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曲意長

“報——中山門危急!”

戰報傳到乾元殿的時候, 大理寺爆炸的消息也剛到齊琛的案頭。殿中原本忙忙碌碌的官員們在聽到戰報的那一刻短暫的停下了手頭的工作,紛紛去看他們的太子殿下。這消息太過駭人,以至于官員們的第一反應不是害怕, 而是迷茫。

接下來應該做什麽?城這麽快就要破了麽?那我們還能做些什麽呢?

齊琛目光掃過群臣,再落到了眼前的傳信兵身上,冷靜地問:“耿将軍怎麽說?”

這士兵臉上被煙火熏的烏漆麻黑也顧不上面君的儀态了,一抱拳道:“後備營炸了,軍械受損嚴重, 請殿下盡快調撥工匠協助修繕。”

“只要工匠, 不需要援軍?”齊琛又問了一次。

小兵沉默了一下,才高聲道:“戰力尚餘三千, 不用援軍!我們守得住!”

齊琛微一點頭:“好, 工部尚書,給你一柱香時間組織工匠,有問題嗎?”

尚書即刻領命, 乾元殿上的臣工這才紛紛松了一口氣,重新開始了忙碌。耿将軍說不需要援軍, 那看來情況還不是太嚴重。

可是齊琛的表情卻依舊凝重。他略微思索了一下, 低聲對身邊的鄭客說:“鄭公, 這才第一日,情況比想象中更糟糕啊。”

鄭客點頭道:“五千人士卒如今僅餘三千,折損四成。”

從宮變到現在,才幾天的時間, 鄭客鬓邊就又多了許多白發,勞心勞力, 鞠躬盡瘁。

齊琛又低頭摸索了一下手中的奏折道:“昨日送出的求援消息就算都能平安到達, 江南或者西北的勤王之師也需要約十五日才能趕到。現在能上城牆守城的, 只剩下城防衛了。鄭公,也許咱們不得不冒個險了。”

城防衛是宣德帝的心腹,是一把随時會反噬齊琛的雙刃劍。放他們出營,可能是守城的援軍,也可能是攻擊皇城迎回宣德帝的變數。

鄭客想了想,沒有馬上表明态度,而是垂眸看了眼齊琛手中的奏折,問道:“阿離說了什麽?”

說到蕭慕離,齊琛才很輕地笑了一下,無奈道:“她說如今孤的京城是藝伶妓子們在維護,讓孤記得以後給她們應有的榮耀。還說,”齊琛停頓了一下:“讓我無論如何跟小十一待在一起,說關鍵時刻小十一能保護我。神神叨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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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然這麽說,可是身體還是很誠實聽話地派南一去接孩子了。

鄭客也跟着笑了一下,還認同的說:“把十一皇子放在殿下身邊是對的。”然後鄭客上前一步在齊琛耳邊壓低聲音道:“援軍之事既然已經別無他法,那就啓用城防衛吧。其餘的事情老臣去辦,殿下,您什麽都不用知道。”

齊琛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微不可查地一點頭。

中山門的拉鋸戰從清晨一直持續到黃昏,邊軍陣亡過半傷者不可計數,地上到處散落着已經卷了仞崩出豁口的無主長刀。上庸士兵也殺瘋了,眼看到嘴的肥肉卻死活也吃不到,草原狼們何曾如此憋屈。

中山城門,已經變成了一片巨大的屠宰場,士兵們甚至在死前已經不知道自己身上丢了幾個零件。直到黃昏,五千城防衛的到來才結束了這漫長的搏殺。

上庸兵遠遠見到這成建制的隊伍,誤以為是蕭堯預留的邊軍,終于洩了氣,鳴金收兵。

城防衛就這麽誤打誤撞地立下了守城門的大功。他們剛到,就眼睜睜看着上庸兵如潮水般退去,戰場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厚重的城牆在一整日戰火的摧殘下已經變得斑駁不堪,殘破的旗幟在一片紅彤彤的火燒雲下孤獨的飄揚着。

一個受傷的老兵坐在城牆下面,随手摘了片葉子放在嘴裏吹出了簡單的小調。

北方的小調。

城牆上的小兵一把摘了自己的頭盔,聽着這小調偷偷摸了把眼淚。

耿強一手捂着腰間的傷口巡視至此,聽到這小調也沉默了片刻。而後他大手拍了拍小兵的腦袋也十分不講究地一屁股坐下,兩個人一起沉默地看着遠方的夕陽。

一片紅彤彤的火燒雲。

殘陽如血,同樣也籠罩着深宮中的文華殿。

殿內袅袅的燃着香,這香讓半躺在殿內的宣德帝感覺放松和舒适,整個人如在雲中。柳妃腳步輕緩地走了進來,溫順地跪坐在了皇帝的腳邊。

宣德帝擡手摸了摸她柔順的烏發,有氣無力地問:“方才外面怎麽了?”

“無妨,只是太子把小十一接走了。”

皇帝聞言一頓,低聲道:“對不住啊。”

柳妃搖了搖頭擡眸望向皇帝,眼中似有一汪清水,毫無怨怼之意。皇帝不由自主地擡手輕撫過柳妃的眼眸,那微顫的睫毛一下子就掃在了帝王的心窩上。

宣德帝用一種很珍惜不舍的神情望着柳妃說:“當年朕第一次遇見你,就是這麽幹淨的神情。阿妩,你恨朕嗎?”

