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話死生

“王陽!帶兩千人守正南應天門!”

“是!”

“林則!帶兩千人守東南崇文門!”

“是!”

“王大虎!帶四千人守正東上東門!”

“是!”

“董晨!帶四千人守正西定安門!”

“是!”

“徐淩鋒!帶五千人守東北阜成門!”

“是!”

“耿強!帶五百人守衛宮禁。”

黑雲壓城, 長風烈烈,乾元殿前一片肅殺。蕭堯身穿着銀白的戰甲,甲片上還能清楚的看到刀劈斧砍留下的痕跡。他的背後是巍峨的大殿、帝國的中樞, 他的面前,是生死袍澤、護國盾甲。

蕭堯每出一道軍令,就有一個邊軍将軍高聲應和,而後他們幹脆決絕地轉身,快步跑向自己鎮守的位置。

令出即行, 這就是戰火淬煉出的百戰之師的模樣。雖然, 他們都很清楚,在這樣力量懸殊的守城一戰之後, 今天聚在這裏領命的一些人, 恐怕此生再無相見的機會了。

那聲聲嘶吼而出的“是!”,就是他們說給袍澤的訣別。

無需多言,我将戰至最後一刻, 直到英魂歸于長空,請用烈酒祭我, 與兄痛飲三百杯, 豈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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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等待領命的将軍越來越少, 最後只剩下了耿強一人。

“耿強!帶五百人守衛宮禁,聽到了嗎!”

見耿強沒領命,蕭堯上前一步,沖着耿強又吼了一遍。

耿強還是沒領命。他硬邦邦地站成了一塊鐵板, 渾身上下都憋着一股勁兒,梗着脖子吼了回去:“報告!我要去守城!宮禁有玄甲衛, 用不着我!”

蕭堯被吼的側了側頭, 知道耿強是故意的, 對這狗熊脾氣有些無可奈何,軟下了語氣說:“小滿來了,在宮裏治病,你守衛宮禁,順便看好自己的兒子,兵荒馬亂的,沒人幫你看孩子。”

聽到這話,耿強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可他粗暴地吸了一下鼻子,繼續吼道:“多大人了還找老子啊!丢人!”

蕭堯看着這個倔強的下屬,眸光閃動。他輕嘆一聲,聲音中都帶上了些許的顫抖:“那你知不知道,小滿帶來了消息,耿飚和耿賀,都不在了。你得看好小滿,我總不能讓你們老耿家,絕了後。”

耿飚和耿賀,是耿強的兩個弟弟,留守雲山營的将官。他們已經被那龐沅派去的督軍害死了。

一門三傑,獨留一人。

蕭堯聲音喑啞:“耿強,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懂嗎?”

耿強一揚下巴眼睛使勁兒望着乾元殿沉悶的屋檐,只有這樣才能把丢人的眼淚憋回去。他雙手緊握成拳堅持道:“我有兒子,不算是獨苗,可以上戰場。我要去殺敵。我要讓弟弟們看看,他們的大哥,不是軟/蛋!”

天邊烏雲滾滾,直壓宮城。

蕭堯妥協了。他退後一步,擡手砸了一下耿強的肩膀,笑中帶着淚光豪邁道:“好!給你五千人,西北方的中山門交給你了!”

“是!”耿強高聲領命,沖着蕭堯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而後決絕轉身。

蕭堯在他身後喊:“等等,先去看看小滿!”

耿強擺擺手:“不用,我兒子皮實,死不了!”

“還剩下一個北門,誰來守?”殿前領命的将軍們都離開了,一直站在蕭堯身後的齊琛才開口問道。

蕭堯回頭,看到了身後一臉蒼白卻波瀾不驚的齊琛。齊琛的背後,是燈火通明的乾元殿,許多官員和太監在其中忙碌,時不時就有人跑進跑出的傳遞政令消息。

蕭堯突然有了一種實感,齊琛正在用一個清瘦的肩膀,在大廈将傾的時刻,艱難地支撐着這個搖搖欲墜的國家。

此時蕭慕離也從乾元殿中走了出來,站在了齊琛的身邊。他們并肩而立,齊琛身上那孤寂蒼涼的感覺一下子就被消解了。

蕭堯笑了笑,心道真是女大不中留了。他收回視線望向北方,回答道:“直面大軍的北門,我親自給你守。”

“能守多久?”

齊琛問的很直白。他不相信靠三萬人,可以一直守住京城。

蕭堯這次沉默的時間有一點長,長到連齊琛身邊的蕭慕離都升起了一點希望,戰神總是能創造奇跡的吧?

可惜,希望剛起,就聽蕭堯說:“最多十天。”

蕭慕離一驚,脫口而出:“那十天之後呢?”

蕭堯回頭擡手彈了妹妹一個腦瓜崩,聳肩道:“那就是你的殿下要考慮的問題了。”

“好了,我去了。”蕭堯用一個腦瓜崩跟這個妹妹做了告別,不再多說,一手提起長/槍,沖齊琛一抱拳:“将士的守城物資就拜托給你了。”

齊琛颔首:“鄭叔已經在協調了,放心。”說到這裏,齊琛明顯頓了一下,才接着道:“端己,活着回來。”

蕭堯笑了一下,随手挽了一個槍花,走進了風中。

今天的大風吹了半日,雨還沒下,天卻已經黑了,站在乾元殿前,可以看到整個皇宮中依次亮起的宮燈。

齊琛和蕭慕離都沒動,他們默契地一起偷得了這片刻的清淨。

兩人很久沒有就這樣,安靜地陪伴着彼此了。

“怕麽?”齊琛借着太子朝服寬大袖口的遮掩,偷偷地牽了蕭慕離的手,卻也不敢牽實,只委委屈屈地抓了一根手指。

畢竟大婚之禮未成,雖情難自己,但總歸有些唐突孟浪了。

蕭慕離低頭一笑,毫不客氣地實實在在換成了十指緊扣,把人牢牢抓在了手裏。她瞟了眼齊琛微微上揚的嘴角,誠實地回答:“怕。現在的日子太好了,我可舍不得死。”

齊琛沒說話。

蕭慕離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打趣道:“喂,你現在不是應該說:不怕,你死了我也不獨活之類的嗎?”

