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風波平
“殺——”
蕭堯胯/下一匹駿馬, 領千餘騎從北門殺出,如一柄利劍插/入敵陣。槍風所過之處,上庸軍丢盔棄甲, 潰不成軍!
萬人的軍陣被這突如其來的千餘騎兵沖了個人仰馬翻,原本就互不熟悉的上庸兵和西域兵更是被蕭堯準确地切割開來,再難配合。
烏默爾立于高處俯瞰戰場,不由贊嘆:“蕭堯當得起一句戰神,這麽短的時間就準确找到了聯軍的破綻, 如此生死一線的局面還敢主動出擊, 有勇有謀啊。今日殺不死他,來日這就是我上庸的噩夢。”
副将道:“王爺, 就算他們西北援軍到了, 咱們兵力依然占優…”
“撤軍。”
副将話沒說完就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他懷疑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指令,不可置信地重複道:“撤軍?”
烏默爾冷飕飕撇了他一眼。
這下副将知道自己沒聽錯了, 可他還是不敢相信,實在忍不住問道:“咱們撤了, 那西域的兵可就被圍在裏面了。”
“那可真是對不起了。”烏默爾嘴角一揚, 毫無歉意地說:“西域損兵折将, 也沒什麽不好吧,這些牆頭草,早該拔一拔了。”
副将只感覺背後爬上一陣冷意,烏默爾這談笑間盟友灰飛煙滅的陰險狡詐讓他打心底裏膽寒。
“退兵了——上庸退兵了——”
大梁的傳令兵打馬奔過長街, 劈開了雨幕,不停高喊着:“上庸退兵了——”
沿街窗戶紛紛打開, 百姓們先是探出頭來面面相觑了片刻, 然後才反應了過來, 紛紛瘋了一樣的大喊大叫起來。他們沖出家門光腳跑到大街上,又哭又笑地抱在一起,任由雨水把自己澆了個通透。
風月樓中,姑娘們悲喜交加,她們重新抱出了古琴琵琶,琴弦铮鳴奏出了金戈鐵馬的氣象。今天,她們不是為了取悅別人而奏,她們是為了自己,為了這些日子前所未有的勇氣,也為了自己的新生。
消息到達乾元殿,工部尚書竟然當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嗷地一聲哭了出來,一邊抹眼淚一邊念叨那些犧牲工匠的名字,嚎啕道:“你們看到了嗎?你們看到了嗎!”
齊琛看着這失态的中年人,繃了數日的脊背漸漸放松下來,蒼白的臉上終于有了點血色。他感覺自己冰涼的指尖又重新有了知覺,又麻又癢。
齊琛是不信蒼天不信神的,但此時他不得不在心裏默念一句阿彌陀佛,也許是倒黴了太多年,終于積攢了那麽一點點運氣。
文信武安,忠臣良将,亦是大梁之幸。
此時在中山門外,蕭堯已經跟陳問彙合,完成了對西域殘兵的合圍。雖然早已知曉,但是見到陳問的那一刻蕭堯還是怔愣了一下。
那個總是好脾氣,有時又捉弄他們一下的程家小二哥,已是面目全非了。
陳問多年後再見蕭堯,心中也是萬千感慨,總是惹事生非的蕭家大小子,已經變得如此穩重,自有威嚴。
蕭堯剛想開口叫一聲“程二哥”,卻被陳問搶先道:“草民見過将軍,涼州十二萬子弟兵在此,聽憑将軍調遣。”
蕭堯聞言一頓,而後鄭重地向着陳問一抱拳道:“先生,蕭堯接令。”
蕭堯知道,陳問這是徹底放下了程家二公子的身份,從此世間只有問先生。可即便不受祖蔭不領侯爵,即便以平民之身,陳問依然做到了扶大廈于将傾。
他無愧于他的血脈。
雨越來越大,天邊曙光初現,蕭堯身上雨水混着血水,眼神卻亮如朗星。他立馬高坡長/槍一挽,面對大軍朗聲道:“衆将聽令!随我出擊!”
“殺!殺!殺!”大軍戰意高昂,誓要将上庸狗趕進洛河去!
