裏想起了母妃的話:如果你父皇記得來看我,咱們母子還有依靠,若他不提,那從今往後不要再指望什麽聖心了,只能靠咱們自己。只有幹掉他所有的兒子,讓你成為唯一的選擇…
今天齊珑愈發覺得,自己的父皇看自己的眼神中沒有絲毫溫度。這個高高在上的帝王俯視着他,如同在看待價而沽的一件貨物。
宣德帝揮退那群無所事事的宗親,完全沒有過問惠妃的情況,而是話鋒一轉問蕭堯道:“可有你妹妹的消息?”
蕭堯疑惑地啊了一聲:“回禀陛下,臣在這裏收到的所有東西都要過九千歲的手。九千歲,請問有我妹妹給我的消息嗎?”
這話直白的如同一只棒槌說出來的,讓齊琛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雖然他們确實是被軟禁在這裏的,但直接撕破遮羞布說出來的這還是獨一份。
而且九千歲這個稱呼,還是第一次有人叫到了宣德帝的面前。這稱呼私下叫是敬畏,在宣德帝面前叫,那就是明明白白要打鄭客的臉了。
鄭客卻像是沒聽懂蕭堯的話一樣,仿佛問的不是他,依舊老神在在地站在一邊。
“放肆——”宣德帝清斥一聲:“算時間蕭慕離現在已經過江了,之前每個時辰都有玄甲衛的飛鴿傳書,唯獨過江之後就沒有了。蕭堯,這北方的地界是跟我大梁不通消息了嗎?!”
來了。
宣德帝大概已經意識到蕭慕離跑了。
齊琛和蕭堯同時繃緊了脊背。這是他們計劃的最後一環了,只要蕭慕離已經過江,巫醫就會取了小十一的性命,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巫醫也不會活過今晚。
從此死無對證。
齊琛和蕭堯并沒有對視,但二人早已将計劃推演了無數遍,可謂算無遺策。
蕭堯聽完宣德帝的話立刻擺出一副大驚失色的模樣道:“我妹妹失蹤了?!不可能!江北雖然有小股山匪,但不可能是玄甲衛的對手。鄭客,是不是你派去保護的人有問題!”
鄭客沒有開口反駁,反而是宣德帝直接否定了蕭堯的話:“護送蕭慕離的玄甲衛是朕親自挑選的,絕無問題。”
蕭堯只能誠懇道:“回陛下,臣确無消息。不過既然玄甲衛可靠,大概消息很快就能來了。”
而好巧不巧正在這個時候,鄭景慌慌張張跑了進來撲跪在地,哽咽道:“陛下,小殿下情況不太好了,如今只能靠參湯吊着最後一口氣了。您快去看看吧。”
殿中幾人齊齊去看宣德帝,他們面上一個比一個焦急,但心裏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盤。
可是宣德帝沒動。
皇帝像是已經為了這個時刻做好了準備,不再有任何激烈的情緒。
鄭客首先敏銳感覺到了危險,這種危險奪嫡那年有過一次、五年前也有過一次,那是帝王要大開殺戒了。
鄭客心中一沉。蕭堯要危險了。
理智的皇帝不會自毀長城斬殺護國柱石,但一個喪子的父親,什麽都幹得出來。
他們可能低估了宣德帝對于十一皇子的愛。
宣德帝冷冷地看着蕭堯,幽幽地問:“我再問一次,蕭慕離在哪裏?”
面對屍山血海半步不退的将軍,此刻面對着一個頹喪的中年男人卻萌生了退意,這份敏銳讓蕭堯原本想要繼續裝傻的話在嘴邊轉了個彎,換了一句:“臣是阿離唯一的親人,臣在哪裏,阿離一定會找回來的。”
這是虛無的安慰,也是實質的威脅。
殿內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齊珑看看還跪着的鄭景硬着頭皮開口道:“父皇,咱們先去看看十一弟吧。”
而這話卻只換來了皇帝一個更陰冷的眼神:“老二,既然你跟小十一那麽要好,那你去陪他吧,小十一最怕孤獨,你這個做哥哥的要一直陪着他啊。”
這話讓齊珑當場出了一身冷汗,哆哆嗦嗦不敢再發一言。宣德帝陰鸷的目光一轉,又落到了齊琛的身上,像是一個劊子手在選擇先砍哪一個。
齊琛臉上無波無瀾。
因為他在此刻走神了。
齊琛摸着手腕上的小老虎,在想現在蕭慕離的模樣。她看到江邊接應的蕭家軍會是什麽表情?此刻是不是要死要活地鬧着要回來?
只要蕭慕離不攪局,齊琛的計劃就是天衣無縫的。齊琛其實已經預想過,若是宣德帝執意要殺蕭堯,那該怎麽辦。
他已經做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就算時機還不成熟,勝率不大,但那畢竟是她的兄長,總要盡力一試。
齊琛又想,如果他這把玩壞了不小心把自己玩死了,他的小阿離會不會沖冠一怒為紅顏,揮師南下破京師呢?
只這麽想想,訣別的離愁中就有了些許甜。
“老四,你在想什麽?”
齊琛在心裏嗤笑了一聲,心說我在想我媳婦兒,這下被你打斷了,煩。
于是他嘆了口氣,無奈道:“兒臣左思右想,此時除了派出更多的人去江北搜尋,也沒能想出其他辦法了。”
“沒有其他辦法了…”宣德帝低聲重複:“沒有辦法了啊。朕救不活自己的兒子,但總要讓他走的安心吧。”
老皇帝眼眸一擡,死死盯住了蕭堯,目光中殺意盡顯!
劊子手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蕭堯渾身肌肉瞬間緊繃。他在心中默默計算,此刻如果出手,在這個距離下能否一擊斃命。
能。只要一擊他就能為父親報仇,取了狗皇帝的性命。只不過從今往後,他蕭堯就是弑君的奸佞,蕭家世代忠良的賢名盡毀,他不再是帝國的守護神,他要親手将這座繁華富庶的京城推入戰火。
成王敗寇,唯獨百姓,興亡皆苦。
此刻,仁興坊依舊火樹銀花風月靡靡,姜嬸剛熬好一鍋醒酒湯準備叫丫頭們來盛;南市的馄炖攤主又迎來了一桌客人,哼着小曲忙碌了起來;大理寺外賣茶的姑娘卻已經收了攤子,打了一壺燒酒準備歸家吃飯…無數的百姓正在過着平凡的一天,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到了懸崖的邊上,危在旦夕!
文華殿中的四個人,正無聲的角力,宮變一觸即發。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就聽得外面突然喧鬧起來,而後是一聲戰馬嘶鳴,刮過衆人耳膜。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摔進來尖聲道:“回來了!蕭大小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