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送別(捉蟲)

生平第一次, 裴玄霜以為自己診錯了脈。

指腹緩緩從躍動有力的脈搏上移開,她擡眸,難以置信的望住孫婉心。

孫婉心眼裏滿是淚水。

“婉心……”她艱難地道, “你……”

“是藍楓!”孫婉心咬牙切齒,“是藍楓那個狗東西的種!”

即便心中早有答案,但當孫婉心将藍楓的名字說出來的時候,裴玄霜還是眼前一黑。

“玄霜, 你說我該怎麽辦?”孫婉心撲到裴玄霜面前, “我本想讓你給我開一副湯藥送走這個孽障, 可、可我一來不舍,二來不敢……聽說落胎會流好多好多的血, 我怕我會死……”

裴玄霜盯着孫婉心看了一會兒, 失魂落魄地坐在竹凳上。

視線漸漸變得模糊, 裴玄霜反應了好一會, 才發現那是她的淚。

“怪我……”她呢喃,“都怪我……”

說罷,狠狠地在膝頭上錘了幾拳。

她用盡力氣, 狠命輪砸, 似乎要将自己的腿錘斷,孫婉心怛然失色,連忙沖上來按住裴玄霜的手,道:“玄霜!你做什麽,你瘋了?”

裴玄霜整個人篩糠似的顫抖着。她低着頭, 死死盯着自己與孫婉心的鞋尖:“婉心,我對不住你。若不是因為我, 你不會遇上藍楓, 不會遭此無妄之災。”

孫婉心咬了咬牙抱住裴玄霜:“不, 玄霜,這事不怪你!這大約是我的命,我命中該有此劫,逃也逃不掉的。”

裴玄霜悔恨地搖了搖頭。

“玄霜,你別這樣,我不想你難過。”孫婉心拂去裴玄霜臉上的淚,打起精神道,“說到底不過是個未成形的小孽種,你給我開一副湯藥,幫我送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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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霜顫抖着的身子猛地一頓。

她擡頭看着孫婉心,正色道:“送走他?婉心,那也是你的孩子啊,你叫我如何忍心?況且落胎對女子傷害極大,我、我……咳咳!”

話未說完,裴玄霜便弓着背咳嗽起來。

“玄霜,你怎麽了?”孫婉心輕輕拍打着裴玄霜的背心,“你被氣到了是不是?你別氣,我跟你說過的,我早晚會将藍楓三刀六洞。”

裴玄霜默默眼下口中的血腥氣,喝了口茶順了順後不忍地問:“婉心,你、你該如何是好?”她嘆氣,“我當真、當真是沒了主意。”

孫婉心緊緊握住裴玄霜的手,好一會兒沒說話。

“他知道這件事嗎?”裴玄霜忍不住問。

孫婉心微微一滞後搖了搖頭:“還不知道。”

裴玄霜心頭抓緊:“那……”

“我不會告訴他的。”孫婉心道,“這孩子是去是留,我自己決定。”

“那你還不跟我走?”裴玄霜一臉焦急,“你若日日與他見面,此事如何瞞得住?只要你在我身邊,此子是去是留,我都能照顧你。”

孫婉心怔了怔,苦澀一笑:“我若跟你走了,又如何将他三刀六洞。”

裴玄霜望着孫婉心的臉,忽然間覺得自己看不懂她的表情。

便直視着孫婉心的雙眼,不解而又擔憂地問:“婉心,我怎麽有些糊塗呢?”

孫婉心瞳孔閃了閃,別過臉,避開了裴玄霜的目光。

“別說你了,我也糊塗着呢。”

見其如此,裴玄霜神色一頓,到底将滿肚子的疑慮咽下去了。

“好了玄霜,你就不要為我的事操心了。”少時,孫婉心打起精神道,“藍楓不似武安侯,我奈何得了他。”

裴玄霜眉目之間一片郁色,她将孫婉心的手握在掌中:“婉心……”

她一邊心疼地看着孫婉心,一邊輕輕摩挲着孫婉心的手,驚訝的發現,孫婉心手上的繭子都已消失不見了。

現如今,那雙做慣了農活的手與她的手一般嬌嫩,細白。

孫婉心由着裴玄霜撫摸着自己的雙手,柔聲道:“玄霜,當務之急,是養好你的身體,送你離開京城。”

裴玄霜不願再令孫婉心為難,便順着她的話道:“離開京城倒是容易,只是這一路上少不了被人盤查戶籍路引,我又是‘死’了的人,想要順利到達雍州,怕是需要一個新的身份。”

“新的身份?”孫婉心微訝。

“對。”裴玄霜嘆了口氣,“我原本想向寧國公讨一份路引的,又怕東窗事發,被那人順藤摸瓜查出行蹤,便按下了這個想法,結果,兜兜轉轉的,依舊被這個問題困住了。”

“此事我來想辦法!”孫婉心一拍胸膛,“放心,我一定能給你搞到路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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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婉心說到做到,四日後,當真給裴玄霜弄來了戶籍路引。

戶籍上的她叫做胡婵,祖籍雍州,家住大郭鄉,急着回家幫忙收麥子。

為了符合農家女的身份,裴玄霜特意用布巾裹了頭發,換上了孫婉心的舊衣,只是皮膚太白,瞧不出風吹日曬的影子,為保周全,又用黃土擦了臉。

一番捯饬之後,她與孫婉心來到了淩河渡口。

“玄霜,你彎着點腰,頭也低一些,你這個樣子活像喬裝離家的千金小姐,哪裏像急着回家幹農活的農家女啊。”孫婉心一邊朝路口張望,一邊叮囑裴玄霜。

裴玄霜拽了拽頭巾,疑惑道:“婉心,你在等誰啊?”

