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解脫

李沛桓登基第三年, 北夷國宣戰了。

鎮北王謝浔義不容辭披甲上陣,臨行前,卻始終放心不下裴玄霜。

他知道, 這一刻,裴玄霜等了整整三年。這三年,他殚精竭慮,百般籌謀, 為的就是讓裴玄霜與李沛桓之間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雖彼此記恨着, 卻無法傷害對方半分。

然而這份來之不易的平衡還是白十安打破了。

出發之前,謝浔去見了裴玄霜最後一面。

獨自坐在窗前翻看醫書的裴玄霜很平靜, 非常平靜, 仿佛不知道沛國與北夷即将開戰的事情一樣, 謝浔便默默地走到了她對面坐下, 盯着她的臉看了好一會兒後說道:“我要走了,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 你多保重。”

裴玄霜緩緩擡起眼來, 看了看謝浔。

那疏離的眼神中并沒有什麽溫度,可謝浔心中還是一暖,他忍不住握住裴玄霜的手:“等我回來。”

裴玄霜的目光沉了下去,将手抽了出來。

“你說完了嗎?”她擰過身子,不願直面謝浔, “說完了請你出去。”

謝浔微微一怔,心不可控制地涼了下去。

她會擔心他是否能平安回來嗎?不會的。她是北夷的公主, 她早就期盼着北夷複仇的這一天, 她希望他死。

心是痛的, 可謝浔還是笑了起來。

“我就知道……”他輕輕扣着桌面,淡道,“你一心盼着我死。”

裴玄霜未置可否,用木然的表情回複了謝浔。

謝浔默了默,道:“當初,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放白十安離開,放了北夷奴,為的可不是今天這一仗。”他輕輕握了握裴玄霜的手,“我希望你平安,安心,若你兄長肯放下心中的執念,對你,對我,對兩國百姓都是一件幸事。”

Advertisement

裴玄霜放空着的目光似有一瞬間的猶豫不決,但她還是掙開了謝浔的手,起身走向了卧房。

謝浔盯着那抹冰冷的背影看了許久,直至眼前一片蕭索,方才離開了鎮北王府。

這一去,便是刀光血影,你死我活。

等待的日子,總是格外煎熬。

雖有孫婉心時常帶着孩子來作伴,可裴玄霜還是覺得度日如年,她期盼着戰争的結束,兄長的勝利,和回到遠方的家園。

但她心裏明白,以北夷的國力,怕是贏不了這一仗。

這一點,她很快從孫婉心孩子的口中得到了印證。

已經可以開口說話的小家夥本在院子裏愉快的堆雪人,卻忽然間放下了手中的雪團,跑到裴玄霜與孫婉心面前道:“娘,爹爹下月就回來了是嗎?”

手中做着針線活的孫婉心一愣,下意識地看了兀自出神的裴玄霜一眼,道:“是不是外面冷?冷就別玩雪了,進來暖暖吧。”

“娘,你在說什麽呀?”沒有得到答案的小家夥黏上孫婉心,“爹爹是不是要回來了?和伯伯一起回來,馬上就回來,他們打仗打贏了!”

“住口!”孫婉心趕忙捂住了孩子的嘴巴,“你一個小孩子,說什麽打仗不打仗的。”

便招呼過奶娘:“把少爺帶下去玩耍。”

奶娘匆忙帶走了一心沉浸在父親将要回來的喜悅中的孩子,孫婉心不自在的整了整衣袖,轉臉看向裴玄霜。

裴玄霜端着一盞沒了溫度的茶,正垂着眼睛出神。

“玄霜。”孫婉心壓着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你沒事吧?”

裴玄霜沉默許久,緩緩擡起了頭,問:“他們勝了?”

孫婉心一頓:“是……”

裴玄霜眼中的亮光迅速暗了下去:“這才過去多久,真是好迅速。”

孫婉心僵着一張臉,不知道該做出什麽表情,作為藍楓的妻子,她當然希望鎮北軍凱旋而歸,可作為裴玄霜的朋友……

她亦是知道裴玄霜在期待着什麽。

“老天爺真是好殘忍。”孫婉心感慨,“為何給了你這樣的身世,又偏偏安排你和鎮北王相遇,這、這不是故意折磨你們嗎?”

