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開拓者

三月後, 京城迎來了初雪。

整個皇宮一片素白,給那原本就肅穆威嚴的乾元殿又添了一份清冷,仿佛不染人間凡塵。

不過很快一抹靓麗的紅就闖了進來, 如一點紅梅落入雪中,使得這方天地立刻就熱烈起來。

紅衣的姑娘一身勁裝腳步幹脆利落地踏雪而來,她一路跑得臉色紅潤,臉上也是興致勃勃的模樣。

可惜這姑娘剛走到乾元殿前就被人攔住了去路。

這姑娘名叫雲娘,原是豆蔻齋中侍女, 因在京城守衛戰中表現突出, 于偵緝一道頗有天賦,更因親手揪出了三名上庸奸細而立了大功。戰後雲娘由皇帝欽點進入大理寺, 成為了大理寺歷史上第一位女寺丞。

除雲娘外, 還有十一名各有所長的女性得到了陛下特旨,進入了工部、戶部、警備司甚至太學任職,成為了大梁一百多年歷史上的第一批女官。

此事一時成為了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百姓們茶餘飯後總要評論幾句這前所未有的新鮮事。

這是齊琛登基後第一個開天辟地的改革。當然有改革就會有阻力,新事物總會戳中一些人的肺管子。衆臣吵吵嚷嚷鬧了月餘, 甚至有官員長跪于宮門外, 要死谏君王, 叫嚷此舉乃牝雞司晨、颠倒陰陽、動搖國本。

對此,齊琛只讓鄭客去傳了一句話:愛卿們既然要死谏要自裁,朕雖心痛但亦無他法,唯請衆卿放心, 你們身故後空出的位子自會有人接管,是位巾帼也未可知。

這下要死要活的大臣傻眼了, 這新皇帝不按套路出牌啊。他們只能爬起來拍拍膝蓋上的土, 哆哆嗦嗦問鄭客:“鄭公啊, 您怎麽不勸勸陛下啊,這等離經叛道之舉,必為千秋史書所唾棄!這女人都出來做官,那家裏誰照顧?小家不穩社稷何如?陛下這是要背負千古罵名啊。”

鄭客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就不勞大人們操心了,後代史書是誰來寫還說不定呢。”

至此,在齊琛的鐵腕手段和鄭客蕭堯的堅定支持下,蕭慕離曾經在風月樓做出的承諾,都不折不扣地實現了。

他們沒有讓她食言,他們護住了她的一諾千金。

那些成為女官的姑娘們也都憋着一口氣。她們知道自己是開拓者,她們想要比別人做的更好,不僅是要對得起給她們機會的人,也要為後來人趟出一條越來越寬的路。

雲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每天都像是打了雞血一樣鬥志昂揚,用這三個月的時間梳理了大理寺近十年的陳年舊案,還分門別類做了标注。其中有六十餘件案子涉嫌冤假錯案,需要請聖旨方可複勘,這正是她今日入宮面聖的目的。

可惜還沒進殿就被南一攔住了。

南一人高馬在門口一站,如同一尊門神。雲娘立刻拿出曾經在豆蔻齋練出來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笑着解釋:“南大人,這大理寺舊案很可能牽涉到龐沅留下的窟窿,實在是拖不得啊。”

南一一臉滄桑,下巴上的胡茬都沒刮幹淨,不過看起來心情還不錯,他壓低聲音說:“寺丞大人多有得罪,下官知您的事情重要,只是下官确實不能放您進去。陛下,他終于睡着了。”

雲娘一聽這話,被攔了路的那點氣性立刻煙消雲散,還跟南一一樣喜上眉梢,小聲道:“太好了,陛下要是肯休息了,就好了。”

南一點頭附和:“是啊,否則再這麽熬下去,鐵人也扛不住了。”

京城一戰,最終統計出來邊軍陣亡一萬三千餘人,城防衛及百姓傷亡兩萬餘人。蕭慕離也是這三萬三千分之一。

收到安平傳來的消息時,齊琛很平靜。他平靜地看着蕭堯瘋了一場又跌跌撞撞振作起來,平靜的應對着陳問和鄭公的開解,只笑笑說:“沒事,我等她回家,我們說好的。”

然後齊琛就開始不要命的工作,仿佛恨不得大梁能在一夕之間就強盛起來。他吃的很少,也難以入眠,人已經肉眼可見地蒼白消瘦下去。

問先生說,陛下又在跟老天爺較勁兒了。于此事上,得讓陛下認命。

是以才有了衆臣進谏,要求追封蕭氏女為後。齊琛終于不平靜了,真龍天子動了真怒,嘶吼道:“再有膽敢詛咒皇後者,仗斃!”

最後,還是蕭堯一身白衣,親自進宮面聖。只求一事,為妹妹求一座衣冠冢,一個可以接受香火供奉的牌位。

“蕭堯,你看到了麽?”齊琛冷冰冰地問。

蕭堯一愣,一時沒有明白齊琛的意思。

齊琛毫無溫度地笑着問:“她一個人在河水裏掙紮的時候,你就在岸邊。你看到了嗎?”

