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夏日長
夏日長, 暮景殘光。
那平日裏冷硬肅穆的乾元殿,今日卻換了模樣。大宴已備,整個大殿燈火輝煌鼓樂齊鳴, 盡顯大國盛世氣象。百官早已依序而坐,面前美酒佳肴,衆人推杯換盞間一派祥和安樂氣象。
宣德帝坐在高大的龍椅上,将其下的一切盡收眼底。
他的右邊坐着皇子宗親。太子看起來又清減了些,不過也許是稍飲了些酒的緣故, 今日的臉色尚可, 只是一副心事沉重的模樣。小十一小小一只坐在齊琛身邊,粉雕玉琢的, 也是板着臉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這小孩最近總是吵鬧着要小姐姐, 不給就生氣,也不知這麽個小娃娃哪裏來的這麽大的氣性。
皇帝看着小孩子鼓起的腮幫子,眼底染上了一絲笑意。
大殿之上, 一群身着白衣的伶人正帶着白色的面具,跟随着音樂起舞。編鐘奏出莊嚴低沉的韻律, 和着古琴的悠揚綿長, 讓這舞蹈如同一場上古祭祀的餘音, 毫無靡靡之意,反而帶着煌煌上國的氣象。
“好!”
然而上庸人突兀的叫好聲打破了這高雅的氣氛。幾個大臣不滿地皺了皺眉,這上庸人豪邁粗鄙喝酒啖肉的模樣,毫無斯文可言, 不适宜的喝彩仿佛把大梁的乾元殿當成了風月樓的暖閣。
宣德帝的餘光也掃過這些蠻夷,而後在烏默爾的身上停住了。
今日的烏默爾穿了一身草原獵裝, 半身輕甲腳蹬長靴, 更顯的高大威猛。這蓬勃的雄性力量卻令宣德帝不太舒服, 他感受到了一種無聲的挑釁。
當皇帝深沉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時,烏默爾就如同機警的草原狼,立刻捕捉到了。他收回觀察滿殿大梁臣工的悠閑目光,斟滿了一杯酒向着宣德帝端了起來。
二人這十餘年來,表面上殺的你死我活,私下裏也有些其他交易,今日第一次相見,已經是十分熟悉的陌生人了。宣德帝笑眯眯地問:“王爺在京城可還習慣?朕聽聞你們頗為喜歡咱們的教坊司,草原的英雄也難過美人關嘛哈哈。”
這話有些促狹,大梁的大臣們也紛紛配合的笑了起來。
烏默爾放下了酒盅,回以哈哈一笑:“這梁京城确實很好,本王不僅習慣還不想走了。京城的姑娘也好,咱們的小可汗也有福氣,不知陛下準備将哪位公主配給咱們吶?”
此話一出,宴席上的喧嚣突然就散去了,敏銳的大臣們都停下了交談,悄悄豎起了耳朵。皇帝兒子只有三個,但公主卻很多,她們的母族盤根錯節,選誰去和親,大有講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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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皇帝尚未發話,國尉龐沅卻啪的一拍桌子,震的整個大殿都安靜了,舞樂突兀地停下,伶人們低着頭快步到大殿角落。老大人面覆寒霜怒道:“戰敗之國,求娶上國公主,需備國書符節以國禮求之,豈可如此兒戲,如同市井小民一般家長裏短的議論!”
