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兒郎志
七日後, 大朝會,乾元殿中一片素缟。
滿殿臣工表情都是一般無二的沉重,甚至幾乎算得上苦大仇深。不過這壓抑的氣氛卻跟宣德帝的駕崩沒有半點關系, 而是因為此刻大殿上正在讨論一個大梁不得不面對的沉重問題:
遷都。
蕭堯帶着一身戰火硝煙大馬金刀坐在殿前,在一衆烏泱泱站着的臣子們中顯得十分突兀。倒不是他恃功而驕不尊朝堂臣子之禮,實在是他現在渾身是傷到處都在噗噗冒血,兩個老太醫不得不圍着他争分奪秒地查缺補漏。
齊琛看着幾乎去了半條命,脊背還是依舊挺拔的蕭堯, 溫言問道:“端己, 你怎麽看?”
衆臣和宗親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遷與不遷, 蕭堯的意見至關重要。
蕭堯一臉冷峻, 也不兜圈子假客套,直截了當地回答:“我沒什麽想法,軍人就是服從命令。陛下讓末将守, 末将保證還能再守四日,如果要突圍遷都, 末将有六成把握護陛下周全。”
“只有六成?!”太傅孟丘上前一步皺眉道:“天子龍體貴重, 不可冒此奇險。還是應該固守待援。”
孟丘的話獲得了一些贊同, 但工部尚書卻站出來反駁道:“太傅所說雖看似穩妥,不過有一個問題,待援,那這援軍什麽時候能到呢?”
孟丘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問, 他既然提出了固守待援,自然也想過這個問題。
“七日內援軍必至。”孟丘篤定地回答:“兵部早已做過測算, 短則五日最多七日, 江南的援軍就能趕到。到時候咱們裏應外合, 定讓上庸有來無回!”
工部尚書看着這個“德高望重”的書呆子,幾乎要被氣笑了。蕭将軍明明白白說只能守四日了,這多出來的三天怎麽辦?靠四書五經來教化烏默爾讓他突然愛好和平嗎?
他幾乎顧不上禮節了,冷哼一聲:“讓你孟家子弟上城,或可多撐半日。”
孟丘自然聽出了尚書話中的諷刺之意,他雙目一瞪,大聲說:“自然!不僅我孟家子弟,還有我所有的學生門生,包括我這把老骨頭都會上城,任由将軍差遣!”
老先生一臉堅定,那眉眼間縱橫的溝壑都帶着時光也改不了的倔。他是真的準備好跟京城共存亡了。
齊琛端坐在王座上,聽着這殿前的争論。群臣你來我往,說到激動之處已經是面紅耳赤,顧不得文士斯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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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走是留,各有道理。
走,突圍的路上危機四伏;守,可能撐不到援軍到來的那一刻。
齊琛無奈地想,這皇帝可真不好當啊。道理都被別人說完了,意見提了一大堆,可決策只能他自己來做。
後果也只能由他一肩承擔。
“好了。”齊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殿中的叽叽喳喳立刻停了下來,衆臣皆面帶緊張,等着齊琛發話。他們知道,這是新帝已經做出了選擇。
可是齊琛在開口前,還是先向蕭堯投去了一個抱歉的神情。那一瞬間蕭堯就明白了他的決定。
蕭堯微微咬了一下後槽牙,沖着齊琛點了點頭。
齊琛感激一笑,站了起來,語氣神态中已經有了帝王的威勢:“朕在召集諸位愛卿之前,已經去見過了皇祖母,原是想讓皇祖母準備南遷。可皇祖母問朕,人走了,皇陵呢?”
群臣面面相觑,方才吵了這麽多,沒有一個人想起地下的那些老祖宗。
見衆人無言,齊琛才繼續道:“皇祖母說,讓朕走,她留下守着這裏。她在,皇族就不算抛棄祖宗倉皇奔逃,她要留下,留下守住皇家最後的顏面。”
“皇家的顏面,”齊琛無奈一笑:“國事至此,還有什麽顏面可講?”