“不。”齊琛微微低頭很認真地看着蕭慕離,眼中仿佛有一個黑色的漩渦,能把人吸進去。他熟練地擡手幫蕭慕離挽了一下總也綁不好的碎發,輕聲說:“我不信神佛,求不得死後往生。只此一生,遇卿前,不畏死,見卿後,不畏生。”

“好。”蕭慕離望着遠方萬家燈火,又把人牽的更緊了些。

滴答、滴答…

一點淅淅瀝瀝的小雨開始下了,也帶來了潮濕的空氣。

蕭慕離深呼吸了一下,側耳傾聽了片刻,皺眉道:“怎麽還是這麽安靜?烏默爾還沒有攻城,他在等什麽?”

三十萬大軍圍城,黃昏時日照西斜本是攻城良機,但大軍卻圍而不發,究竟在等什麽?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那人一路小跑着奔過了乾元殿前漢白玉的廣場,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到了近前蕭慕離才認出來,這是大理寺的張勇。

張勇總算從小小的評事升了官,做到了寺丞,換了身官服讓蕭慕離差點沒能認出來。張勇一臉焦慮急道:“殿下,将軍,不好了,城中百姓聽說大軍圍城,眼瞅着就要亂起來了!還有,上庸使團的人都不知所蹤了!”

這下,蕭慕離終于知道,這烏默爾在等什麽了。

他在等那些以上庸使團的名義進城,而後分散潛入的種子們,在京城制造出混亂和動蕩。

他在等一招裏應外合。

“城防衛這群廢物!”齊琛動了真怒。

城防衛的少爺們居然就眼睜睜地讓将近一百個上庸人從鴻胪寺中人間蒸發了。

“我去吧。”蕭慕離松開了齊琛的手,故作輕松地拍了拍自己,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行軍打仗我不行,守城得靠我哥,但維護城中治安,是我的強項。”

齊琛沉默了。

人非聖賢,皆有私心。他想把她留在身邊。

可是蕭慕離很篤定地一點頭,眼神清亮而堅定地說:“信我,我很快就回來。”

“好,平安回來。”縱有再多私心,也抵不過要成就你的滔滔愛意。

蕭慕離很輕的抱了一下她的小殿下,轉身就沖入了雨中,帶着張勇快步往外走,邊走邊問:“你手上現在有多少人?”

張勇飛快道:“上次咱們在大理寺放火,雖然有意控制了,但還是傷了幾個兄弟,主要是當時內鬥造成的,現在能調動的也就三四十人了。”

蕭慕離心裏一沉。

這點人,要安定整個京城,無異于癡人說夢。

張勇也有些心虛,尴尬道:“将軍,要不,咱們問鎮遠将軍借點人?”

“不行!”

守城的軍士,一個也不能動。

那還有何處可以調兵?鄭叔那裏麽?也不行,玄甲衛控制宮禁,還要負責人員物資的護送運輸,再抽不出一丁點人手。原本的城防衛們,除了用不上的少爺兵,就是宣德帝的擁趸,他們不趁機煽風點火惹事生非,就已經算是萬幸了。

去哪裏找一支上令下達有組織的隊伍?

兩匹駿馬一前一後奔出了宮門,一頭紮進了暗流湧動、波谲雲詭的京城之中。

百年皇都,風聲鶴唳。

沿街的店鋪大門緊閉,永遠熱鬧的南市今日空無一人。

到了一處路口,蕭慕離勒緊了缰繩,駿馬嘶鳴一聲前蹄躍起,再重重地踏入水窪之中,濺起半人高的雨水。

“去吧!”蕭慕離對張勇說,他們要在這個路口分道揚镳:“帶着你的人,無論如何守好大理寺,絕不能讓罪犯逃脫禍害百姓!”

張勇鄭重地一抱拳:“将軍放心,之前放火燒寺的時候都有安排,這次也出不了岔子。”

蕭慕離目光一凜,嚴肅道:“不一樣!上次咱們行動突然各方都沒反應過來,是咱們占據了先機。而這次,敵人才是有備而來的一方。回去後記得一定要把犯人盡量分開關押,謹防有人內部作亂,煽動嘩變。”

張勇被蕭慕離的話驚出了一身冷汗。

壞了。

他離開的時候為了節省人力,還特意将犯人都趕到了一起。

張勇立刻撥轉馬頭道:“屬下這就去。”

看着張勇慌張離開的背影,濃重的不安在蕭慕離心頭彌漫開。夜越來越深,烏默爾不會等太久了,城內的奸細,恐怕已經在行動了。

她需要人。

去哪裏找人?

去哪裏找組織有序上令下達的隊伍?

蕭慕離的目光落在了仁興坊的方向。

風月樓,豆蔻齋。

是了,那裏有一群識文斷字、聰慧敏銳的姑娘,雖然她們這洞察人心的才華是在污泥中練就的,可污泥中也能開出燦爛的花。她們只是缺一個機會。

今天,也許就是姑娘們青史留名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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