“等一位老朋友。”她故弄玄虛地道,“他從我這裏知道了你要離開京城的事,想要跟你見一面,我一想大家都是好朋友,此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了,便答應了他的請求。”

“朋友?”裴玄霜的腦海中迅速蹦出一個人的身影,尚未來得及向孫婉心查證,便見一身材高挑瘦削的年輕公子跳下馬車,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了過來。

裴玄霜呼吸一滞,幾乎沒能認出眼前的人是誰。

來人面黃肌瘦,槁項黃馘,雖仍是一副風度翩翩的書生打扮,可不知為何,本該神采奕奕的眼睛裏沉如死水,面上見不到一絲一毫的蓬勃朝氣,萎靡頹唐得好似行将就木之人。

更令她覺得觸目驚心的是他的腿!

他的右小腿詭異地外翻着,像是一節橫出的枝杈,無力卻又堅定地支撐着他腳下的每一步路。裴玄霜目不轉睛地盯着那條殘腿,直感覺對方的每一腳都踏在了她的心上,踏得她心痛難當,內疚不已。

“薄公子……”她呢喃,“是薄公子。”

她不敢相信,數月前助她逃離提督府的儒雅少年竟是變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便扔了了竹籃,疾步奔向薄文興。

見裴玄霜步伐匆匆朝自己趕了過來,薄文興越發着急,一個不小心崴到了左腳,身體斜摔了出去。

“當心!”裴玄霜及時拽住了薄文興的胳膊,護在他身側。

“薄公子,你沒事吧?”堪堪撐着薄文興的裴玄霜道。

薄文興氣喘籲籲,一臉窘迫:“我沒事。”他按着斷腿站直了身體,“裴醫女,剛剛冒犯了,不好意思。”

裴玄霜搖搖頭,垂眸望着薄文興的腿,顫聲道:“薄公子,你的腿……”

薄文興一掀袍角遮住了自己的斷腿,淡笑着道:“一條斷腿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裴玄霜心頭猛地一墜,五髒六腑都擰到了一起。

“我仿佛是個掃把星。”她無力地搖了搖頭,恨極,愧極,“凡是與我相識的人,你也好,婉心也好,師父師兄也好,都會倒黴透頂,蒙受血光之災。”

她深吸一口氣,沉沉閉上眼睛:“或許,我真的該死……”

“玄霜,你少胡言亂語了!”急匆匆趕過來的孫婉心氣道,“你在自怨自艾什麽?但凡我和薄公子将一切怪在你身上,我們還會來渡口送你嗎?”

薄文興亦道:“裴醫女,你不必如此,始作俑者另有他人,你何必為他人心懷愧疚。”

裴玄霜心知如今她說什麽都于事無補,便忍下心頭的不安與愧疚,睜開雙眼道:“薄公子,我想診驗一下你的傷勢,可以嗎?”

薄文興一愣,點點頭道:“當然可以。”

裴玄霜二話不說,立刻半跪在了薄文興的斷腿前。

她小心翼翼地在關節骨骼各處捏了捏,心中有了計較。

“怎麽樣?”孫婉心好奇地問,“有的治嗎?”

裴玄霜當下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便向薄文興承諾:“我會盡全力一試,薄公子,你等着我。”

薄文興笑了笑:“好。”

“你們兩個還有什麽要說的便快說吧。”孫婉心催促,“船快來了,玄霜該上路了。”

裴玄霜與薄文興互看一眼,一時間竟是尴尬無言。

“玄霜……”少時,薄文興道,“我能叫你玄霜嗎?”

裴玄霜莞爾一笑:“當然可以。”

薄文興有些腼腆地低了低頭,繼而溫聲細語地叮囑她:“玄霜,你路上多加小心。走了,就別回來了,京城不是什麽好地方。”

裴玄霜目光一黯,像是回憶起了什麽不好的事:“嗯,我知道的。”她問薄文興,“薄公子,你日後有什麽打算?”

薄文興頓了頓,堅定道:“考取功名,入朝為官。”

話落,他深深望了裴玄霜一眼,一臉的意味深長。

裴玄霜福了福身,支持他道:“薄公子才高八鬥,德才兼備,定能金榜題名,扶搖直上。”她不舍地看了看孫婉心,又望了望懊喪,卻目光堅定的薄文興,道,“你們兩個一定要好好的,日後,無論我身在何方,都會為你們二人祈福。”

“玄霜!”孫婉心一把抱住裴玄霜,“你快走吧,再不走,我就舍不得你走了!”

裴玄霜輕輕揉了揉孫婉心的頭發,沖着薄文興抿唇一笑,緩緩走向碼頭。

此一去,山高路遠。

定不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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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只叽叽喳喳的麻雀穿過人來人往的淩河渡口,揮動着翅膀飛向皇宮。

禦花園內,謝浔正在與皇帝進行着最後的談判。

“皇上當真要放寧國公一馬嗎?”謝浔慵懶地坐在紅酸枝官帽椅上,面上帶着顯而易見的譏諷,“他襄助晉王逆黨多年,意在謀反,此等大罪,皇上不下旨誅滅九族便罷了,居然還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遮掩過去。皇上就不怕朝臣不滿,百姓議論?”

皇帝端坐于龍椅之上,笑得暖如春風:“寧國公年事已高,又是朕的親舅舅,縱然犯了大錯,朕亦不忍心殺他。總之李慶舒等逆叛都已伏誅,從此以後,朕和謝侯都可高枕無憂,此事……便這麽算了吧!”

“算了?”謝浔倏地冷笑,斜斜睨着半張臉都被九龍華蓋投下的陰影遮掩了去的年輕帝王,“皇上是糊塗了嗎?這種事也能算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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