工部尚書心中一松,看來陛下是準備采納他的建議,遷都了。
未料齊琛接着說:“可是,顏面可以不要,脊梁卻不能一起丢了吧?!大敵當前,抛下百姓逃跑的君王,歷朝歷代有哪一個還回得來的?”他不容質疑地沉聲道:“朕不會走!就算四天後城破亡國,君王死社稷,也是天經地義,到了地下朕也能堂堂正正拜見祖先!朕就在此,半步不退!”
塵埃落定,一切争論煙消雲散。
蕭堯站了起來,擡手在自己胸膛上砸了一下,那就守到最後一刻,流盡最後一滴血吧。大梁的兒郎,站着死,頂天立地。
背水一戰了。大臣們紛紛把小厮家丁甚至子侄送上了城牆,百姓們也被這衆志成城所感染,自覺加入了守城的隊伍。孟丘确實遵守了他的承諾,一大把年紀了親自跑到最為吃緊的中山門,帶着數百儒生要加入守城。
耿強面對着這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穿着軍裝怎麽看怎麽別扭的書生,一時都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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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熱火朝天,皇宮之內反而安靜了下來。京城的夏日雨季,到處都是潮濕不已,夜深了,齊琛獨自撐着傘,拖着疲憊的軀殼,走過長長的宮道。
細雨濛濛,他緩緩眨了眨眼睛,抖掉了長長睫毛上一顆調皮的水珠,心中有些羨慕蕭堯。戰場厮殺快意恩仇,才是兒郎們的熱血夢想,而不是像他這般在死氣沉沉的深宮中算計人心。
阿離一定也很不喜歡這裏吧,齊琛心想,這人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是不是自己當了皇帝之後累得滄桑了不好看了,勾不住人了?
大梁的新帝被自己的想法整的心裏七上八下的,一路上胡思亂想,越想心裏越沒底,恨不得現在就出宮去尋人。
這念頭剛起,齊琛腳步就是一頓,他看到了前方他的寝殿中透出的那暖融融的光。
那黃色的光暈如同帶了一圈毛茸茸的邊,在齊琛的心尖不輕不重的掃了一下。
殿內火燭明亮,四方白玉桌上架着個小爐子,正小火煨了一鍋湯。女孩兒安靜地趴在桌邊,偷得這片刻的清閑,已經睡着了。
齊琛在門口收了傘,壓低聲音吩咐門口的小太監:“都下去吧。”
可那小太監居然大着膽子沒動,反而一臉糾結、戰戰兢兢地小聲說:“鄭公說,說,冊封禮未辦,不合禮數。”
這話可真是不要命了。齊琛聞言撇了小太監一眼,就見小太監又抖了一下,分明已經吓壞了卻還硬撐着辦鄭客交付的差事,倒是個一根筋的好苗子。齊琛也沒生氣,脾氣很好地說:“嗯,你們就站遠些,站遠些伺候。”
小太監這才如蒙大赦,應了聲是。
不過這點動靜卻還是把蕭慕離吵醒了。
蕭慕離皺着小臉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模模糊糊嘟囔了聲:“回來了啊。”
齊琛只感覺自己被這平平常常的四個字泡軟了心腸,心裏的患得患失一下子就散了。他嗯了一聲坐到蕭慕離的身邊,伸手揭開了砂鍋的蓋子拿起小碗親自給她盛湯。
“餓了吧,是我不好,這朝會拖太久了。”齊琛邊把湯羹遞給蕭慕離邊說。
蕭慕離趁着接湯的動作碰了碰齊琛微涼的指尖,笑道:“皇帝還要自己盛湯啊,我還以為都有人伺候呢。”
