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一約定
一日前。
慈寧宮中靜谧祥和, 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安平獨自坐在院中的葡萄藤下無聊的蕩着秋千,眼神還時不時的往屋子裏瞟。
可惜屋門緊閉,她什麽也看不到。
一個宮女進來, 手中托盤上是三碗冰了的綠豆湯,在這炎炎夏日最是解暑。安平眼前一亮,叫住了那宮女道:“留一碗在這裏,其他的先端下去吧。”
宮女卻面露難色地說:“啓禀公主,這是陛下聽說太子來慈寧宮了, 特意賜下的。陛下還有話讓奴婢傳給太子。”
安平聞言, 停住了秋千,有些緊張起來。她聽明白了, 這是父皇知道太子來慈寧宮看望祖母, 特地派了人來看。
太子确實正在屋內跟太後聊大事,這可千萬不能讓這宮女知道。
安平拿出了公主的氣派,嚴肅地說:“有什麽話你告訴我, 我轉告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今天來的時候氣色還是不好,皇祖母不放心, 讓人特意煮了安神茶, 太子喝了後就困了, 現在還在休息呢。”
“這…”那宮女有些猶豫,不敢就這麽回去。
安平板起了臉說:“你是哪個宮的,膽子倒是大。父皇讓你送個湯,可沒有讓你把好不容易休息的太子叫起來吧。萬一這一折騰病症加重了, 皇祖母怪罪下來,你擔得起嗎?!”
這威逼之下, 小宮女一下子就慌了, 忙跪下道:“殿下恕罪, 奴婢絕不敢多事,奴婢、奴婢可以在此等候。”
“哎呦,膽子不小呀,回去說太子怠慢父皇賞賜,還讓這湯在門口等着麽?你有幾條命敢挑撥天家父子的關系啊。”
小宮女吓得要命,忙說:“奴婢不敢,奴婢全聽公主殿下安排。”
安平嗯了聲說:“父皇要跟太子哥哥說什麽呀?”
小宮女老實回答:“陛下說的是:太子有日子沒出東宮了,如今身體好些了知道來跟太後請安也算是有孝心的,得空了也記得去看看他的老父親。”
安平撲哧一笑:“知道啦。還以為有什麽了不得的國家大事呢。你且回去吧,你莫怕,回去只說見過太子了,太子在跟我下棋就行了。總歸這裏就咱們兩個人,誰也不會說出去的。行了,你下去吧,話我一定記得幫你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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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宮女心中亦是苦不堪言,原本一個小小的任務變得如此麻煩,夾在太子和皇帝中間,稍有不慎就會掉腦袋啊。
她既不敢強行叫醒太子,又不敢回去如實禀報,思來想去總歸還是聽公主安排比較穩妥。女孩留下綠豆湯,又行了個大禮道:“謝公主殿下、謝公主殿下。”
屋內,齊琛已經将外面的動靜聽的一清二楚。
他有些感慨地一笑:“皇祖母,安平也長大了呢。”
端坐在他對面的太後卻是完全笑不出來。她蒼老的臉上此刻染滿了風霜,冰冷淩厲,拒人千裏。
在太後面前的桌案上,擺着一張用血寫就的帛書。那是程皇後在臨死之前留下的一段證言。
“齊琛,你憑什麽認為我看完這個東西後會如你所願,下懿旨讓你監國?”太後聲音中有些許不易察覺的顫抖:“這上面明明白白寫着,當年先皇本不欲傳位給當今皇帝,是你的父皇和母後親手悶死了病重的先皇!僞造了诏書!你的母後是弑君的兇手,她跟哀家有不共戴天之仇!”
齊琛點點頭:“是啊,我也萬沒有想到,我母後那般好的人,竟然也曾助纣為虐,做出了那般罔顧人倫的事情。所以母後在帛書中說,她的死,是為了贖這個罪。是她錯了,曾經她相信那個人的說辭,殺一人可利萬民。直到五年前她才明白,那個人心中沒有萬民也沒有母後,他的心中,只有權力。”
“我的母後已經用生命來贖罪了,而那個人,還端坐于九天之上,皇祖母,你真的甘心嗎?”
太後擡手摩挲了一下那紙血書,冷笑道:“不甘心又能如何?你能做什麽呢齊琛?你手裏沒有一兵一卒!”
齊琛垂眸,輕聲答道:“我有三萬大軍,蟄伏于城北外的山嶺之中。明日大宴宗室群臣必至,是最好的時機,我有一個計劃,到時還請皇祖母相助。”
太後這才面露驚異:“三萬人…不,不夠,三萬人你連城門都攻不下。”
齊琛一擡眸,眼中是不可阻擋的決心:“皇祖母放心,我會讓那個人親自把城北門守軍調走的。”
“皇祖母?皇祖母?!”
太後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在衆臣面前失神了。再定睛一看,只見安平已經來到了那個上庸攝政王的身邊,此時正在喚她。
見太後看了過來,安平俯身行了一個大禮道:“請皇祖母恩準,安平願意和親草原,成此秦晉之好!”
