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射白馬
兩年後。
七月初七, 是中原人的七夕,少年少女們含情脈脈欲語還休的日子。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在大梁, 這節日總帶着點朦胧含蓄的柔光。而對于草原人來說,這一日是他們的白馬節,相傳他們的先祖騎白馬射神狼,草原部族才由此開始,傳承壯大。在草原, 這是一年中最灑脫熱烈的時光。
青年們騎着駿馬奔馳在高遠的天空之下, 他們打着呼哨,空中翺翔的蒼鷹也發出長鳴與之相和。草場最肥美的季節, 人們聚集在王庭架起堆堆篝火, 烤羊的肉香伴着歌聲一起,飄向遠方。
安平身着暗綠色錦袍,袍上繡着草原諸部的圖騰, 随着女孩的步伐衣袍翻飛,這圖騰便如同有了生命, 飛揚悅動。她腰間系了一根三指寬的暗黑腰帶, 勾勒出勁瘦但有力量的腰肢, 腰畔帶着玄鐵打造的勾子,是用來挂彎刀的地方。
那彎刀毫無修飾,只在刀柄之處刻着兩個字:雲燕。
安平走過的地方,牧民們紛紛停下手中活計将右掌覆蓋在自己的左胸之上, 微一躬身,熱情地喊道:“聖女!”
安平爽朗地同大家打招呼, 上庸的百姓熱情地邀請他們的聖女參與到這狂歡之中。胡子拉碴的大叔手忙腳亂地割下自家剛烤好的羊腿上最肥美的肉, 硬要塞到安平的手上;帶着頭巾的大媽已經倒好了馬奶酒, 拍着胸脯表示是左鄰右舍中做的最好喝的;還有遠處高歌的少女一路歡歌奔了過來,想要拉着聖女一起跳舞。
安平一邊推辭一邊解釋:“哎下次一定來吃啊,哈哈,讓我過一下,小可汗還在等我呢。”
再往前走,一個賣玉器的小攤子吸引了安平的注意力。節日盛大,倒是也有許多人借這個機會來做點小生意。
不過安平注意到的這個小攤子卻十分冷清,因為攤主賣的這些東西,實在是太過醜陋,與其他攤子上精美漂亮的首飾器具相比,這攤子上堆着的就是一堆未經打磨的原石。
攤主是個青年,帶着頭巾看不清相貌。他也不招呼客人,只安靜地坐在一個小凳上發呆,倒是可以稱得上佛系。
安平走到攤子前蹲下,在那堆原石中随意翻了幾下。攤主這才稍微動了動地方,稍微壓低身體坐進了一些。安平确定左右無人一低頭,壓低聲音說:“上庸已經知道大梁出兵進了雲州了。三日後,桑沃就要領軍南下雲州,剿滅北上的粱軍,目前人數不詳,我會繼續查,讓蕭将軍做好準備。”
攤主搓搓鼻子,快速嗯了一聲。安平還要再說,這攤主突然站了起來也學着草原人行禮,大聲道:“小可汗!”
安平眉梢一跳,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也沒有起身,繼續自然地在那堆原石中挑挑揀揀。
上庸的小可汗阿勒師是一個十八歲的俊朗少年,他奔到安平身邊親親熱熱地蹲下,帶着點撒嬌的語氣問:“姐姐,你怎麽喜歡這種醜東西啊!我都在那邊等你半天了。”
安平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撿起自己選好的石頭遞給小可汗,解釋道:“這人不會做生意,其實這石頭真是好東西,正兒八經的涼州玉,用來刻章最好了。”
小攤主又縮回了自己的小凳上,低着腦袋不言不語。
小可汗接過石頭對着陽光看了看,頗覺無趣地說:“刻章有什麽用啊?”
“給你用啊。梁人皇帝有玉玺,咱們雖不講這些,不過姐姐親手給你刻一個,算是讨個好彩頭,好不好?”安平眉眼彎彎地說:“我刻章的技術可厲害了,去年冬天那會兒,在督亢城一個酒肆裏,我随手刻的小玩意兒都賣了十兩金呢。”
阿勒師立刻開心起來,把那醜石頭收在懷裏,問小攤主:“這個多少錢?”
