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識途馬

夏日的天, 說變就變。

上午還豔陽高照的天氣,剛過了午時天就變了風向。天色陰沉了下來,平地起了大風, 吹的皇陵外的旌旗獵獵作響。

蕭慕離今日穿了一身輕便軟甲,帶一隊護衛護送雲燕公主和她那個上庸攝政王舅舅谒陵。此刻二人已經進入拜祭,她一個外人不便跟進去,只能守在皇陵之外等待。

起風了,蕭慕離擡頭看看旗幟, 再看看這越來越陰的天, 心想,要變天了。

她回頭望了望威嚴壯闊的皇陵, 想到這其中也安眠着齊琛的母親, 便站直了身子雙手合十沖着皇陵拜了拜,低聲道:“安平媽媽、程阿姨,你們如果在天有靈, 請保佑安平一生順遂,快樂安康。”

公主和親, 古之慣例, 那些大道理蕭慕離也明白。齊琛說, 大梁在龐沅的禍害下雖然表面繁花似錦但內裏實在是空虛,北方的軍饷一直吃緊,還有好些糧食被走私出去,甚至齊琛自己都分了這一杯羹。

如今的大梁, 打不動,打不起。

大梁需要時間。蕭堯在雲山不計後果的贏了一場, 就是為了給大梁贏得了一次議和的機會。大梁需要起碼五年的時間, 休養生息。

安平, 就是這忍辱負重的代價。

不可否認的是,在諸多公主中,論出身和年齡,安平都是和親最合适的選擇。

可蕭慕離不甘心啊。自己護着的小姑娘就這麽背井離鄉嫁給一個面都沒有見過的陌生人,還要咬着牙說自己願意,憑什麽啊。

可是,所有人都支持和親,甚至連太後都默許了。整個京城都在傳,雲燕公主如何承歡致孝、端賴柔嘉,上庸的小可汗如何少年英雄、豪傑才俊,二人是如何佳偶天成、天造地設。在這個時代,既便是普通人家女孩子也要按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嫁,沒人覺得這有什麽不對,更何況皇家賜婚,講的都是利益和門當戶對。你若說非說感情,那才是贻笑大方。

舉目四望,唯有蕭慕離孤身一人,螳臂當車般想要阻止這場婚事,那微弱的反對聲音在盛世的喧鬧中,毫無回響。

風嗚嗚的吹,蕭慕離覺得有一點點冷,不自覺打了個寒戰。算算時間,也該啓程回京了,不過她猶豫了一下,想到這怕是安平遠嫁之前最後一次來看望媽媽了,多給她一點時間吧。

又等了片刻,正當蕭慕離百無聊賴之際,就見那原本一個人也沒有的官道上突然出現了一匹灰撲撲老馬。

這老馬已經累得嘴歪眼斜直吐舌頭,走的東倒西歪,蕭慕離看它一步三挪的樣子都替它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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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馬有些意思,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不過看了片刻,蕭慕離突然眉頭一皺發覺了不對,那老馬頭戴辔頭四蹄帶掌,且都是軍隊制式的東西。

這應該是一匹退役且有過戰功的軍馬。按慣例,戰馬一旦老去就會被殺掉吃肉,只有立過大功的馬才能活到這個年紀。

這裏怎麽會出現這樣的一匹馬?蕭慕離認真起來,快速點了兩個士兵吩咐道:“走,跟我過去看看。”

三人奔到近前才看清楚:那馬上還馱着一個昏死過去的少年。

少年看不出年紀,瘦的脫了相,身上的衣服也已經爛成了乞丐模樣,不知死活。蕭慕離剛一靠近就聞到了一股傷口化膿生瘡而産生的腥臭味,仔細一看,果然見到少年肩膀有一個皮開肉綻的傷口。

蕭慕離上前一探,确定少年還有脈搏鼻息,只是渾身滾燙發了高燒昏死了過去。

她忙招呼兩個士兵來幫忙将少年從馬背上放了下來。少年能一路到這裏,也多虧了他暈倒之前把自己綁在了馬背上,才沒被颠下去。

“小滿?!”

跟着蕭慕離一同過來的士兵一下子認出了這個孩子,不敢置信地說:“這,這是耿副将的兒子啊,怎麽搞成這個樣子!”

蕭慕離一驚,忙回頭對看車的士兵喊道:“把馬車趕過來!先送孩子回去,找太醫來救!”

沒想到她的喊聲直接把少年喊醒了。少年勉力睜開眼睛的同時整個人肌肉已經緊張了起來,随時随地的機警和戒備已經變成了本能。

那士兵忙抱住少年說:“小滿是我啊!你咋來了,咋還搞成這樣?!”

