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東洲(定禪卷)

逐風東躲西藏,順利出了京城。

不過,她沒跑多遠便被後面的家奴追上。

領頭的家奴騎着馬,隔老遠跟她喊話:“奴不想傷到姑娘,姑娘別再跑了!”

聞言,逐風跑得更快了。

笑話,好不容易跑出來了,怎麽可能束手就擒。

她扭身鑽進旁邊的樹林裏,泰明寺距此地不遠,只要能藏進寺裏,那些家奴多半找不到她。

夜涼如水,清輝潑灑進屋裏,幾乎所有房間都熄了燈,寂空躺在被窩裏,閉目默背白日抄寫的《金剛經》。

“吱——”

極輕的聲音傳入耳內,寂空展眼望去,窗戶被人悄悄頂開,一個身形纖長的人從外面跳進來。

月光打在她臉上,漆黑的眸子發亮。

大概沒料到這麽晚此屋主人還沒睡覺,逐風對上他探究的目光時,尴尬地笑了笑。

她關了窗,弓腰靠近床榻,噓道:“法師莫要聲張,外面有人捉我,我很快就走。”似乎篤定了他真的會聽話。

她又沒認出自己來。

寂空默然,平靜地想,若是認出自己,便不會叫自己法師了。

逐風見他不說話,便默認他要幫自己,也不見外,找了張凳子坐下。

寂空摸黑,穿衣下榻,給她倒了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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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風有些驚訝,抱着杯子高興道:“多謝法師。”

過了一會,院子傳來人聲,好幾個人提燈進來,挨個房間敲門。

逐風呆坐着,一動不動,似乎外面找的人不是她。

寂空看了她好幾眼,終于忍不住:“你躲起來吧。”

這種情況了,逐風還是笑,眉眼彎彎,眸子裏全是笑意,絲毫不見慌亂地打量這個小小的房間。

“法師的房間似乎不能支持我躲起來吧?”忽然她看向床榻,“若是法師不嫌棄,可否許我在床榻上躲一躲?”

寂空想了想:“施主自便。”

等逐風藏進去,寂空放下床簾,自己在床沿打坐。

有人敲門:“師弟,師弟,外面有幾個家丁說府上丢了個賊,你看看沒跑你房裏吧?”

“沒有。”

來人推開門,腦袋伸進來掃了一圈,沒發現有別人又縮了回去。

寂空打開床簾,正要下榻時,發現逐風已經睡着了。

抱着她的劍和包袱,肚子一起一伏,躺在那裏沒有一絲防備。

他給她蓋好被子,自己在地上打了一晚上坐。

第二天逐風醒來時,寂空正好拿了吃食回來。

她剛要起身,腳腕劇烈一痛,一下趴在地上。

寂空忙過來扶她。

她掀起褲腿,腳腕腫得老高,這才想起來昨天晚上跑得太快,不小心崴了腳,那時情況緊急,沒功夫去看崴得怎麽樣,沒想到如此嚴重。

逐風不想給寂空添麻煩,瘸着腿爬起來:“多謝法師收留一晚,我這便走。”

寂空攔下她:“施主莫要逞強,還是消了腫再離開,這幾日我可睡在佛殿裏。”

逐風試着走了幾步,無奈同意。

“法師如何稱呼?”

“小僧喚作寂空。”

她拍手誇贊:“寂空,名字不錯。”

寂空蹙眉,這個人好生奇怪,上一次聽到他名字時,她便是這麽誇的。

他想要問一問:“怎麽個不錯法?”

逐風只是随口一誇,沒想過到底怎麽不錯:“……挺順口的。”

寂空卻笑了,這是她會說的話。

逐風的腳腫了好幾天,具體幾天她沒數。

寂空如他所說的,一直在佛殿裏休息,但一日三餐從不遲到地給她送過去,有時還會與她說幾句話,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地看她吃飯。

寂空覺得與逐風呆在一起很舒服,漸漸地,他竟然有些期待去給她送飯。

一日午間,他推開門,沒再在凳子上看見那個一臉笑意的姑娘。

只在桌上發現一只狗尾草編成的小兔子。

她走了。

又是狗尾草兔子。

他摸摸草兔子的毛,把它與十歲時逐風送給自己的草兔子夾進同一本書裏,然後轉身出了房間。

緣起緣滅,緣聚緣散,人生無常。

時間飛逝,眨眼一個月過去。

寂空坐在桌前抄書時,一顆小石子砰的一聲打在窗上。

他絲毫未覺,繼續抄寫。

外邊的人等不到回應,似乎察覺到他沒聽見,便把手裏的十幾顆小石子一股腦全砸到窗上。

噼裏啪啦的。

寂空終于聽見響聲,放下筆,疑惑打開窗。

窗前的杏樹開滿繁花,一個紫衣服的人坐在枝間,滿頭的杏花白襯得她面如珠玉。

她高興地笑着,喚他:“寂空。”