此時這裏因為聖女和小可汗的到來已經吸引了一些牧民,這原本門可羅雀的小攤子突然就熱鬧起來。小攤主依舊低着頭,悶聲道:“一兩金。”
阿勒師噌的蹦起來,怒道:“就這塊破石頭怎麽那麽貴!你莫要将我當作肥羊,一兩金能換百只羊羔,這個我是知道的。”
安平也皺眉附和,裝模作樣的讨價還價道:“是啊,就算是涼州玉你這價格也太貴了。”
周圍的牧民們叽叽喳喳議論起來。一塊破石頭,比他們含辛茹苦養的羊羔還要貴那麽多。
那個一臉胡子拉碴的大叔正好站在小攤主身邊,也跟着不忿起來。他瞪了小攤主一眼,見這攤主一直低着頭蜷着身子仿佛很怕被人看到正臉,變警惕了起來喝問道:“喂!你口音不對,你是不是咱上庸人?!擡起頭來。”
小攤主聽到這話,不由抖了一下,更加拽緊了自己的頭巾。
胡子大叔的話提醒了周圍的人,小攤主的表現更像是做實了心虛,于是人們也附和道:
“對!擡起頭!該不會是混進來的粱狗吧。”
“把頭巾摘下來!”
在牧民們的呵斥聲中,安平果斷抽出彎刀,一下挑開了小攤主的頭巾,露出了那白皙的面龐和帶着江南水汽的氤氲鳳眸。
典型的梁人眉眼。
這下牧民們憤怒了。
“果然是粱狗!”
“白馬節怎麽會有賤民混進來!”
“呵,真晦氣,快送去奴隸營!”
在烏默爾常年的教化影響下,人分三六九等的思想在上庸百姓中早已深入人心。梁人是賤民,是如同豬狗般的奴隸,是沒有資格出現在白馬節的存在。
上庸人雖然占領了燕雲二州,但卻并不将這大片土地上的百姓視為同胞,甚至不将其視為人。那只是随時可以剝削、随手可以殺戮的牛馬。
上庸将繁榮的北方黑土地看作自己的獵場,縱橫馳騁。活不下去的梁人不得不奮起反抗,兩年間,大大小小的叛亂此起彼伏,最近半年這星星之火更是有了燎原之勢,也讓上庸頗為頭疼。而梁人的反抗往往會換來更無情的殺戮,兩國仇怨越結越深。
在牧民的拉扯推搡中,那無辜小攤主整個人抖得更加厲害了,他結結巴巴解釋說:“我,我是涼州來的,我不是燕雲人,你們不能抓我。我就是想來賺點錢。”
“少廢話!”胡子大叔大力把人從地上拖起來,再擡手狠狠朝着小攤主的頭招呼了一下,然後把小攤主的脊背壓彎,讓人不得不弓着腰往前走。大叔邊壓着人的脖子邊沖身旁牧民們喊:“走走,把人押去奴隸營。”
牧民們鬧鬧哄哄跟着走了,留下安平和阿勒師以及散落了一地的上好涼州玉。安平站在原地臉上保持着微笑,還擡起右手跟大家揮手告別,可緊握成拳的左手才是她內心此刻真實的憤怒。
就在這時,只聽阿勒師突然開口道:“這種事情多了,涼州人都不來跟咱們做生意了,這對上庸不是好事。”
安平這才偏頭去看身邊的小可汗,他那還有些少年氣的臉上是與年齡并不相符的成熟。阿勒師也看向了安平,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清的聲音問:“姐姐,你說攝政王有意挑起兩國的仇恨,是為了上庸,還是為了戰火不停他能牢牢掌握着軍權呢?”