這話确有大國氣派,但也十分不給上庸面子。
烏默爾把割肉的小刀随手一扔,那刀子就一下子釘在了桌案上,刀尾震蕩不止。烏默爾臉上依然帶着笑意可語氣卻很強硬:“雲山那場仗,我們是敗了,可丢的那點城池對我上庸不過九牛一毛。如今本王來這裏,是為和,卻不是求和,而是,議和。還是鎮遠将軍請本王來議和的。”
烏默爾身後的上庸勇士們紛紛放下了酒盅,坐成了一個蓄勢待發的樣子,跟大梁臣工對峙起來。
這下大宴上一下子就炸了鍋,大臣們七嘴八舌,有人呵斥上庸的無禮,也有人忙着和稀泥。
正當争執不下之時,太傅孟丘顫顫巍巍站了起來,重重咳了一聲。他德高望重,臣工們這才暫且停了議論,等着老太傅表态。
老大人向宣德帝行了一禮,又對烏默爾拱了拱手道:“上庸攝政王親自前來議和,已足見誠意。雖然我大梁兵精将廣不懼外敵,但戰亂一起,将帥戕戮百姓受苦,議和,是為利兩國之策。七公主安平,聰慧娴靜,又與上庸頗有淵源,若嫁與小可汗,更是親上加親,是為促成秦晉之好最佳人選。”
聽聞此言,一直沉默的齊琛微微擡頭,看向了孟丘。五年前,孟丘是最堅定的主戰派,也是在這個大殿上,老大人說的唾沫橫飛神采飛揚。而今天,齊琛真實感覺到孟丘老了,大梁的很多人,都老了。
可烏默爾看起來很滿意孟丘的這個提議,他點頭說:“梁皇帝,說起來您也算是本王的姐夫,這安平公主還是本王的大外甥女呢。她回歸草原,就是我們草原最尊貴的女人,絕不會受絲毫委屈。”
安平的母妃竟然是這個攝政王的親姐,這倒是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如此說來,安平确實是最合适的和親對象,有的大臣已經開始附和太傅的提議,宣德帝也微微一笑,沒有拒絕的意思。
“誰要搶走哀家的安平啊。”
這關鍵時刻,一聲威嚴的喝問傳入大殿。太後一身盛裝滿臉怒容,在邯鄲王的攙扶下走了進來。衆臣忙起身行禮,宣德帝也站了起來,笑道:“母後,着女大不中留,您還能拒着安平一輩子不成?”
太後沒搭宣德帝的腔,她自顧自在宣德帝身邊坐下後沉默的掃視了一圈,臉上餘怒難消。
皇帝給身邊的鄭客遞了個眼色,鄭客立刻會意,悄悄喚了個小太監過來吩咐了幾句。僅一個眼神,鄭客就明白宣德帝是要讓他去查查,這個十幾年不管事的太後今天是抽了什麽風,怎麽突然就敢來插手政事了。
絕不可能只是為了安平不去和親,否則上庸使臣進京第一天太後就應該來找皇帝求情了。
“母後怎麽來了?”皇帝也收了笑,公事公辦地問。
太後也不看皇帝,只冷笑一聲說:“哀家實在看不得懷有虎狼之心的人這一副假惺惺的樣子!議和?哀家怎麽聽說你們上庸還在我大梁安插了不少奸細,這是個來交朋友的态度嗎?”
皇帝一皺眉,下意識看了一眼鄭客,只見鄭客微微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此事。禦座之下的烏默爾也擺出了一臉無辜的樣子說:“梁太後,這話是從何說起啊?”
太後不與他多費口舌,只瞥了眼齊琛,沉聲道:“太子,你來說說吧。”
衆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到了太子的身上,鄭客身邊的小太監突然有些興奮地小聲嘟囔:“要來了要來了。”
齊琛輕輕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眼中已經是鋒芒畢露。他起身走向大殿中央,朗聲說:“回皇祖母的話,據孫兒所查,上庸諜網經營二十餘載,已經在京城中成功安插了近百名間者和奸細。他們不僅散布在市井之中,甚至還滲入到了朝堂之上!這些人一邊享受着我大梁的高官厚祿,實際每日想的卻是如何亂我朝綱。他們借助職務之便不停炮制冤案,将我們的忠臣良将殘害殆盡,毀我長城!”
這可是一滴水掉進了滾油中,整個乾元殿一下子就熱鬧了。不光大梁的大臣們七嘴八舌議論起來,就連上庸的使臣們都開始竊竊私語,猜測此事是否屬實,整個宴會亂成了菜市場。
齊琛環顧四周看清了大臣們此時的表情,等議論漸歇才繼續道:“在座許多大臣怕是已經聽說了,與我有婚約的蕭家嫡長女慕離,因罪被投入了大理寺的大牢,其中原因諸位肯定多有猜測。不過今日,本王可以很确定地告訴大家,蕭氏女正是被那身居高位的上庸奸細陷害才入獄的。”
他音量并不高,但仿佛有一種延綿的力量,直抵人心。
宣德帝已經黑了臉。他想過這個病怏怏的太子可能心軟,可能什麽都不做,但他萬沒有想到,齊琛敢當面忤逆他,為一個妖女翻案,還找的如此蹩腳的借口。
衆臣交頭接耳議論嗡嗡,而同樣身處風暴中心的蕭堯卻像是沒事人一樣,沉着臉吃吃喝喝,有些兇狠地不住咀嚼。
皇帝不喜歡齊琛現在的态度,他幾乎是帶着威脅問:“老四,你确定?”
