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曙光現
醜時末, 中山門破。
耿小滿做了一個噩夢,夢裏他爹渾身是血不停往前走,他怎麽追也追不上。小滿一下子驚醒了過來, 本能要去枕頭下面摸刀,摸了兩下才意識到自己現在不在邊關了,而是在京城,在慈寧宮中。他高燒不退時,是大梁的太後奶奶把他接來照顧的。
他的身邊睡着一個小娃娃, 是十一皇子。太後說, 一個孩子是看,兩個孩子是帶, 兩個孩子還能做個伴, 否則小十一也太孤單。
皇子金枝玉葉,肯定不能跟他一樣枕着刀睡覺。
小滿有些尴尬地撓撓頭,看看外面還黑的厲害, 離天亮還早,便重新躺了回去。外面大雨滂沱, 聽着這嘩啦啦的雨聲, 小滿感到一陣舒爽清涼, 睡意很快又湧了上來。
然而,半夢半醒間,有人走了進來坐到了他的床前,小滿又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卻故意閉着眼睛拉長了呼吸裝睡。
來人輕輕拍了拍他,衣袖間帶來一陣檀香。小滿便知道這是太後奶奶。
他聽到太後身邊的嬷嬷低聲說:“要不要把孩子叫起來, 說不定還能見到他爹最後一面。”
小滿心裏一咯噔, 呼吸亂了一瞬。
“醒了嗎?”太後慈愛地問。小滿這才睜開眼一骨碌爬了起來, 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似乎在問:我爹咋了?
太後這短短數日就又蒼老了許多,自從安平被擄走後太後就整夜睡不踏實,今晚戰報傳來的時候她還在佛前誦經。
太後擡手摸了摸小滿的臉,斟酌着說:“你父親鎮守的城門破了,耿将軍本人生死不明,興許還在組織人在城北抵抗,你先別着急。”
耿小滿怎麽能不急,立刻就要下床穿鞋,邊穿邊問:“奶奶,中山門咋走啊?我去找我爹!”
他的動靜把床上另一個小孩吵醒了,小肉手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坐起來,又叭唧往小滿背上一趴,繼續睡過去了。
這下小滿動作一頓,不敢亂動了。
“小滿,奶奶想求你一件事。”太後見狀趕忙說:“如今城破了,你可不可以保護弟弟,帶着他出宮去百姓家裏藏起來?如今這宮中的人都太過顯眼,只有你是大家都沒見過的,哀家把皇家的這條血脈托付給你,行不行?”
小滿當然願意保護那個粉嘟嘟的小娃娃。可是要保護小皇子,他就不能去找他爹了。
小滿皺着眉頭想了想,想的自己都吧嗒掉了淚,才擡起胳膊一擦臉,鄭重地一點頭。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出了事就找爹,要有擔當!
太後釋然一笑,立刻讓嬷嬷們給兩個孩子換了平常衣服,送他們出宮。
“娘娘,您還是心善,給小滿找個事做,讓他不必去中山門送死了。”太後身邊的嬷嬷感慨道。
太後望着兩個孩子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哀家從不是什麽善人,私心所求甚多才會篤信神佛。只不過到了今天這地步,哀家乏了,累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吧。”
嬷嬷低聲說:“只希望咱們的安平小殿下,也有貴人相助。”
安平此刻正在烏默爾的大帳之中。她換了草原女子的束腰長裙頭戴銀制發冠,更加美豔。這衣服很趁她,仿佛她就帶着草原的靈魂,天生就應該這麽打扮。
烏默爾見小公主一臉悲憤,面對美酒佳肴一口不動的模樣,笑着說:“怎麽?要絕食?”
安平質問道:“既然你都決定要開戰了,又何必把我擄來!”