太後沉默了。
安平是她從小帶大的,自然舍不得,但一個公主的婚配從來不掌握在自己的手裏,這是公主的命。
如今京城波谲雲詭,太後亦看不清齊琛的為人,也許,遠嫁草原對于安平來說,也是一條不錯的退路。
龐沅堅持道:“七公主本就是我上庸聖女血脈,回歸草原天經地義,還請太子殿下今日就放上庸使團和公主離京。”
“不可!”
誰也沒想到,在此時出聲制止的居然會是鎮遠将軍,皇家的女兒嫁不嫁、怎麽嫁,原都是與他毫無關系的事情。可蕭堯怒道:“上庸在我朝堂安插奸細,狼子野心,這和還要不要議尚且兩說,一國公主出嫁更是要有諸多儀程,豈可如此草率的跟你們使團走!”
蕭堯說完,就去看齊琛,希望得到他的支持。然而,坐在龍椅上的齊琛,一言未發,在搖曳的燈影下,表情也晦暗不明。
蕭堯突然覺得這樣的齊琛,很陌生。可是再一眨眼,這樣的感覺又像是他的錯覺。
他又去看安平,只見小公主跪坐在烏默爾身邊,癟着嘴沖他搖了搖頭。
今晚一直一副看戲表情的烏默爾在此時突然站了起來,沖齊琛一抱拳,絲毫沒有一絲的內疚局促道:“梁太子殿下,本王議和之心如初,還希望咱們兩國的交情不要因為這點小事情而受到影響。”
齊琛挑眉道:“那攝政王以為,‘這點小事’應該如何處置呢?”
“為表誠意,本王親手給您一個交代。至于那毒,梁太子請放心,那只是能讓人腹痛片刻罷了。本王本就不認同龐大人所為,可惜他直屬于我們的小可汗,本王也勸不動他,又不能背叛我們的可汗,只能親手換了龐大人的藥,一點微薄之力算是跟太子殿下結一個善緣吧。”
今天幾番風波都面不改色的龐沅,到此刻才真正變了臉色。他不可置信地盯着烏默爾,雖一語未發,但若是眼神有實質,他已經把烏默爾千刀萬剮了。
烏默爾聳聳肩無奈的說:“老大人,您為我上庸殚精竭慮了一輩子,本王也着實感佩。不過本王着實不能認同您的所作所為。本王此來,是為了和平,為兩國大計!而且本王既為使臣,代表的是上庸的臉面,本王絕不會灰溜溜地逃出這梁京城。”
“豎子誤國啊!豎子誤國啊!”龐沅脊梁骨一下子垮了下去,整個人突然就有了一種行将就木的腐朽氣息。
高高在上的齊琛目光深邃地旁觀着這一切,并且心中開始重新評估這位上庸的攝政王。烏默爾不是傳聞中好戰兇狠的北方蠻子,這位攝政王,心思深遠,不可不防。
烏默爾見齊琛依然沒有開口,默許了自己的行為,便回身走到了龐沅的面前。他身量太高,居高臨下看着蒼老的白發人,再無當初在風月樓中相見的恭謹。
“龐大人,”烏默爾還是第一次這樣稱呼這位老人,有點玩味的一笑:“您還有什麽要交代于我的嗎?”
龐沅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命運。他沒有用處了,從那被調包的藥開始,他就已經被烏默爾放棄了。如今他唯一的價值,只有成為兩國的和議的,投名狀。
死亡将至,龐沅向着北方緩緩跪下,聲音無波無瀾:“少廢話,動手吧。”
烏默爾嘆了口氣,彎腰在老人耳邊很快很輕地說:“屠耆,有我在,小可汗永遠只能做一個傀儡奶娃娃。”
龐沅驟然震驚的睜大了眼睛,剛想開口,一柄席間剔骨割肉用的小餐刀就從他的頭頂釘了進去。手掌長的小刀子,整個沒入了他的腦子。
烏默爾退後一步,滿意的點點頭。他手上一點血都沒濺上,整個過程,幹淨而優雅。
龐沅整個人不受控制的抽動了幾下後重重摔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今晚的乾元殿,如同一個漫長的噩夢,有人甚至已經開始在心中默默祈禱,只求自己能全須全尾的活着回去。
安平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心中怕的要命,她這輩子的血腥場面仿佛都在這一天看完了。
蕭堯注意到了安平的不安,剛想說些什麽,就見龍椅上的齊琛站了起來,走到安平面前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
安平這才擡起頭來,沖着她的太子哥哥勉強笑了笑,然後她就在她的四哥眼中看到了無奈和愧疚。
齊琛沒有發出聲音,可安平看清楚了,齊琛在跟她說:抱歉。
說完後齊琛立刻轉身面向大殿中的群臣,堅定地朗聲道:“大梁與上庸此番摒棄前嫌,和平來之不易,諸君都需珍惜。孤現封皇七女安平為雲燕公主,不日和親草原,嫁與上庸可汗阿勒師為大妃,和合兩族,永續太平。”
烏默爾用右拳快速錘擊了三下自己的胸膛,回贈了一個武士禮,以示約成。
安平愣了一下,淚水瞬間漫了出來。她忙俯身下拜以此掩飾臉上的淚痕,哽咽道:“雲燕公主接旨。”
她明白了。即便阿離沒有中毒,這和親她也不得不去,這是從蕭堯雲山大捷那日起就無可更改的宿命。縱有萬般不願,這也是她作為一個公主,必須要承擔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