然而,當蕭堯到達洛河南岸時,烏默爾的大船已經行至了河中央。暴雨之下,撤退的上庸大軍井然有序,一片肅殺。
大船全速航行,烏默爾微微一笑,看着一條掉隊的插着上庸黑棋的小船,擡手摸了摸脖子上一條細小的傷口。
那是安平的匕首留下的傷口。
烏默爾有些遺憾地聳聳肩。他給了安平機會,只要安平肯聽話,倒也可以留待後用,可惜這小姑娘還是選錯了路。
拔出匕首那一刻,安平其實殺死了她自己。
安平此刻被綁在小船上,周身纏繞着沉重的鐵鏈。船底被鑿出了一個小小的洞,水一點點漫上來,已經從腳踝淹到了胸口。
“救命!救命!”安平用盡全力不停嘶喊,可是,這聲音在萬人的戰場上,微不足道。
烏默爾的殘忍之處在于,他給安平留下了一扇小窗。
從小窗中,安平甚至可以看到岸邊趕到的大梁士兵,她看到了蕭堯,銀甲将軍騎着棗紅大馬,威風凜凜。
可他聽不見她的聲音,隔着百步的水面,他根本不知道她在這裏。
水已經淹到了脖子。
安平不喊了。她看到蕭堯下令後,士兵們當場組裝起了投石機。
投石機的目标就是靠近岸邊的這些落單小船,而插着黑棋的那一只又是尤其明顯。
安平還是忍不住哭了。
“菩薩佛祖,”安平邊哭邊向着諸天神佛祈求:“信女一生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如今只有一願求佛祖成全,只求蕭堯哥哥永遠不知道信女曾經在這裏,永遠不要知道。”
小船重重搖晃了一下,它被投石機命中了。
巨大的水浪撲了安平一頭一臉,小船攔腰而斷。安平被鐵索墜着瞬間入水,失去了最後一口空氣。
就是這樣了麽?安平無助地在水中睜大着眼睛,想要再最後看一眼這個世界。
然後她就看到有一個人劈開水幕奮力向她游來,在這幽暗的水下,安平清晰地看到了那一道光。
那是蕭慕離。她穿着上庸的軍服,在水下如同一尾游魚,轉瞬就到了安平的身邊。
許多人在溺水的時候會瘋狂掙紮,這不僅給救援制造了困難,還會急速消耗自身的氧氣。可是安平很乖,從見到蕭慕離她就很乖,因為她心裏相信無論如何,她的朋友都不會放棄她。
蕭慕離從後腰摸出一根鐵絲,安平身上的鎖鏈就應聲而解。蕭慕離手臂一環緊緊抱住了安平的腰,把人圈在懷中快速往水面而去。
帶着一個人游水很累,蕭慕離也快沒有力氣了,再撐一撐,再撐一撐,她在心裏給自己打氣,撐過今天,往後都是好日子。
水面上風雨交加。
“将軍,他們已經出了投石機的範圍。”眼瞅着上庸兵就要撤走了,耿強急道。
蕭堯看着遠去的船隊,臉上冷若冰霜。他眼中翻湧着無盡的殺意,一字一句道:“沒關系。這雨下了這麽久,是天助大梁,快了。”
就在這時,這洛河上游傳來了低沉的悶響,整個大地仿佛都因此而顫抖。
耿強立刻懂了,他激動道:“将軍您派人掘了上游堤壩?!将軍英明啊!就算沖不毀烏默爾的大船,也能叫那些小破船有來無回!”
大梁士卒們歡呼起來,胸中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沒有人知道,此時在這河水中還有兩個奮力求生的姑娘。
洛河中的蕭慕離剛一冒頭,就聽到了這不詳的悶響。她渾身上下的汗毛瞬間炸了起來,拼命加快速度向着一只黑色小船游去。
那是她的接應。
小船也發現了她們,快速靠了過來,撐船的人是項椋。要不驚動齊琛安排接應,項椋是蕭慕離唯一的選擇。
她們距離小船已經很近了。
可就在這時,第一波洪峰湧了過來,水波動蕩間蕭慕離眼睜睜看着小船被沖遠了出去,她手上一軟,安平也差點也被沖散,這一下幾乎把蕭慕離吓得魂飛魄散。
她手忙腳亂撈回安平,再看整個水面已經亂了,四周都是被掀翻入水的上庸士兵。
項椋出身江南從小玩出來的技能在此刻救了他,他在波濤中穩住了小船,并在一堆上庸士兵中快速找到了衣着鮮亮的安平。
項椋一咬牙再次劃着槳靠近,這次也許天命眷顧,風吹起一陣波濤将小船送向了姑娘們的方向。
抓住了!
項椋的胳膊也在微微發抖,他抓着安平的胳膊拼命往船上拉,蕭慕離在水中發力向上一推,安平終于翻上了船。
上了船的安平根本顧不上見到項椋的驚訝,立刻回身去拉蕭慕離,然而,天命沒有再次眷顧她們,一個幾人高的水浪湧了過來。
水浪把小船推到半空又狠狠摔下,船上兩人摔了個七葷八素,可安平還是大喊着死死扒住船板,徒勞地想要去拉蕭慕離。
可是,浪頭之後,蕭慕離已經不知所蹤。到處都是穿着上庸軍服的人,根本看不出哪個是她!
項椋拿起了船槳,開始拼命往對岸劃,安平撲過去想要扒住船槳,哭喊道:“不能走!不能走!”
“沒用了!救不了了!”項椋吼了回去,一把将安平推開。
安平一下子摔在船中,可餘光一閃,她看到了蕭慕離!
“在那裏!在那裏!蕭慕離!”安平幾乎是跪在了項椋腿邊,可沒等項椋有所反應,最大的一波洪峰就到了。
奔湧的洪水中還帶着折斷的樹木,安平眼睜睜看到依然沒有放棄的蕭慕離被圓木擊中了頭,人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很快,小船也被攪入了漩渦,安平只覺整個世界黑了下來…
再睜眼,安平發現自己已經到了洛河北岸。此刻已是黃昏,雨停了,夕陽正好。
她面無表情地坐了起來,呆呆看着河水,一言不發。
“醒了?”項椋發現安平醒了,立刻過來跪坐在她身邊,有些小心翼翼地說:“公主別怕,臣想辦法送您回南岸。上庸後撤了三十裏,這裏暫時是安全的。只要回到了對岸就好了。”
安平望着已經風平浪靜的河水,将自己的狼牙吊墜死死握在手中,很平靜地說:“我不回去了。雲燕公主的和親換不來和平,草原聖女的血脈也求不來安寧,路,只能靠自己走。我要跨過雲州去上庸的王庭,這筆血債,我自己去讨。”
宣德十九年七月初七,京城之圍解,大梁痛失燕雲二州,被迫與上庸隔洛河而治。
衆臣谏,武安侯蕭讓之長女,祥鐘華胄,秀毓名門,亦為先帝所指,應追封皇後。
帝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