烏默爾一臉受傷的表情,無奈解釋:“因為你是本王嫡親的外甥女啊,一旦開戰梁人必定對你不利,帶你走是為了保護你。安平你要記住,本王才是你的親人。”
聽着遙遙傳來的厮殺聲,安平沒有再争辯,她把自己團成了一個球,伸手偷偷摸了摸藏在靴筒裏的匕首。那是她在被帶進來前,一個臉生的上庸小兵在擦肩而過時快速塞給她的。
烏默爾此刻看起來惬意又放松,他走到安平身邊,像逗/弄寵物一樣地将大手覆蓋在女孩纖細脆弱的脖子上。
只要他微微用力,這花一樣美好的生命就會瞬間腐朽。
這個想象取悅了烏默爾,他似乎對于安平的沉默有些不滿意,手上就加重了一點力道,問道:“你是在為那些大梁人傷心嗎?”
安平擡起頭,目光幹淨而又無辜,還帶着朦胧的水霧。她點點頭說:“舅舅您是我的親人,可那戰場上也有我的親人和朋友,我只是希望你們都能好好的。”
“幼稚。”烏默爾點評道:“你母親是上庸的聖女,可粱人陰險狡詐偷襲了草原擄走了她,自此草原失去了聆聽神谕的能力,草木枯萎牲畜不活。大梁是咱們的仇人。”
說着烏默爾從安平的脖頸間将她一直佩戴的狼牙吊墜拽了出來,摩挲着說:“這就是聖女的信物,神狼的利齒。安平你記住,除了舅舅誰都不要相信,大梁是仇人,小可汗阿勒師也是一個口蜜腹劍的狼崽子。只有舅舅會保護你,你只要相信舅舅就好。”
安平點點頭,懵懂地說:“嗯,我記住了,可是舅舅,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不要殺蕭家兄妹可以嗎?招安他們可以嗎?求求你了。”
烏默爾無奈一笑,揉着安平的脖子說:“心這麽軟,跟你母親一樣。”
安平還想争取,烏默爾卻貌似有些乏了,一手撐着頭閉上了眼睛,很快呼吸就變得輕慢而綿長。
“舅舅?”安平小聲喚了一句,見烏默爾還是毫無反應确是睡着啦,安平的目光才逐漸變了。
她眼中不再是懵懂純真,憤怒迅速彌漫了上來,伴随着巨大的決絕與勇氣。她從靴筒中摸出匕首,緊緊握在手中。
安平很緊張,緊張到幾乎能聽到自己如雷的心跳之聲。可她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只有殺了烏默爾,才能阻止這場戰争,才能拯救大梁!屏住呼吸,她不再猶豫,刀鋒決絕地向着烏默爾的脖頸刺去。
——
刀鋒擦過脖頸的皮膚,帶出一線血絲。耿強避開了這致命一擊,手中長/槍已經插/入了對方的心髒。
此處是中山門附近的一間三層民居,作為這一片街巷中的制高點,這裏是雙方争奪的重點。耿強一槍挑了那西域兵掃清了樓中敵軍,幾步上樓一腳踹開了三層的屋門。
出乎意料的是,屋內竟然有人。四五個書生藏在房間角落,看起來已經吓成了鹌鹑。他們見到耿強立刻像見到了救星,一個書生撲到耿強腳下哭着說:“将軍您救救老師吧。”
耿強這才看清楚那幾個書生身後還躺着一個人,是太傅孟丘。
老人家也不知道是傷到了哪裏,整個人目光渙散奄奄一息。
耿強只看了一眼就冷漠轉身來到窗邊,将窗戶打開一絲縫隙,冷箭對準了街上走過的敵軍軍官。
那個剛剛撲上來的書生又上來拉住耿強的手,用氣音嘶喊道:“你不能從這裏射箭,否則他們就發現這裏了,那樣大家都得死。”
耿強冷冷一瞥這個書生,擡起腳将人踹飛了出去。而後他面無表情重新彎弓,一箭命中敵軍。
三箭之後敵軍終于發現這個制高點易主了,一隊幾十人的小隊立刻調整了陣型,盾牌搭配着弩/箭快速向小樓推進,意圖重新奪回那裏。
耿強再要得手就沒那麽容易了,一不留神,自己的肩膀上也挨了一箭。他卻如同感覺不到痛,擡手砍斷了箭杆,繼續尋找射擊的機會。敵軍的軍官躲在盾牌後不敢輕易露頭,烏啦烏啦大喊着指揮着士兵先端了這小樓。