裴玄霜對孫婉心的話無動于衷,一心只想着一件事,北夷敗了,她兄長敗了。

她失望的苦笑,一直在笑,原來人心痛失望到了極致,竟是連淚水都流不出來的。

冬天即将結束的時候,謝浔率鎮北軍凱旋而歸。

當日,裴玄霜木頭人似的站在窗前,看着院中的荼蘼花長出新的枝丫。

她在窗前站了一天,直至入宮面聖的謝浔回到王府,來到她身邊,她都保持着這幅不喜不悲,不歡不怒的模樣。

這數月來,無數次闖入謝浔腦海中的身影,便是這個模樣。

忍着內心的激動與思念,他低聲呼喚:“玄霜,我回來了。”

不出意外的,裴玄霜沒有任何反應。

褪下一身铠甲,渾身散發着淡淡沐浴香氣的謝浔緩步走到裴玄霜近前,緩聲安慰:“你放心,你哥哥安然無事,仍舊是北夷的王,你的家,仍在。”

聞言,裴玄霜目光一閃,卻沒有看謝浔,而是深深低下了頭。

見她面有郁結之色,謝浔心亂做一團,他忍不住将裴玄霜抱入懷中,勸慰:“玄霜,你不要怪我。身為臣子,這一仗我必須要打,必須要贏,身為你的丈夫,我會盡力保全你的母族,不再讓你流離失所。餘生,我們相知相守,幸福度過……”

他閉起眼睛輕輕蹭着裴玄的額發,感覺自己的心在劇烈顫動。

裴玄霜卻是心如死灰。

身體和心都在發冷發硬,難受的舌根都在發挺,然而她身前的男人,卻只想和她溫存。

難道他不知道,她只想他死,只想殺了他?!

不應該啊,謝浔,他明明是那麽聰明。

裴玄霜不懂,她感覺自己已經瘋了,已經癫了,已經不是她自己了。在她希望落空的那一剎那。

她執着地推開了謝浔,離開了他的胸膛。

揚起頭,四目相對,她清清楚楚看到了那雙動人眼眸中的深情和憐愛。

可惜,這些她都不在乎。

“祝賀你。”她道,“謝浔,祝賀你。”

說完這句話,裴玄霜如殘葉一片,落在了地上。

謝浔在裴玄霜榻邊守了一天一夜,之後,裴玄霜蘇醒了過來。

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他依舊是風光無限的鎮北王,她是他唯一的寵妃,兩個人只不過從提督府搬到了鎮北王府,搬入了新的琅月軒,這裏的一草一木甚至都和原先一模一樣。

數日過後,天氣越發暖和,皇上在萬華殿設宴,歡慶謝浔率鎮北軍凱旋。

謝浔本不願裴玄霜一同前往,可裴玄霜卻默默陪同,似乎并不在乎什麽。謝浔便帶着裴玄霜一同入宮,畢竟,他也希望裴玄霜能與李沛桓放下芥蒂,其樂融融。

畢竟,他們也是一家人啊。

席間熱鬧非凡,只是,這一切都與裴玄霜無關。

她靜默地坐在謝浔身邊,看着衆人推杯換盞,奉承應酬,只覺得自己在看一場虛幻的夢。

她不在這場夢裏,不知身在何處。

“舅父,朕敬你和王妃一杯。”忽然,端坐于高臺之上的年輕帝王端起酒盞,對着下首的謝浔與裴玄霜展顏一笑,“請。”

“多謝陛下。”謝浔便将面前的酒盞端了起來,悄然回眸看了看一旁的裴玄霜。

雖是參加宮宴,裴玄霜依舊打扮得如素雪一般,與華麗高貴的皇宮格格不入。見謝浔看了過來,裴玄霜方才意識到皇帝說了些什麽,便緩緩端起了酒盞,看向高高在上的地方。

皇帝在笑,離得這麽近,她看得清清楚楚。可不知為什麽,裴玄霜的心裏莫名一緊,仿佛被一陣冰雨擊打了心髒,渾身冷得厲害。

皇帝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裴玄霜手中的酒盞,仰起頭,一飲而盡。

謝浔立刻也飲下了杯中酒,裴玄霜愣神片刻,亦将酒水湊到了唇邊。

那一瞬間,那敏銳地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毒藥的味道。

眉頭下意識地皺了起來,卻又随即松緩,只擡起了眼簾,淡淡地掃了皇上一眼。

“怎麽了?”見裴玄霜表情微變,似有不适,謝浔立刻道,“是否此酒太烈,難以下咽?若如此,本王替你飲下便是。”

