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殿中對

“放肆!”

這厲聲呵斥的, 不是宣德帝,也不是龐沅,而是, 鄭客。

鄭客話音剛落,兩隊被堅執銳的玄甲衛就跑步進入了乾元殿,他們宛如得到了預先設置的命令,快速就位将所有的出路鎖死,閃亮的刀鋒幾乎要蹭到大臣們的脖子上。

衆臣不知所措, 只能紛紛老老實實的坐下。

鄭客沖着宣德帝躬身行了一禮道:“陛下放心, 臣定不會讓奸賊禍亂朝綱。”

宣德帝沒有絲毫放心。他陰狠地盯着鄭客,咬牙切齒地說:“好啊, 辛苦你了。”

皇帝終于意識到, 鄭客已經失去了控制,玄甲衛,也已經失去了控制。鄭客看似是在呵斥蕭堯, 而實則卻如蕭堯所願,封閉了大殿。

憤怒和殺意在宣德帝心中翻滾。他是帝王, 鄭客不過是一顆好用的棋子, 而如今棋子居然敢有了自己的想法, 簡直可笑。

等此間事了,他一定要将這個不知死活的太監千刀萬剮!

但此時宣德帝還是生生壓住了怒火,忍了下來。他是個特別能隐忍的人,從潛邸開始他就懂得, 真正的野獸,不是鬥狠, 而是會藏。他還有可以牽制玄甲衛的手段, 玄甲衛戰力再高也只有三千人, 京城還有兩萬城防衛,他要忍到城防衛發現異常入宮護駕之時。

皇帝雙手抄袖沉聲說:“端己雖然殿前失儀,但其情可憫,此事确是關系到我數萬邊軍将士。準端己所求,必須要查,要查個水落石出。龐沅,既然太子言之鑿鑿指認于你,你有何辯白之詞啊。”

龐沅雖然須發皆白,但身體硬朗中氣十足地說:“禀陛下,就算太子所言為實,那歸根結底,太子和這位項公子所言的證詞,皆出自罪臣項懷義之口。僅憑一人的說詞就要推翻那麽多确鑿的證據,豈不是太草率了嗎?況且,臣一心為大梁,實在沒有戕害北疆将士的動機。”

這義正詞嚴的模樣,倒真像是受了莫大的冤屈。

事情過去了太久,一灘渾水,只要稍微一攪和,又會變成一團混沌。皇帝微微點頭,認可了龐沅的話,只等着看兩個青年要如何應對。

蕭堯和齊琛對視一眼,齊琛有些調皮的做了一個情的手勢,蕭堯便上前一步,冷靜地沉聲問龐沅:“宣德十四年秋,龐大人您親自書寫了一道赦令,将項懷義從大牢中提出,免于被程案波及,并調任江南。在程案之前你與項懷義毫無交集,怎麽就突然慧眼識珠了呢?”

龐沅還未開口,宣德帝就微微皺眉說:“端己,這也只能算是龐沅識人不明,算不得實證。”調任項懷義之事,皇帝心知肚明,程氏一案本就是他們聯手炮制,皇帝自然要為龐沅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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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帝的态度早在意料之中,蕭堯不在此處與之糾纏,只冷笑一聲道:“好,五年前的事情我沒有物證,人證龐大人也有諸多借口,但五年後的今天,龐沅,你要斬草除根,殘害忠良之後,陷害我妹妹的事情,卻是證據确鑿!”

“這是何意?”皇帝皺眉問:“蕭氏女的事情與龐大人有何幹系?”

蕭堯回答:“這兩個案子的共同之處就是,它們都是龐沅一手策劃的!當初陷害了程伯父一家,如今又來陷害我們蕭家,龐沅,你是一個忠良都不想留給大梁啊!”

“荒唐!”龐沅再次用了這個詞,正義凜然地說:“蕭将軍,您今日與太子一唱一和,攪了這和議大事,到底是何居心?又将大梁的臉面放在何處?!”

到了這個時候,龐沅居然還能找到這刁鑽的角度,反咬太子和将軍不顧國家臉面?!

“呵呵。”面對着龐沅的指控,齊琛卻像是忍不住一下子笑了出來,把很多大臣都笑懵了。

宣德帝沉着臉說:“老四?你覺得這很好笑嗎?”

齊琛頑皮地一點頭,仿佛生怕氣不死他父皇,還故意眨了眨眼睛陰陽怪氣地說:“回父皇,兒臣是覺得龐大人好笑,都告訴他有證據了,怎麽不聽勸呢?唉,也是,龐大人眼線衆多,自己又身居高位無所不能,自然不會相信兒臣能找到什麽證據。可惜啊,這次從一開始龐大人就棋差一招,鄭公早就知道了你與欽天監監正的肮髒交易,蕭家兄妹不過是配合你演了一場決裂的戲碼。這場戲,好看嗎?”