流矢交錯,耿強一個人一張弓,就成功拖慢了敵軍前進的速度。
然而一柱香後,敵軍還是摸進了樓裏。耿強耳朵一動,他已經聽到了雜亂的上樓腳步聲。
人數不少。
“哥幾個,”耿強聲音低沉,對那幾個書生說:“今天咱們都活不了了,你們如果還有點血性就去幫我攔一攔門外的西域狗,咱們多放一箭也是死的夠本了。”
書生們看起來像是已經吓傻了,白着小臉不知所措。
耿強冷笑一聲,低聲嘟囔:“廢物。”
他話剛出口,只聽啊的一聲大叫,孟丘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突然睜大了雙眼,亢奮地把自己撐了起來,踉跄着就要往門外撲。
“老師!老師!”幾個書生驚呼,忙上前攔人。
“都讓開!”孟丘須發怒張大喝道:“老夫終于開悟了,原來老夫這一生就是抱着一堆故紙,蹉跎歲月,未立尺寸之功,悲哉!悲哉!不過老夫臨死之前能于這戰場上大徹大悟,幸甚!幸甚!”
老先生就這麽如同瘋魔一般大笑着掙脫了弟子們的拉扯,沖了出去。
“歸去!也無風雨——”
老先生這一句尚未念完,随着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刀斧入肉之聲,聲音便戛然而止。
一代大儒,在這煉獄般的戰場上,死的無聲無息毫無波瀾,甚至砍/死孟丘的西域小兵都不知自己殺了一個怎樣的大人物,只當是碰上了個不要命的瘋老頭。
耿強射箭動作絲毫未停,只是喉結忍不住上下滾動了一下。
幾個青年書生面面相觑,一個小個子書生突然握緊了拳頭咬牙道:“我要出去,你們誰一起?”
無人應答。
小個子點點頭:“好,那我出去後你們關好門,鎖死!”
說罷,他死死閉上眼睛短促地啊了一聲給自己打氣,可就這一聲也跟小貓一樣毫無氣勢。然而小個子喊完之後真的閉眼沖了出去!
他在屋外死死壓住了門,面對着聚集在樓梯上的敵兵,還是忍不住丢人地帶着哭腔大叫起來。
耿強指尖顫抖了一下,只能微微吐出一口濁氣,重新瞄準。
視線之中,一支騎兵快速從遠處奔了過來…
門外,西域和上庸的士兵見到這個慫不拉幾的書生還愣了一下,然後哄笑起來。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揮舞着彎刀就要收割掉這條送上門來的小生命。
砰!
房門突然被耿強從內大力踹開,無辜的小書生差點摔了個狗啃泥。耿強銀槍一揮、戰意凜凜,即便渾身是血一身傷痕,也直把敵軍駭的後退數步。
“孫子!受死吧!爺的援軍到了!”耿強喊出這話時忍不住淚眼模糊,他剛剛看的清清楚楚,騎兵之後,還有延綿不絕的士兵,他們身着梁軍軍服,頃刻沖散了上庸和西域的聯軍。
援軍到了。
這是陳問從涼州帶來的軍隊,于社稷将傾之時,力挽狂瀾。
王斐一馬當先沖進敵營,砍瓜切菜殺的好不暢快。陳問和荊楚在後方壓陣。荊楚望着前方那熟悉又陌生的斑駁城牆,握着缰繩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她激動道:“趕上了!我們趕上了!我都不敢想,咱們竟然真的從涼州拉起了隊伍,那些平時一毛不拔的家夥竟然真的願意毀家纾難地支持咱們。”
面具遮住了陳問的表情,可他的聲音卻也帶着顫抖:“商人重利,亦有家國!大梁,民心可用,聖君在朝,國富民安的盛世,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