柳妃點點頭:“我恨了你十年。”

宣德帝像是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突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朕只是太喜歡你了,太喜歡阿妩了。我當時,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柳妃悲傷一笑,流下了一顆清淚:“可我已經是武安侯的夫人,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

“所以我從來沒有傷害你的孩子啊!”宣德帝像是急于給自己辯解:“你知道我看到蕭堯和蕭慕離是什麽心情嗎?!他們時刻提醒着我,我最愛的女人曾經委/身于別的男人身/下!”

說到這裏,宣德帝突然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他慌忙抓起柳妃的手認錯道:“阿妩對不起,朕說錯話了,是朕錯了。”

柳妃溫柔地笑了一下,任由皇帝失态地抓着自己,柔聲道:“為了接我進宮,陛下也是煞費苦心了,還讓我認那龐沅當叔父,唉,臣妾可真是認賊作父了。不過啊,沒關系,一切都結束了。陛下,從五年前開始,我突然就不恨你了。”

皇帝一愣,臉上幾乎有了點少年人青澀的喜悅。他觑着柳妃的神色試探着說:“對,阿妩,你知道你肯為朕生下小十一那天,朕有多開心嗎?”

柳妃還是很平和,整個人都十分柔順,但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來:“我不恨你了,是因為我知道恨是最無用的東西,我還是只能眼睜睜看着我的丈夫死去,卻無能為力。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決定要自己去争一個想要的結局。”

柳妃擡眸,眸中若有風霜劍影。她一字一句地輕聲說:“我要親手殺了你。”

宣德帝整個人像是一瞬間被凍住了,只有眼神中開始一點點流露出驚恐。柳妃站了起來輕松掙脫了宣德帝的牽制,走到香爐邊将香爐的蓋子打開了,那隽永溫潤的香味陡然濃烈了起來,直沖宣德帝的鼻腔。

宣德帝只感覺一陣熟悉的劇痛,登時嘔出了一口鮮血。他想要站起來去抓柳妃,可是剛一動就摔下了龍椅,整個人抽搐起來。

柳妃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眼中終有了快意。她冷聲道:“這香燃了五年,香中之毒早已入你肺腑。我的陛下啊,今天就是咱們恩怨兩清的時候了,在你身邊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無比的惡心。”

而後,她半蹲下來,在距離宣德帝很近卻又讓他無論如何觸摸不到的地方,柔聲細語地唱起了一首江南的采蓮曲。

歌聲悠揚婉轉,然而伴着宣德帝瀕死掙紮的聲音,又無比詭異。

半個時辰後。

柳妃走出了文華殿,殿外只有鄭客一人。

二人相對而立,一時無言。

還是柳妃先打破了這沉默,她伸出手掌說:“把藥給我吧。”

鄭客手中緊緊握着一個黑色的小瓷瓶,他将瓶子放入柳妃的手中,聲音幹澀發緊地說:“服下後,立死,沒痛苦。”

柳妃将瓷瓶收好,看着鄭客溫柔地點點頭:“謝謝你。去通知太子太後和文武大臣吧,我親自來宣布那人的死訊。”

鄭客整個人崩的很緊,近乎在微微顫抖。他避開柳妃的目光,垂眸道:“夫人,對不起…”

“不必,”柳妃柔軟而又堅定地打斷了鄭客的話,笑着說:“這是咱們早就說好的,只有我殉葬了,才能讓世人相信我對皇帝的忠誠,他們也才會相信我所說的一切。這是唯一能讓新君擺脫弑父傳聞,堂堂正正登基的辦法。”

說到這裏,柳妃一臉從容釋然地補充道:“況且,我陪着他聞了五年的香,身子早就垮了,如今不過是把這時間提前一點罷了,對我也是解脫。鄭公,你真的不必自責。”

死生大事,外人根本無從安慰,鄭客只能幹巴巴說:“夫人請放心,太子殿下會是一個好皇帝,他不會辜負侯爺和夫人的犧牲。”

柳妃卻笑着搖搖頭:“我不了解他,我也不是為了他,但你們都說他還行,那就行吧。”

鄭客懂了,柳妃所做不為了齊琛也不為了什麽大義,這只是作為一個母親要用最後的力量幫女兒一把。他這才正視着柳妃,鄭重地承諾道:“老奴定不會讓大小姐受絲毫委屈。”

“好,”柳妃低頭一笑,萬種柔情:“阿堯和阿離都是有主意的,侯爺把他們教的很好。”

鄭客終是不忍,低聲問:“要不,老奴還是想辦法讓他們進宮,讓你們好歹再見一面。”

“不必了。”柳妃看了一眼北方,還是一瞬間紅了眼眶,可還是堅持說:“不必了,他們的母親早就死了,我沒有臉面見他們。鄭公,請你永遠不要把真相告訴他們。”

“那,要不要再見一見十一皇子?”

聽到鄭客這話,柳妃自嘲一笑,聲音中帶着些許悲涼:“我不是一個好母親。侯爺的孩子我生而不養,那人的孩子,我養而不教。每每看到那個小人,我就會想起在宮裏所有的不堪,我甚至還放任惠妃給他下毒。以後,沒有我這個母妃,他會更好。”

然而說到這裏,淚水還是不聽話地砸了下來。柳妃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鄭公,讓你見笑了,往後的事情,只能辛苦你了。”

鄭客知道這就是告別的時候了,他一撩衣擺行了跪拜大禮,跪伏在地高聲道:“老奴恭送夫人!”

宣德十九年六月二十九,帝崩,柳妃殉。

太子齊琛即位,大梁在風雨飄搖中,迎來了新的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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