真正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蕭家兄妹的這一場大戲釣出了竊國巨奸,一幕幕環環相扣,甚至将齊琛和安平都騙了進去。

沒人回答齊琛的問題,整個大殿上此時鴉雀無聲,原本還在私下議論的大臣們都被這一波三折的走向完全吸引了注意力,一個個都仔仔細細支棱着耳朵,生怕漏聽了一點信息。

“抱歉,”只有蕭堯是個實在人,聽齊琛說到此處,他認真又誠懇地解釋道:“鄭公說殿下們不知道,才更真實,餌真才能釣到大魚。阿離是主張告訴殿下實情的,可當時時間實在太過緊迫,後面她又被下了大獄,沒能有機會見你。你不要怪她,都是我和鄭公的主意。”

齊琛想起今晨小南十知道真相之後,立刻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了一個麻袋,揚言要在宴會之後借着月黑風高偷襲鎮遠将軍。打不打得過不一定,幹一榔頭再說,也不知誰教的這種行事風格。齊琛想象了一下那個即将發生的場面,把自己逗樂了,擺擺手說:“此時暫且記下,你也莫要拉着鄭公壯膽。”

站在皇帝身邊的鄭客聞言垂眸笑了一下,這一笑,帶着點長輩看熊孩子的無奈,卻把很多人笑的心驚膽寒。那是行事狠絕的九千歲啊,他,他居然還有這麽好脾氣的笑?!

鄭客身邊的那個小太監也看到了這個微笑,他心裏突然就明白了什麽,一下子驚恐地睜大了雙眼,不由自主向後退去。

“現在想跑,有些晚了。”鄭客收了笑,輕聲說。

兩個玄甲衛登時上前拿住了那個小太監,把人粗暴的壓到了殿前。

被拿住的小太監還在裝作一無所知,一副無辜委屈的模樣,嘴硬不肯開口。齊琛來到他面前一撩衣擺蹲下,拍拍小太監的臉,勸道:“還是說實話吧,你不說,到時候欽天監監正先說了,那你可就被動了。”

小太監一下子怔住了。他被一個可能性駭住了,如果監正先開了口,那他就什麽籌碼都沒有了。小太監幾乎可以想象,此時那個監正在極辰殿地牢中血淋淋的模樣。他是個聰明人,因為太聰明了,抓住了一點信息就忍不住重新計較自己的得失。

小太監低頭掙紮猶豫了片刻之後眼中閃過一絲狠絕,他劇烈的喘息了幾下終于下定了決心,嗚咽着說:“我,我說,是龐大人指使我的,确實是龐大人故意陷害蕭大小姐的,他為了防止事情提前敗露,指使我截流了玄甲衛的消息,蒙蔽聖聽。我不是故意背叛陛下背叛義父的啊!我不是!是他,是龐沅綁架了我的爹娘。”

這證詞令大殿上響起一片驚愕的抽氣聲。

皇帝突然感覺一陣頭疼欲裂天旋地轉。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最相信的兩個人,居然沒有一個是真的忠誠于他。陷害蕭慕離的事情,龐沅沒有給他漏一句口風。這是龐沅利用了他!而且,有一就有二,這肯定不是龐沅第一次利用他!

如果龐沅真的是上庸奸細,那麽五年前,很可能也是龐沅利用了他,讓他一個帝王自毀了大梁的銅牆鐵壁。雙星隕落之後,北境至今難安!

玉階之下,小太監一臉淚痕沖着鄭客砰砰磕了兩個響頭,哭道:“義父我錯了,我背叛了您,我萬死難贖,求您,能不能救救我爹娘,他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鄭客嘆了口氣,偏頭看了眼皇帝。宣德帝一手撐着龍椅一手狠狠揉着太陽穴,眉頭皺的死緊,不發一言。既然皇帝沒什麽要問的了,鄭客便對玄甲衛說:“把人帶下去吧。”

“龐大人,您還有何話說?”齊琛問道。

龐沅冷笑了一聲說:“不錯,欽天監指認蕭慕離,确實是我安排的。但我這麽做是為了大梁。她于數月前心情大變,還說什麽執明之女,分明就是妖女!我是在為國鋤奸,就算手段不甚光彩,老夫也問心無愧!”

“龐大人,你認識父皇指給本王的太子妃嗎?你根本不認識她,又是如何知道她性情大變的?”

齊琛的這個問題,讓龐沅意識到,他犯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可能是致命的。

果然,只聽齊琛繼續說:“是蕭姑娘身邊有您的人吧?”

龐沅目光閃爍了一下:“什麽人?老夫不知道。”

齊琛又笑了,眉眼彎彎道:“不知道啊?沒關系的,那正好今天來讓大家一起知道知道嘛。”

殿外,響起了一個清亮的少女聲音:“七皇女安平,請求帶證人上殿!”

