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東洲(定禪卷)

寂空打開面前的薄本,在上面記下:第四百一三天。

他望着杏枝打在窗上的影子,出神地想,他已經一年多沒有見到她了。

她還好嗎?

寂空隐隐變得惶恐不安。

逐風一身血,笑着向他揮手:“寂空,走吧,莫回頭。”

他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好像有眼淚落下來,天旋地轉。

他半夜醒來,想起夢中場景,頭疼難忍。

風吹樹梢,穿過門縫偷跑進來。

他起身穿戴整齊,收拾好衣服,然後便呆坐在屋中。

黑夜漸漸變灰,一絲光線出現在天邊。

寂空走到師父門前,跪下。

師父推門時,便看見自己最得意的小弟子跪在面前。

他看了他很長時間:“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這個道理,你還是不懂。”

話罷,他長嘆一聲,揮一揮衣袖,卻什麽也沒問:“走吧。”

寂空磕了幾個頭,直到頭破血流才站起身。

原來師父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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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的聲音響在背後:“寂空,師父等你回來。”

寂空離開泰明寺,往北境而去。雖然逐風從未告訴過他她要去哪,他卻能猜出來。

她只有北面沒有去過了。

他帶着幾件衣物和佛經上了路,期間靠着化齋和替人超度走了一個多月到達北境。

為了消磨想起逐風時的時間,他尋了塊木頭,日日精心雕刻,所有能刻的地方都刻上了平安印。

北境太大,寂空一路走一路問,卻依舊不知該去何處找逐風。

山路上忽然拐上一個騎馬的黑衣男子,他一眼瞧見了低頭趕路的寂空:“好俊的和尚。”

旁邊的侍從聽見,忙向底下人揮了揮手。

接着七八個身形高大的家仆靠近寂空,伸手要去捉他。他身子一側,極其靈活地躲開。

他站遠一些:“阿彌陀佛,施主有何事?”

家仆們并不說話,只是執着地去抓他,寂空無奈,只得與他們打了起來。

但他再厲害,也難敵幾個拿了棍棒會些拳腳的家仆,很快便左右支绌。

幾粒石子從一旁斜飛過來,正好擊中靠最近家仆的膝彎,家仆應聲跪倒。

頭頂的聲音如玉珠落盤:“何必為難一個和尚?”

寂空的視線循着聲音往上,只見高樹上,紫衣女子歪躺樹幹,手抱長劍,滿臉倦意,好像剛剛睡醒。

她唇若點绛,目似含珠,笑意盈盈,居高臨下地望他,如天上神女,令人不敢亵渎。

他腦子一呆,下意識向前走了一步,卻不經意左腳絆右腳,摔倒在地。

逐風摸摸自己的臉,玩笑道:“看見我這麽激動?”

男子身旁的侍從厲聲問:“你是何人?知道我家主人是誰嗎?勸你不要多管閑事。”

“我是你主人的,”逐風在樹上站起來,指尖殘影飛出,“爺爺。”

所有人尚未反應,黑衣男子的馬猛地驚起長嘯,随後向前沖去。

侍從尖叫着飛奔出去:“王爺!”

剩下的家仆也緊跟追去。

逐風迅速跳下樹,拉住寂空便往反方向跑:“快跑,那是安北王。”

安北王,寂空聽說過,他的名聲極差,好美人,喜娈童,不分男女。在北境作威作福,魚肉百姓,欺男霸女。

兩人一起跑下山,又跑到徹底看不見那山才停下腳步。

輕風濯濯,草青天明,遠處的麻雀在樹枝上跳來跳去。

逐風停下步子,哈哈大笑:“安北王要氣死了,看他肥頭大耳那樣子,也不怕把馬累死。”

寂空乍然見到朝思暮想的人,腦子還是呆的,又被拉着跑了很遠,腦子更呆了,他看着她嗫嚅許久才愣愣地發出聲來:“……逐風。”

逐風拍拍他的背,嫌棄:“才一年不見,你怎麽變呆了。”

他的心裏突突的,後知後覺,忽地露出一個傻笑來:“你還好好地活着。”

逐風驟然沉默下來,她的眼神太複雜,寂空下意識開始慌張,不自覺地避開她的眼睛。

逐風又笑了:“你慌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走,天快暗了,我們找個地方晚上休息。”

寂空放松下來,卻總覺得她似乎知道一些什麽。

他悄悄将汗濕的手打開,涼風瞬間吹散那份燥意,他根本不敢告訴逐風他為何而來,也不敢向她表明心意。

胸口那個早已雕刻完全的木镯好似會發熱,燙得他心口疼,他卻沒有半點拿出來的勇氣。

逐風不肯受人約束,一直追風而去,若是知道自己的非分之念,定不會再與他來往。

他只需要看着她就好。

他一路上頗為忐忑,怕逐風問自己為何會來北境。

但她什麽也沒問。

走了一段時間,始終不見村莊小鎮,兩人便尋了處臨水之地,打算就地休息。

逐風雙手枕在腦後:“寂空,你什麽時候回京?”