一邊說,一邊便要去接裴玄霜手中的酒盞。

眼角餘光內的那抹威儀的黃色身影頓時緊張起來。

伸向她的大手越來越近,裴玄霜的心漸漸止息。

沒有過多的思考,不待謝浔觸碰到酒盞,裴玄霜便仰起頭,将毒酒灌入肺腑。

仿佛荊棘入嗓,一路扯得喉管肺腑生疼,她偏是不動聲色地忍下,繼而對時時關注着自己的皇帝道了聲:“多謝。”

皇帝眼眸一閃,虛笑兩聲:“王妃客氣了。”

裴玄霜冷嗤,放下酒盞,搖搖晃晃便要起身。

皇帝給她下了極烈的毒藥,她很快便會毒發身亡,只是,她不想死在這裏,不想死在謝浔面前。

“玄霜,你要去哪?”

謝浔伸手将裴玄霜攔下,觑着她漸漸發白的臉色道:“你怎麽了?為何看着這般憔悴?”

裴玄霜沒有回答,撕心離肺的痛意從五髒六腑傳來,漫向四肢百骸,她痛得發抖,忍不住嘔出一口鮮血。

“玄霜!”謝浔大驚失色,慌忙将裴玄霜抱在懷中,“玄霜,你怎麽了玄霜?”

他沖着身後的藍楓大喊:“去!去叫太醫!”

變故來得太快,将一衆文武官員驚呆在地。

但大家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做,只是比愛情複雜地望着目眦欲裂的謝浔。謝浔緊緊抱着裴玄霜,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連帶從她口中溢出的鮮血都變了顏色。

“酒裏有毒?”雖是不敢相信,但謝浔飛快想通了這個事實,“玄霜,你喝的酒裏下了毒是不是?”

忍着徹骨的劇痛,裴玄霜凄然張口:“斷腸散。”她含笑搖了搖頭,“無藥可救。”

謝浔雙臂一顫。

心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般,血腥氣翻湧至喉頭,他顫巍巍地質問:“你既知道那酒裏有斷腸散,為何要喝?”

裴玄霜聞言一笑:“你說呢?”

謝浔面上一白,良久無言。

她還是想死。

還是不肯留在他身邊。

她恨他。

“你不是恨我嗎?”謝浔絕望咆哮,“你為什麽不讓我替你喝了?啊?!”

“你死不了的。”裴玄霜無比淡定地道,“他不讓。”

謝浔一愣,緩緩轉頭看向李沛桓。

“桓兒,是你!”

李沛桓顯然如坐針氈,雙手緊攥着龍袍,面上倒是冰冷從容:“舅父,你別怪我。”他的表情不容置喙,“有她在,你永遠糊塗着,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職責。”

“我忘了?”謝浔怒不可遏,“該給你的太平天下,我沒有給你嗎?”

李沛桓猛地攥緊龍椅:“舅父若真想給外甥一個太平天下,就不該讓北夷敗而未亡!”他擡手将奄奄一息的裴玄霜一指,“都是因為她,全是因為她!舅父,恕外甥留不得她!”

“好……好……真是我的好外甥!”

謝浔咬牙冷笑,轉過臉,一把抱起裴玄霜:“你別害怕,我會救你的。”

裴玄霜不由得又嘔出兩口血:“不、不必了。”她軟綿綿道,“我……願意如此……”

謝浔渾身失力,險些跪在地上。

“你就舍得?”他不忍地問。

“舍得。”她殘忍地答。

謝浔抱着裴玄霜愣了許久,直至從她嘴角滲出的血打濕了他的衣袖,方才跳上下屬牽來的馬匹,奔向太醫院。

可惜,任馬兒奔跑的如何快,裴玄霜的身子還是一點一點了硬了去,涼了去。

前往太醫院的路格外漫長。

明明清風明月,星河燦爛,微風習習,可謝浔卻覺得很冷,非常非常的冷。他的心絕望而悲戚着,除此以外,他感受不到任何情緒。

“玄霜,你挺住,我一定會救你回來,一定會。”

“玄霜,以前是我混蛋,是我不對,是我對不起你,我早就知道錯了,我認錯,求你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求你留在我身邊,不要舍棄我……”

“玄霜,我在哀求,祈求,你聽到了嗎?”