宣德帝扶着頭有氣無力的擺擺手,也不知是宣還是不宣,還是太後站了起來,威嚴地說:

“宣!”

安平應聲上殿。今日的安平穿了最繁複的禮服,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人的目光落在了這個七公主的身上,比如龐沅,比如項椋。

烏默爾也眯着眼睛仔細打量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倒是比姐姐還美。”

安平身後跟着兩個人,是大理寺的評事張勇和被綁縛着的姜嬸。張勇的大理寺官袍又激起了一片議論,坐在大殿角落的大理寺老大人只感覺黑鍋從天而降,冷汗登時就下來了。

太後也不等皇帝發話,直接問道:“大理寺也參與了?查到了什麽,如實說來!”

安平讓開一步令張勇上前。張勇的手中舉着一個裝滿書信紙紮的托盤說:“禀太後,微臣是大理寺的評事,曾接到百姓舉報說教坊司大夫姜氏有通敵之嫌。微臣帶人蹲守探查月餘,果然發現姜氏與外邦的私密書信往來,以及姜氏與國尉龐沅私相授受的證據。臣還在姜氏的住所搜出了上庸潛藏在大梁的密諜名單。所有證據,都在此處,請陛下太後過目!”

鄭景立刻下來接過托盤,快步回去呈給太後。

太後粗略翻了一下,整個人氣的發抖,她把托盤交給鄭景,怒道:“去,發給大臣們都瞧瞧,好啊,一國國尉,居然是別國細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姜氏,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姜嬸今天鬓發散落看起來有些狼狽,但她的眼神卻不似往常,變得冷漠異常。她似乎絲毫不在意自己生死,也沒有給龐沅分去半個眼神,只挑釁地一擡下巴說:“事已至此無話可說。我只是好奇,你們是什麽時候發現我的?”

首先發現姜嬸有問題的是蕭慕離。安平朗聲道:“你的破綻很早就露出來了,早在項氏走私案的時候。最早,走私的事情是你告訴阿離的。但是啊,項存初他不是傻子,你說他醉酒說漏走私的事情,太牽強了。退一步來說,就算他說了,一個普通大夫每天聽到那麽多消息,怎麽會獨獨記住這點呢?只要有了懷疑,想要查實就總有辦法的。”

姜嬸點頭:“倒是我疏忽了。所以,所謂性情大變和失憶,也是蕭大小姐故意在我面前裝出來的嗎?蕭将軍,你真的沒有絲毫懷疑嗎?”

這問題既然是問的蕭堯,蕭堯便走到了安平身邊,語氣堅定的說:“我蕭家人看的是骨氣脊梁,忠義熱血,這些阿離都有,她就是我蕭家的女兒。今後若再有人傳那些無稽的謠言,我蕭堯絕不輕饒!”

聽到這裏,齊琛眸光微微一動。也算是因禍得福,經此一事,未來再不會有人拿蕭慕離失憶的事情做文章了。她徹底安全了。

姜嬸淡淡點評道:“厲害,蕭大小姐是個人物啊。”

确實厲害,齊琛在心裏附和了一句。

“可是阿離再算無遺策,也沒算到你心狠手辣至此!普濟寺中的農婦和四個無辜的孩子,是你殺的吧!在佛門清淨之地,為了你們肮髒的目的,就當着一個母親的面殺了她所有的孩子,你怎麽能如此喪心病狂!簡直不配為人!”安平想起那個大雨天,心中還是無論如何氣不過。

面對安平的喝罵,姜嬸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悔愧內疚。她只是冷着臉擡了擡頭,可視線卻被巍峨的宮殿大頂阻隔望不到跟草原一般無二的天空,于是只能長嘆一聲道:“屠耆,屬下無能。今日屬下先行一步,願長生天保佑你。”

話音剛落,姜嬸就往殿中立柱撞去!

離她最近的張勇一驚,伸手去攔,可惜太晚了,轉瞬之間姜嬸已經撞柱而死,當場腦漿迸濺!

衆臣大駭,有兩個文臣居然當場吓得白眼一翻閉過氣去。太後一把抱起小十一,把孩子的臉埋在自己的肩頭,不讓他看到這恐怖血腥的一幕。

“哈哈哈哈哈。”

龐沅突兀的大笑起來,笑的嚣張至極。他笑紅了眼眶才停了下來,盯着姜嬸的屍身說:“太子殿下,蕭将軍,年輕人吶,真是鋒芒畢露銳不可當啊。不過,我的人死了,也不能白死,蕭姑娘恐怕要給阿姜陪葬了。”

“什麽意思?!”

齊琛和蕭堯異口同聲地問。

龐沅拍拍衣服,從容坐下,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才說:“你們是不是都忘了,蕭姑娘在十一皇子的壓驚宴上,吃下的那一碗奶羹是帶着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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