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東洲(定禪卷)
寂空高興地捧着草兔子,與逐風坐在一起。
兩人也沒想要說什麽,只是靜靜地坐着,很是安逸。
寂空很喜歡與逐風呆在一起,他每日都期盼第二天的早上見到逐風。
十日後,寂空帶着逐風編給他的兔子戀戀不舍地回了泰明寺。
對于逐風來說,小寂空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現在最愁的,是她爹。
再過一年,她就要十六歲,尋常人家的女兒在這個年紀都已經生了孩子,而她卻連定親都沒有。
她爹對這個情況很是着急,卻又不敢把為她定親的任務完全地派給夫人。
得知消息,不斷有媒婆或者別家夫人送來拜帖,逐夫人談過後,再由将軍派人去查。
将軍百裏挑一,千挑萬選了三年終于看中了楊尚書家的大公子,楊言清。他也知曉自家閨女的脾性,不可能那麽乖順地聽從安排,便把她诓去了泰明寺。
下了馬車見到人的第一眼,逐風就明白了她爹的用意。雖然她平時對自身大事漠不關心,卻不代表她不懂。
楊言清端方如玉,笑起來如沐春風:“逐姑娘。”
他溫和地走到馬車旁将手遞過去,想要扶逐風下車。
逐風無視了他,長袖一拂,以一個非常利落的姿勢跳下馬車。
然後才轉過身,點頭致意:“楊公子。”
楊言清的手頓時伸也不是,收也不是,尴尬極了。
Advertisement
他覺得,自己跳馬車都不一定有這麽利落,甘拜下風。
來接引他們的是個小和尚,長得如珠似玉,身形纖長,垂眸躬身時活像天上來的小菩薩。
逐風已經不記得寂空,禮貌回了一禮後與楊言清并肩而行。
寂空早在她下車時便認出她,但逐風看他陌生,想來是已經忘了自己。
寂空有些失落,旋即又釋然了。
佛說,緣起緣滅,緣聚緣散,一切都是天意。
何必強求。
楊言清腰背筆直,溫笑:“今日天朗氣清,正是出游的好日子。”
逐風:“公子此言差矣,此時天朗氣清不代表今日天朗氣清,以一概全,太過片面。”
楊言清:“……那以姑娘之意,該如何改?”
她的無禮似乎沒有影響到楊言清,他照舊和氣,讓故意擡杠的逐風有些不好意思。
“應該是,現下天朗氣清,正适合出游。”
楊言清沉思,點頭:“姑娘說得對,是我措辭不嚴。”
逐風搖頭,嘆道:“公子又說錯了,我說得不一定便是對的。”
楊言清額角一跳,這人怎麽回事?他如此相讓,還能挑出毛病?
但他還是好脾氣道:“姑娘說話想畢十分嚴謹。”
逐風繼續搖頭:“此言荒謬,我非聖人,怎可能不出一絲差錯。”
楊言清深深吸一口氣,媽的,這讓他怎麽聊?
他肅容面對逐風,小心問:“我可是哪裏得罪了姑娘?”
逐風眼睛毫不躲閃地直視他:“公子怎能說這樣的話,讓人聽去,以為我們有私交。”
楊言清有些抓狂:“我們沒有私交,那你為何處處擡杠?”
逐風面色坦然:“公子此言差矣,我只是指出不嚴謹之處,并未刻意擡杠。”
并未刻意擡杠?那什麽樣算刻意擡杠?
楊言清急得原地轉了幾圈。
逐風一臉關心:“公子……”可是生病了?
楊言清止住她的話,他現在聽不得公子二字。
不遠處,兩家的夫人攜手同游,眼睛卻常常往兩個年輕人那裏瞟。
過了片刻,楊言清竟然丢下逐風向夫人那裏走來。
楊夫人看着兒子:“言清怎的過來了?”
楊言清欲言又止,最後作揖:“母親,逐夫人,晚輩忽然想起還有公務未辦,便先行告辭了。”
說完,也沒管兩位夫人的臉色,轉身走了。
走了沒多遠,便聽見趕過去的逐風對兩位夫人笑道:“我與楊公子,相談甚歡。”
楊言清腳下一個趔趄,快步離開。
紅色的芍藥開得正好,花瓣層層疊疊。
逐風獨自尋了個陰涼地,坐下。
寂空正在池邊拿着掃帚掃地,清風玉樹般的身姿格外引人注目。
逐風看見他,便招呼道:“小和尚,你怎麽長得這麽好看?”
真是積石如玉,列松如翠,明明是個和尚,卻一身清冷矜貴,讓她一眼便瞧見了。
寂空躬身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施主,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逐風不同意:“我已經看見了,它留在我的記憶裏,怎麽會是虛妄?”