“我伺候你還不夠?還想要誰?”齊琛說話時還故意鳳眸一挑,明目張膽地勾了蕭慕離一下。
蕭慕離發現自己的道行還是太淺,當下就先臉紅起來,只能借着埋頭喝湯來遮掩。
齊琛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愉悅的笑聲,一邊幫蕭慕離布菜一邊說:“今晚你帶着小十一出城吧,往西北涼州去尋表哥。”
聽到這話,蕭慕離一下停住了筷子,擡頭震驚地看着齊琛。齊琛笑笑,擡手摸了摸蕭慕離的頭,哄孩子一般說:“聽話,等京城風波過了,我親自接你回來。”
蕭慕離已經知道齊琛要與京城共存亡的決定,因此她也知道,齊琛沒法跟她一起走,這是要讓她獨自逃命。
蕭慕離突然感覺有些生氣,她垂眸想了想,重重一點頭氣道:“好,我今晚就出城。不過小十一我不帶,我又不喜歡小孩,沒得理由給你們老齊家養便宜兒子,誰愛帶誰帶。”
說完,她故意不去看齊琛表情,開始兇狠地大口扒飯。
蕭慕離答應的如此幹脆反而讓齊琛措手不及,原本翻來覆去字字推敲過的那大篇勸說的話倒成了他的自作多情。齊琛抿了下薄唇,哦了一聲說:“不帶就不帶吧,帶着也是個累贅。”
說完他又忍不住偷瞄蕭慕離的臉色,見蕭慕離只顧着吃,心裏就開始咕嘟咕嘟冒酸水,委屈巴巴地說:“萬一京城真的守不住,我最不甘心的事就是還沒娶你過門,我可虧死了。”
蕭慕離砰得放下了碗,她心中憋着一團火,即便咕嚕咕嚕灌了一大杯茶也澆不滅。齊琛這個人,一邊要把她推開,一邊又用這話在她心上戳來戳去,簡直可恨!
蕭慕離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幾輪還是無論如何不能甘心,幹脆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她居高臨下看着齊琛,就見齊琛竟然還擺出一臉純良無辜,心中更氣了,心一橫兇狠地上前一步拽着齊琛的前襟低頭就吻了下去。
與其說是吻,不如說,那是撕咬。
唇齒間很快就嘗到了香甜的血腥味,兩人的血混在一起早就難舍難分。情難自已間齊琛忍不住擡手覆蓋上蕭慕離的脖頸,将人更/深的壓向自己。
外面的那個小太監整個人已經紅成了一只蝦仁,心想鄭公對不起,這差事真的沒法辦了,阿彌陀佛。
“齊琛,還要更多嗎?”蕭慕離只覺的還是不夠,她微微起身,眸色深沉地望着齊琛:“什麽都可以。”
齊琛笑了。
這是一個驚心動魄的笑,連綿不絕的愛戀流淌在眉眼之間,再一點點滲入心田融進骨血。可他只是擡手輕輕撫摸過蕭慕離的烏發,輕聲道:“你好好的,就好。”
可這樣的齊琛才是真的讓蕭慕離丢盔棄甲。她心虛地避開了齊琛的目光,低頭便看到了二人纏繞在一起的發絲。
結發夫妻,生死不離,可惜,她卻要先食言了。蕭慕離已經做出了決定,今晚出城後,她不會去西北,而是要北上,要潛入上庸的軍營。
她要去救安平,如果有機會,還要試一試去殺了烏默爾。
她可能沒有辦法,好好的了。
在這個小雨淅瀝的夜晚,在紅磚翠瓦的深宮之中,一場各懷鬼胎的生死離別就這麽悄無聲音的發生了。兩個七竅玲珑心的小傻子機關算盡,都自以為是的相信,對方一定會在這場劫難中活下去,會有很長很長的美滿人生。
可在這一刻,他們又是幸福的,那愛人平安的幻想如同暗夜中的一點螢火,讓人在黑暗的獨木橋上又了一點盼頭和期冀。
呼吸交/纏,欲/望滋長,前路茫茫無歸期,一夜春風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