寂空也勾起一抹笑,她終于記得自己了。

逐風從樹上跳下來,順手扔給他一個小泥人。

“我去了一趟神川鄉,聽說那裏的小泥人很有名,便買了幾個回來。”

寂空握着手裏小巧精致的泥塑,心裏微微波動。

袖珍的和尚光着腦袋,腰背直挺,正安然地閉目打坐,細看與他還有幾分相似。

逐風點了點泥人的臉,得意:“我特意讓那老師傅做成你的樣子。”

寂空摸摸泥和尚身上清晰的衣褶,溫和地笑:“很像。”

逐風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把身上的包袱和劍放下。

寂空一一看過去,那個錦繡制成的包袱舊了,長劍也有磨損。

他又看向逐風,一個月的奔波,她不僅沒有灰頭土臉,還變得更加靈動。

逐風總是笑着的,她的笑很淡,像風一樣。

寂空驀地感覺自己心底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生根發芽,等待破土而出。

逐風拿起他方才抄寫的佛經,不經意道:“你的反應太平淡了,念夢的反應才有意思。”

寂空摸着泥塑的手一頓,這樣的泥人,別人也有麽?別人的也是他們的樣子麽?

奧對,她那時說她買了幾個。

手中的小和尚頓時不那麽好看了,他慢慢放到桌上。

寂空原本以為她會說一些這一個月裏的所見所聞,卻不想她放下書後,只是靜靜地坐着,眼神放空。

他也沒那麽多話要說,便陪她一起看外面的杏樹。

太陽爬到南面時,逐風一拍屁股站起身:“我給我爹送了個泥人,他估計又得派人到處捉我了,不坐了,我走了。”

說完,手一撐桌面,又從窗戶跳了出去。

寂空目送她遠去,回過神來,桌上又是一只狗尾草兔子。

他找出之前的書,把它夾進去。

之後的幾年,逐風每隔一兩個月便來看他一次,每次都是坐在那株杏樹上,用一顆石子敲響他的窗。

有時給他帶幾個西域的葡萄幹,有時是一抔千裏之外的黃土,有時是一顆價值千金的寶珠,有時是一塊高山之巅的碎石……

慢慢地,寂空也養成了習慣,日日坐在窗前抄書,日日期待那砰的一聲。

無論嚴寒酷暑,他都關着窗,等待石子敲窗的聲音,然後推開。

他心底的種子終于在日複一日的期盼中,破土而出。

少女褪去了稚嫩的影子,變得成熟又淡致,身形高了,面容長開了,唯一不變的,是一直含在眼底的笑意。

小和尚也脫去了稚拙的青皮,成了泰明寺聞名的青年法師。

在一日誦經時,他讀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金剛經》)

愛。

年輕的僧人忽然頓悟了,原來這是愛。

原來他每日的擔憂,每日的恐懼是因為愛。

逐風是一只鳥,他捉不住她,便留下來等她,期盼她可以常來看他。

他從來不問她為何離家,要去哪裏,為何要去,他就是一棵樹,只要她回去,便能看見。

可是他也想追随逐風而去,但他不能,他只能在這一方佛寺之中日日為她祈禱。

他忽然深深地厭棄自己,他是修佛之人,怎能動俗念?

無數個寂靜的夜晚,他呆跪在佛祖面前,愧疚地祈求佛祖原諒。

即使這樣,他依然止不住去想念逐風。

這個人,在不經意間牽動了他所有的心神。

逐風坐在枝間,雙腿晃蕩,笑問:“寂空,你為何從不看我?”

寂空閉上眼睛,因為他不敢。

他怕他的心思被人發現。

耳邊窸窸窣窣,一道陰影罩下來。

他惶然睜眼,紫衣的女子踩着桌子跳下來,重重跳進他的懷中。

濕氣氤氲在耳際,清冷的嗓音含着笑意:“你為何不敢看我?”

寂空驚慌失措,匆匆想要站起來,卻被女子按住雙腿……

一陣風吹過,寂空從迷蒙中清醒過來,身上一片汗濕。

他擡眼看向高高俯視的佛祖,佛祖慈笑,目含悲憫,是這無邊夜色中唯一注視他的人。

佛祖知道他所有的龌龊、不堪。

他拾起面前的木魚,狠狠砸向自己的手指。

佛臺前的燈燭明亮,火光倒映在暈開的紅色血泊之中。

他垂着受傷的手指,極緩極慢地走出佛殿,走進漫天黑暗裏。

寂空再也沒有獨自一人去過佛殿,尤其是空蕩蕩的晚上。

他愧于面對佛祖。

日複一日,窗前的銀白杏花謝了,結上滿樹的青果。

逐風摘了一顆下來,拿在手裏把玩:“這杏好吃嗎?”

寂空:“很甜。”

逐風咬一口青果,酸得呲牙咧嘴:“可惜我吃不上了,明年我卡着月份來。”

寂空溫笑:“明年替你留幾顆。”

“好。”

然後他等到第二年青杏成熟,特意留給她的黃杏變軟腐敗,也沒有再看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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