寂空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不與她争論,拾起掃帚繼續掃地。
逐風淡笑道:“你個小和尚倒是聰明,那楊尚書的兒子若是像你這般,哪至于拂袖而去。”
寂空沉默聽着,不發一言。
兩年時間,他早便沉穩許多,沒有了年幼時的莽撞。
逐風松散地坐着,沒了在楊夫人面前的端重:“小和尚,你叫什麽名字?”
寂空低眉斂目:“小僧法號寂空。”
逐風拍手誇道:“寂空,名字不錯。”
寂空還是那副恭謹的模樣,聞言只是雙手合十,淺鞠一躬,然後照舊掃地。
逐風看得無趣,覺得他頗為可憐。
她正要說出來,忽然頓住,她自己又何嘗不可憐?
如籠中之鳥,困于一方,種種束縛捆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問:“寂空,你的道是什麽?”
寂空掃地的手慢了一下:“小僧的道是佛。”
逐風笑他:“你見過佛嗎?你沒有了佛會死嗎?”
寂空愣了,他自小長在寺裏,學習佛法,鑽研佛經,自然而然便覺得,他是為佛而活。
可是,沒有了佛,他不會死。
逐風:“你的道不是佛,你不知道你的道是什麽。”
寂空突然升起一股怒氣:“我的道,便是佛。”
逐風似笑非笑:“先想想你為什麽要學佛,再思考你的道是什麽。”
逐風握緊掃帚,他長在寺裏,從小師父便教他佛理,他明白凡所有相,皆為虛妄,理解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則般若生,清楚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唯獨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學習這些。
是為了渡世人、化萬苦?
不是,他從未這樣想過。
為何他從小修習佛理,卻從未想過這些?他不适合理佛嗎?可是師父們都誇他極有悟性,佛緣深厚……
逐風看他實在迷茫,不忍心帶偏他,補道:“人活着不一定要有道,随遇而安一樣是一輩子。”
寂空問她:“你的道是什麽?”
逐風眼裏閃着光:“不必拘于倫常,抛棄束縛,超脫自由。”她心中有道,但她的道不是婚嫁,然後渾渾噩噩地過一輩子。
寂空不懂,又低下頭掃地去了。
逐風不知道自己的一番話給寂空帶來多大的困惑,她坐了一會,便被逐夫人招呼回家了。
寂空之前沒思考過那些問題,他只學習了表面,師父教,他便學,只知道佛理的含義,卻不知道其中意義
他思考了幾日,沒想通,便帶着疑惑去問師父。
師父聽完,告訴他:“你會問這樣的問題,說明你已開始真正學習佛理,若要知道答案,便自己去想吧,總有一日,你會明白你的道。”
逐風一行回了家,楊府的信很快遞到逐将軍手上,逐将軍立刻展信細看。
信上楊家把逐風誇成朵花,結果最後話頭一轉,說自家兒子粗魯愚笨,實在配不上逐家真誠單純的逐風。
逐将軍立即明白楊尚書的意思,只是他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家閨女這麽好,為什麽楊家卻沒看上。
他把逐風喊過來,問她那天到底同楊言清說了什麽。
逐風道:“我們就說話的嚴謹性展開了激烈的讨論。”
逐将軍不信,他從夫人那了解的可是兩人說了沒幾句楊言清便借口離開。
但之後無論逐将軍怎麽旁敲側擊,逐風都堅持自己與楊家公子相談甚歡。
莫問,問就是相談甚歡。
逐将軍信了她的邪,卻也知道此次議親失敗定是逐風的問題。
楊家很是厚道,沒有傳出一點有關逐風的流言蜚語。
逐風很是發愁,勢必要讓全京城都知道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不過,未等她想好要如何實施,她爹把她叫進了自己的書房。
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白日,雲淨天空,冥冥朔日。
她爹跟她說:“李侍郎家的小兒子頗賦才學,為人端正,我已為你看好了,明日李家便來提親,你回去準備準備。”
逐風睜着無辜的大眼,熱切地應了。
逐将軍原叫她來便是為了看她反應,如今見她沒有任何不滿,遂放下心來。
等他反應過來派人去看的時候,逐風早消失得無影無蹤。
念夢也不知道姑娘是何時不見的,姑娘從不讓她貼身伺候,只知道她去洗個衣裳的功夫,姑娘就不見了,走之前還給她在桌子上留了幾塊銀子。
逐風什麽也沒說,拿了兩三件衣裳首飾和佩劍就走了。
逐将軍勃然大怒,卻也不敢明着找人,他把家裏簽了死契的家仆全偷偷派了出去,連夫人也沒讓知道。
逐風躲開所有人,翻牆跳出府的時候,便一陣茫然。
天下之大,她要去往何處?
随即,她就暢然了,既然不知道去哪裏,那便随意吧。
寬懷完,她随便挑了個方向,背着包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