蕭堯只覺得胸口受了一記重錘,幾乎感覺到口中泛起腥甜。

“對,對不起。”蕭堯丢盔棄甲,被齊琛的一句話殺的潰不成軍。

“不必。”齊琛搖搖頭,輕緩卻又篤定地說:“阿離答應我了,她從不食言,她一定會回來的,只是,現在可能遇到了一點麻煩,咱們要給阿離一點時間。端己,你的道歉,到時候親口說給她聽吧。”

“那樣的情況…不可能活下來了。”蕭堯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妹妹如果在天之靈,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折騰自己。”

齊琛握住自己手腕上的紅繩,低聲道:“不,她總能創造神跡,她是,不同的。”

沒人再能勸齊琛了。

南一也只能站在齊琛身後,眼睜睜看着他虛弱下去。所以今天齊琛能自己睡這麽一會兒,南一是打心底裏開心。

南一這邊剛送走了雲娘,轉身還沒走回乾元殿,就見殿內伺候的小太監手忙腳亂地沖了出來。小太監一臉天塌了的表情,見到南一如同見到了救命稻草,帶着哭腔說:“大人,陛下,陛下吐血了。”

南一只感覺腦子嗡的一下。

太醫來的很快,鄭客和陳問比太醫到的還快,一群人圍着齊琛,臉色一個比一個沉重。唯有正被號脈的齊琛一臉輕松,還一歪頭故作好奇地問:“都圍在這裏做什麽?等着被托孤麽?散了散了,沒這好事。”

陳問拳頭握地死緊,似乎不如此不能壓制自己想要打人的憤怒。

齊琛見真把一向溫和的小表哥也惹毛了,才收了玩笑,閉嘴等着太醫的宣判。

太醫號完了脈,長嘆一聲,一臉沉痛,欲言又止。陳問那麽穩重的一個人,此刻也急道:“陛下身體如何了?”

太醫擦擦頭上冷汗,擡眼去看齊琛的臉色。

“無妨,直說便是。”齊琛無所謂道。

太醫跪着,一字一句斟酌道:“陛下是勞心耗神,消耗太過,已經,已經有了油盡燈枯之相。”

油盡燈枯!陳問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齊琛臉上卻沒什麽變化,只雲淡風輕地問:“朕還有多少時間?”

太醫擦了擦額上冷汗,深深低下頭回道:“若是好生調養,應當,應當還有三年。”

三年。

無論別人聽到這個消息有多麽的撕心裂肺,齊琛本人都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無波無瀾。他點點頭,笑着說:“嗯,時間有點緊,不過也差不多夠用了。行了都別在這裏看猴了,散了散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我能不能親眼看到烏默爾的人頭,就仰賴諸君了。”

陳問再忍不住,就要開口大逆不道地痛罵齊琛。

此刻的齊琛在他心裏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一個不知死活的渾小子。他想要罵醒他的小表弟。

然而鄭客拉住了他。

“問先生,臣有事要單獨禀報陛下,還請先行回避。”

見鄭客此時還能如此鎮定,陳問怒道:“都什麽時候了!九千歲您有什麽事,比陛下的身體更重要?!”

鄭客微微擡眸,眼中是大風大浪修煉出來的鎮定,他沉聲道:“先生,臣有辦法勸說陛下,只是這辦法不能為外人所知。”

陳問心裏一顫。二人目光相交,他不由相信,鄭客是真的有辦法。

齊琛好整以暇地靠在小塌上,看着陳問氣鼓鼓離開的背影,再看鄭客鄭重的跪在了他面前,無奈問:“鄭公,您想怎麽勸朕?”

鄭客微微一搖頭說:“天子當陽,乾綱獨斷,臣沒什麽可勸的了。臣只是想問陛下,千秋之後,何人即位?”

齊琛愣了一下,沒想到鄭客這麽快就接受了他活不長的事實,已經開始考慮他的身後事了。他點點頭,很是感慨地說:“還是您考慮的周到。您看邯鄲王如何?”

鄭客又搖頭:“巧僞趨利,難安國本。且十一皇子尚在,立邯鄲王于法統不和。”

“小十一啊。”齊琛默念一聲道:“太小了。國賴長君。”

齊琛不喜歡那個小孩,這點鄭客能感覺到,可齊琛還不知道小十一究竟對他意味着什麽。

十一皇子的身世是鄭客保守的最後一個秘密。他曾經答應過柳妃,會帶着這秘密走進墳墓,讓這不堪的過往永遠封塵于黑暗之中。

可是現在,這個秘密或許是唯一能救齊琛的藥。它能給齊琛一點盼頭。

鄭客鬓邊的白發又多了一些,他不年輕了,聲音中已經浸滿了歲月的風霜:“陛下,十一皇子其實是蕭家兄妹同母異父的弟弟,他的身上流着您和蕭姑娘各一半的血脈。”

當齊琛沖進慈寧宮時,小十一正拿着一支木/槍跟耿小滿瞎比劃,玩得不亦樂乎。然後小孩就見到自己的皇兄踉跄着沖過來緊緊抱住了自己,勒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了。

小孩剛想張嘴幹嚎,就聽到耳邊一聲壓抑至極的低吼。他什麽也不懂,可是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皇兄很傷心,很傷心。

小十一妥協了,任由他四哥勒着自己,還把小手放在四哥的背上,安慰似的拍了拍。

齊琛渾身緊繃,将孩子死死箍在懷中,如同抱住了最後一顆救命稻草。

他牙關緊咬,仿佛是在跟命運較勁兒一般,一字一頓道:“朕會活下去,活到你足夠強大,朕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絕對不會。”

宣德十九年十月初十,章和帝齊琛立先帝十一子齊顼為燕王,共祭太廟。

與此同時,在上庸皇城督亢城中,蕭慕離睜開了眼睛。

她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跟她師父一模一樣的臉。

“師父!”蕭慕離嘶啞着嗓音驚喜地喊道。

烏默爾一挑眉,反問道:“師父?我長得像你師父?這就是你說的跟我很像的那個故人?”

蕭慕離這才愣了一下,擡眼觀察了一下四周,眼眶就紅了。她有些低落地說:“你不是我師父嗎?那你是誰?這是哪裏?”

“連我都不認識了?我可是齊琛的死敵啊。”

蕭慕離一臉迷茫,懵懂地看着烏默爾問:“齊琛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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