寂空烤地薯的手一頓:“我這便回去。”

逐風驚喜道:“那真是巧了,我與你一同回去吧。”

他把烤好的地薯遞給她:“好。”

月夜明亮,寂空頂着滿頭星辰,坐地打坐。

知道了逐風安然無恙,後面他要何去何從?

他是出家弟子,對女子暗生情愫已是大逆不道,一邊祈求佛祖原諒,一邊思念逐風,更是悖逆不軌,實屬小人之行。

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是啊,五蘊皆空。

寂空暗下決定,既已尋見逐風,便在這期間斬斷情思,好早日回歸正軌。

第二日,兩人走到延陽城,不料在城門看見通緝的畫像。

無法,兩人只能繞開城池,專走村鎮等偏僻處。

同逐風一起的日子裏,寂空更加清晰地認識到她與自己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

她潇潇灑灑,磊落不羁,可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也可以眼見打不過,轉身便逃。

什麽都別想困住她,想做什麽便去做。

逐風把自己的劍交給寂空,笑得開懷:“寂空,在此處等我一等。”

寂空接過,目送她進了賭莊。

逐風賭技很厲害,每次缺錢便去賭一把,無論輸贏大小,一把便走。

寂空對此不置可否。

旁邊一個孩子呆愣愣地看他,似乎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口水都要流到脖子上。

他從寬袖裏掏出一顆小小的糖塞給孩子,又用袖子給他擦了擦口水。

那糖是昨日化緣時,一戶即将辦喜事的人家拿給他的,逐風與他都不喜食糖,便一直放在袖中。

正擦着,對面賭莊忽然熱鬧起來,裏面人聲鼎沸,吵嚷聲莊外都能聽見。

“莊家出千!你們仔細掂量掂量那篩子!”

“真的……不一樣重。”

“莊家,給我們個說法!”

“危言聳聽,捉住她!”

寂空直起身子,沒有錯過那道從牆頭一躍而下的紫色身影。

緊接着數十名打手持棍棒從莊門追出來,還有幾個趁亂跑出來的賭徒,懷裏抱着大把方才趁機搶到的錢票。

紫色的身影跑得極快,幾個跳躍,眨眼間便消失無蹤。

寂空淡定地又把孩子的臉擦幹淨,這才撚着佛珠出了鎮。

鎮外樹上,紫衣女子如花盛開。

她叼着一根狗尾草,笑得悶壞。

這種情況寂空已經不是第一次遇見,逐風賭錢,只要碰見出千的莊家,一定會毫不猶豫揭發,但對方人多,她打不過,只能先跑為上。

後來兩人便約定好在鎮外會面。

在快要到京城時,逐風停下腳步。

“只能送你到這裏了,回去吧。”

他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就當作看她的最後一眼,不要再想她。

逐風向着他的背影道:“寂空,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希望你能早日參透。”

寂空的腳下僵硬一瞬,又很快複原,他沒有回頭,像當時拜別師父一樣,揮別了逐風。

他以為他真的能做到抛情絕愛。

寂空又回到了泰明寺,像曾經渡過的二十年一樣,日複一日地吃齋禪修做活。

他不肯停歇,不讓自己有絲毫空閑。

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忘了逐風,似乎只有偶爾在夢中才有機會想起這個人。

窗前的杏花開了落,落了開,逐風再也沒有來過。

寂空的心空蕩蕩,他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經抛卻情愛,已經投身佛法,為何還是靈魂虛浮,不知歸處。

他的道是什麽,他的道,就是佛。

佛臺前的檀香日日襲身,火紅的供燭夜夜照衣,他以為自己早已沒了曾經熱烈的感情。

小和尚圓頭圓腦,舉着張紙條給他:“寂空師兄,方才有個女子來找你,看你不在便走了。”

寂空接過,紙條沒有署名,只表面寫着“寂空親啓”。

很飄灑的字體,龍飛鳳舞,卻很好看。

他不知道有誰會來找他,他在寺外沒有認識的人。

除了……逐風。

逐風,他已很長時間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

他的手竟微微有些顫抖。

他往日早便念完早經回了房間,但今日不知為何多念了一篇,便錯過了。

一張殘缺的紙,好像是被人從書上随意撕下的,背面還有兩句殘詩。

“亥時。”

如此簡短,就是她。

但她已經兩年沒有來過,這次為何而來?

寂空将紙條合上,這才發覺自己心跳過快,曾經與她相處的點滴盡數湧上心頭。

他以為他忘了,他以為他可以平靜地回憶過往,他以為他參透了。

原來一切都是他以為。

一張小小的紙條便可以輕易打破他所有僞裝。

晚齋剛過,寂空便回房間關好窗,獨自坐在窗前,等着石子敲響窗紙的聲音。

只是,這次他等了整晚,也沒有聽見記憶裏的那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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