“玄霜?”

他一遍遍叫着裴玄霜的名字,即便裴玄霜從來不回複他。

謝浔心髒痛得發緊,手不聽話的亂顫,雙腿用力夾着馬肚,恨不得立刻飛到太醫院。

他不敢去看裴玄霜的臉,只在心中一遍遍回想她或哭或笑,或嗔或喜的樣子。

她不會死,絕不會死。

“駕!”他駕馬呼喊,“玄霜,你不能死!本王不準許你死!”

裴玄霜緊閉雙眼靠在謝浔懷裏,也不知有沒有聽到他的話。

她安靜的如同頭頂的星空,面上似乎鍍上了一層銀霜。

謝浔忽然間就慌了。

他驚慌失措的摔下馬背,抱着裴玄霜迎向被藍楓拽出太醫院的院判大人:“太醫!”他幾乎要跪在院判面前,“你替本王救回她!”

院判一臉僵色,皺着眉看向謝浔懷中的女人:“請王爺将王妃送入太醫院吧。”

“好。”謝浔便要将裴玄霜打橫抱起,手臂穿過她雙膝下的瞬間,他不禁一愣,雙眼盯在裴玄霜的面上移都佚移不開。

她的臉白得可怕,一絲活氣都沒有。

“玄霜?”謝浔小心翼翼地将裴玄霜放在地上,“玄霜,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玄霜,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藍楓等人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大氣都不敢出。

“玄霜,你聽得到,只是不想理我對不對?”謝浔讓裴玄霜枕着自己的胸膛,顫聲催促太醫,“快,快給她醫治。”

太醫欲言又止,思慮片刻後走上前去,輕輕按住了裴玄霜的脈門。

“王爺。”少時,太醫猶豫不決地開口,“王妃她,已經走了。”

謝浔瞳孔劇震。

“她走了?”他冷笑着搖頭,“不,不可能!你騙本王。”

“下官不敢。”太醫皺了眉,低下頭道,“還請王爺節哀,王妃她,确實……”

“你閉嘴!”謝浔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揪住太醫的衣領,“本王不要聽你胡說八道,本王要你救回她!救回她!”

太醫深深埋着頭,任由謝浔瘋了般将自己推來拽去。

“主子,你放過院判大人吧,王妃她……似乎真的不大好。”見謝浔似已失去理智,藍楓忍不住勸道。

謝浔動作一頓,緩緩松開了太醫。

“玄霜。”他踉跄撲倒裴玄霜面前,從下人的手中将她接過,緊緊抱在懷中,愛憐愛地撫摸着那張深愛着的面龐,即便那張面龐已近乎冰冷。

“別怕,不要怕。“感受不到裴玄霜氣息的謝浔莫名不敢再呼吸了,他秉着氣息,凄笑着道,”我帶你回家,我這就帶你回家。”

說着帶裴玄霜翻身上馬,風馳電掣趕回鎮北王府。

日子一天天過去,裴玄霜始終沒能再醒來。

謝浔卻執着地叫人醫治,執着地守着對方,相信他的妻子,一定可以重新睜開眼睛。

即便所有醫者告訴他的答案都是,裴玄霜死了。

死了,就該入棺,就該下葬。

可謝浔偏不這麽做。

世人皆說,鎮北王瘋了。

因為鎮北王妃的離世而瘋了。

又過了幾日,楚國皇帝蕭瑾成送來了一張寒玉床,說可保裴玄霜屍身不腐,起死回生。謝浔思索了一夜,到底叫人将裴玄霜放了上去。

那夜過後,謝浔老了許多。

曾經不可一世的鎮北王如耄耋老人一般,佝偻着身子,死氣沉沉地守在寒玉床邊,等待着裴玄霜醒過來。

無論誰來勸,無論誰來哄,他都不聽。

“她會回來的。”謝浔一遍又一遍地對着窗外的荼靡花複述,“就像之前一樣,過個一年半載,她就會回到我的身邊。”

“你說對嗎?”

春風掃過抽出新芽的荼靡花枝,輕顫幾下。

謝浔只當那花兒點了頭,欣慰無比的笑了起來。

全文完

感謝一路陪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