安平突然有一種沖動,就在這裏跟阿勒師攤牌。敵人的敵人就可以成為朋友,而他們有共同的敵人:烏默爾。
不過,這種想法剛剛冒頭就被她自己否決了。安平已經不是兩年前那個懵懂又沖動的小姑娘了,她不會輕易地相信任何一個上庸人。
安平擺出一副糾結的模樣,擡手捂住耳朵嚷道:“你在說什麽啊?我可沒聽到,你是可汗,你想做什麽直接告訴舅舅嘛,別告訴我啊我不聽我不聽。”
阿勒師哈哈一笑,臉上的深沉成熟煙消雲散,他拉起安平的手腕就快活地向着王庭最重要那巨大的王帳跑去,完全變回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郎。
王帳之中,酒正酣興意濃。阿勒師和安平進來時,一個盛裝的姑娘正在起舞。那姑娘幾乎跟阿勒師一般高,眉眼間有種養尊處優的自信張揚,她小麥色的手臂上環着漂亮的銀飾,銀飾随着她的舞姿發出清脆的叮當聲,更添一抹風情。
烏默爾倚靠在主位上,見阿勒師進來了也沒起身,只一擡酒杯招呼道:“諸位,咱們一起敬草原的小可汗和聖女。”
聖女二字說的頗為輕佻。不過安平只歪頭一笑,仿佛兩年前的生死相搏都不曾存在,只甜甜地說:“見過舅舅。”
陪坐的除了烏默爾幾個心腹手下還有一個老者。安平認識這人,他是柔然的國王。
這柔然王看起來年近六十,皮膚是風沙吹出來的道道溝壑,粗粝黝黑。他此時的神情有些嚴肅沉悶,他擡手将跳舞的女孩召了回來,而後敷衍的舉起酒杯遙敬了一下,算是同阿勒師見過了禮。
這禮看起來頗為不情不願。
兩年前,柔然于大梁京城損兵數萬,國力大減。這本是烏默爾一手造成的。可是,弱小的國家是沒有尊嚴的,即便被坑害至此,柔然依然得忍氣吞聲地給上庸納貢,今日白馬節,國王還得親至道賀。
不過,老國王人雖然來了,但這氣無論如何也順不了,從踏入上庸的王庭就沒個好臉色。
跳舞的女孩坐回了柔然王的身邊,就聽烏默爾饒有興致地說:“小公主如此青春靓麗,果然是柔然的明珠啊。柔然王,可曾為你這小孫女擇婿啊?要不要在我草原上挑一個勇士!”
柔然王眼皮一跳,心中更加後悔。他就不應該一時心軟,放任偷跑出來的小公主進入這如狼似虎的王庭。老國王冷哼一聲,拱手道:“小孫女在家被寵壞了,養的性格乖張,實在配不上貴國的勇士們。”
烏默爾毫無預兆地臉色一變,他砰的一聲重重将酒杯放下,陰鸷地注視着柔然王,冷飕飕地問:“國王不想跟我們上庸當結親,但跟大梁的眉來眼去卻積極的很啊。本王可是聽說您準備把小公主嫁到大梁去啊。”
當啷一聲,小公主不小心碰倒了一個酒杯。
柔然王握緊拳頭沉聲說:“沒有的事。所有人都知道章和帝與皇後伉俪情深,那皇後的死說起來也跟我們柔然脫不了關系,我怎會将孫女送給一心仇恨柔然的人。”
突然聽到有人說起蕭慕離,安平忍不住擡眸,冷冷地看向烏默爾。烏默爾也瞥了眼她,眼中充滿戲谑。
安平瞬間收斂了眼眸中的恨,換上了一個人畜無害的笑。
“蒼天之下,沒有永遠的敵人。”烏默爾笑着說:“我聽說,您是準備把小公主嫁給他們的武安侯啊。”
聽到這話,安平的心沒來由重重跳了一下。一年前蕭堯的叔父病逝,蕭堯承襲爵位,如今的武安侯指的就是蕭堯。
安平終于認真地看了眼那個柔然的小公主,心裏有一絲不可言說的羨慕。
外面歡歌笑語,而王帳之內的氣氛已經降到了冰點,柔然王忍不住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還是阿勒師打破了這令人心悸般的沉默。小可汗笑笑說:“既然柔然王有接近蕭堯的途徑,那不如咱們來一個将計就計,用殺手替換小公主前去和親。名為和親實則行刺。若能成事不僅可以除掉上庸的心腹大患,柔然也能證明對上庸的忠誠了。”
“哈哈哈,好啊,此計甚好!”烏默爾拍手大笑。
柔然小公主看起來就要哭了,她死死抓着祖父的胳膊,眼中盡是哀求。安平将小姑娘的表情看在眼裏,心知小姑娘大概已經見過蕭堯,怕是芳心暗許了。
可惜了。
阿勒師看着柔然王鐵青的臉,補充道:“只是這人選還是要好好定一下。蕭堯很狡猾,只要有一點破綻就可能功虧一篑,還得找個機靈的女人假扮公主才行。”
烏默爾狡詐一笑道:“我有一個人選,是一個蕭堯絕對不會懷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