蕭慕離給少年取來了水囊,就這片刻功夫少年已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他終于找到蕭家軍了。

少年小臉一下子就垮了,像一個在外受盡了委屈的孩子終于見到了能給他撐腰的家人,當場就要嚎啕。不過雖然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了,少年還是死死忍住。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

少年一把抓住那士兵的手腕,着急道:“快去告訴将軍,雲山營出事了!朝廷新派的督軍是奸細,他一來就宴請留守的叔叔伯伯,然後在酒裏下了毒,沒去赴宴的叔伯也被他們暗殺了。奸細還封鎖了通路,所有想要給将軍傳信的,都被殺了。我是偷了老侯爺的馬,扮成小乞丐才溜了出來。”

老侯爺的馬?蕭慕離擡頭又看了眼那匹她心裏剛剛調侃過的老馬。

原來這是武安侯蕭讓的馬。它的主人不在了,它養老了這些年,卻又在雲山營危難之際馱着少年跑了千裏,送來了救命的戰報。

那老馬像是感受到了蕭慕離的目光,搖了兩下腦袋打了個鼾,仿佛在說:“小意思。”

蕭慕離居然真的沖老馬點點頭,心中說了聲謝謝,而後她問那少年:“孩子,你離開的時候,上庸已經舉兵了嗎?”

少年內疚地搖搖頭。他不知道。他只是個十二歲的少年,在圍追堵截下送出情報,已經是他能做的全部了。

蕭慕離拍拍少年的肩膀:“沒關系,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你接下來的任務就是把身體養好。你到家了。”

少年重重一點頭。

蕭慕離站起身,點了一隊人送少年回去,并沉聲吩咐:“拿了我的令牌直接入宮去見太子,把孩子的話原話複述,另外分幾個人去鴻胪寺,把上庸使團全部控制起來。”

士兵們領命,立刻策馬往京城趕。

蕭慕離的身邊只留下了四個人。此時天已經陰的如同黃昏,陵墓的大門洞開着,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這真是大好河山啊。”

今早來皇陵的路上,烏默爾騎馬與蕭慕離并肩而行,在路過一片郁郁蔥蔥的麥田時不由感嘆。

“你們草原這個季節也是好風光吧?”蕭慕離反問。

烏默爾哈哈一笑:“蕭姑娘怕是一輩子沒機會見到了,等你當了皇後,往後可就只能呆在兩個地方了。你們的皇宮,或者,我們上庸的牢房。”

蕭慕離一夾馬腹加快了速度,不屑道:“大梁國土任我馳騁,早晚去大草原上跑馬!”

落在後面的烏默爾提高了聲音說:“草原可沒有這裏住的舒服。”

原來,這根本不是無關緊要的閑聊,這是烏默爾的炫耀。他已經将大梁的山河視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蕭慕離緩緩抽出了佩刀,對身邊的軍士說:“一會兒無論發生什麽,只盯準一件事:殺了烏默爾!”

“是!”

幾人沖入皇陵,卻沒有在皇陵之中遇到敵人。不僅沒有敵人,皇陵中連一個活人都沒有了。

祭臺邊橫七豎八倒着皇陵的值守太監們,他們皆是被一刀割喉,早沒了生機。整個祭臺上幾乎可以算是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而烏默爾和公主,已經不見了蹤影。

蕭慕離瞬間脊背發冷,她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她又把公主弄丢了。烏默爾的出逃、安平的被俘、還有這十數位無辜被害的宮人,都是因為她被蒙蔽了雙眼,沒有看出這次祭拜的異常。

負罪感鋪天蓋地壓下來,壓的蕭慕離無法呼吸。

“将軍,快來看!”一個站在祭臺邊的士兵突然高聲喊道,聲音中都帶着顫抖。

皇陵位于京城北面的山上,登高遠眺,可以隐約看到遠處奔流的洛河。蕭慕離走過去順着士兵所指望去,只見此刻的洛河上是密密麻麻的大船,幾乎到了投鞭斷流的地步。所有船的船頭統一挂着黑色的旗幟,在大風中飄揚。

黑旗,是上庸的軍旗,其上沒有絲毫的點綴裝飾。純黑的旗幟是上庸人對先祖英靈的召喚,征伐與侵略,是刻入骨血代代相傳的,民族意志。

原來,烏默爾在大梁的一切行動都是僞裝,為了給他兵逼洛河争取時間。

狼煙起,戰火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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