齊琛腰背筆挺,如一柄利劍,帶着鋒利的銳氣:“我确定,因為我不僅查出了蕭氏女入獄的真相,我還查出了更多。我查出了,五年前,舅舅也是被這奸細所害,程氏的貪腐案,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冤案!”
“什麽?!”
這話如一個驚雷,真正把在場衆人炸了個驚心動魄。這下甚至沒人在意蕭慕離究竟如何了,她是人是妖都無關緊要,此刻,沒有任何事情,能比得上程潛一案的分量。
齊琛挖出了那陳年的腐肉,鮮血淋漓的将想要守護的人護在了身後。
宣德帝目光中閃過一絲殺意,聲音陰寒:“齊琛,五年前的案子,是你親手審辦的,當年說是證據确鑿,今天又發什麽瘋?”
齊琛沒有着急自辯,而是沖着虛空說了句:“來吧,本王給你說話的機會。”
話音剛落,站在角落中的一個伶人應聲道:“多謝。”
大殿中人紛紛聞聲望去,只見一個伶人從殿側走了出來。他身着一襲白衣帶着慘白的面具,但舉手投足間都帶着世家公子的從容鎮定。
那人來到齊琛身邊俯身下拜,朗聲道:“草民就是人證,當年程氏貪腐滅門一案實為冤案,草民在此,替先父言。”
宣德帝感覺頭一陣暈眩,但他死死忍住了,探身眯着眼睛想看清下面的白衣伶人,咬牙切齒的問:“你是誰?”
那白衣伶人直起身,緩緩摘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一雙鳳眸中,是翻滾的仇恨和不甘。
項椋,項存初。
“家父項懷義,正是程氏一案的當事人。諸位大人都知道,當年北方戰亂南方欠收,程伯父日日為軍糧憂心。就是那個時候,有一個人南下找到了程伯父,借着征糧的契機炮制了震驚朝野的程氏滿門抄斬的案子!”
“那個南下的人,就是國尉龐沅!”項椋擡手,直指國尉。
上至太後下至百官,無不大驚失色。離龐沅最近的孟丘甚至微微挪動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跟這人拉開了些許距離。
宣德帝緩緩坐回了龍椅,緩了片刻才說:“龐沅?你的意思是,朕的國尉是上庸的奸細?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龐大人,你怎麽說?”
龐沅面對這滔天罪行的指控,卻沒有一絲慌張,只說了兩個字:
“荒唐!”
皇帝點點頭,已經從最初的意外震驚中冷靜了下來。他端坐于王座之上居高臨下地問:“老四,朕沒記錯的話,這個項椋是戴罪之身,早該問斬。他如今故作這等驚人之語,不過是為了博得你的注意,茍延殘喘而已。”
龐沅身後幾個官員開始附和:“陛下聖明。”
項椋看起來似乎悲憤至極,急于自證,匍匐下拜道:“草民所言句句屬實,如有——”
他話沒說完就被皇帝粗暴打斷:“好了!殿前狂吠亂我朝堂,拖出去,仗斃!”
然而,玄甲衛們沒動。
就這片刻的功夫,齊琛就拿出了第二位人證:“父皇,兒臣還有人證,這個人證就是兒臣自己。項懷義的證詞,是兒臣親耳聽到的,與項椋所言一般無二。可惜,項大人在說出實情後,很快就被人滅口了。”
齊琛和項椋的證詞,相互印證,嚴絲合縫。
宣德帝掃視群臣,知道事已至此已然蓋不住了,于是他退讓了一步:“好吧,既然如此,此案發回大理寺重審,龐沅和項椋都先下獄待勘。”
看似退讓,實際是,退一步海闊天空。
翻案這事,講究的是一個一鼓作氣,若是拖拖拉拉,就會變成一筆算不清的糊塗賬。必須就在今天,讓宣德帝親自,為程氏正名。
要把人留在這裏!
“且慢!”
一個低沉有力的聲音在齊琛身後響起。
今晚一直沉默的蕭堯終于開口了。他站起身沉聲說:“此事不僅關系到當年程伯父的案子,還關系到,五年前北疆四萬六千五百二十三位将士,究竟是因何而死。今天不說個清楚,誰也別想離開這裏。”
蕭堯幾步上前,站到了齊琛的身邊。此刻,兩個年輕人看似勢單力薄,可在場許多人看着這一幕卻感覺胸中激蕩心生敬畏。因為他們仿佛在這兩個年輕人的身後看到了萬千英靈,那些為國戰死的英魂們高舉着戰旗而來,浩浩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