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營養食譜
睜開眼的瞬間,腦海中照例會有一剎那的空白。不知身在何處的迷茫總要在幾秒鐘之後才會一點一點消散開去,而思緒卻依然陷在夢中那一片明媚的藍色當中,慵懶而惆悵。不知怎麽回事兒,平時沒有午睡習慣的人,一旦開始午睡就怎麽也睡不夠似的,總是醒了睡睡了醒,每每要折騰到四點過了才能徹底醒過來。最要命的是,這樣睡居然也不會影響到晚上的睡眠。
真是怪事。
我發現從離開沙灣開始,很多事情都變得古怪了起來,就連最基本的生活習慣都被徹底颠覆了。這讓我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窗開着,風從海面上吹來,帶着淡淡的腥鹹味道,悶熱而潮濕,凝固了似的讓人覺得憋悶。天空已經變成了混沌的灰色,卻依然沒有要下雨的跡象。街道斜對面的市場裏傳來陣陣喧嘩:運送貨物的車子進出的聲音、商販們叫賣的聲音、客人們讨價還價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隔着一條街也能聽得很清楚。
我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去沖涼。來到這裏才不過三天,可是萦繞在耳邊的嘈雜聲卻讓我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我開始相信迦南這孩子的天性是真的喜歡熱鬧的地方。
這個名叫安港的小鎮是繼農家樂旅館之後我們停留時間最長的地方了。挺小的一個鎮子,從東走到西也不會超過半個小時。公路是新修的,兩旁挨挨擠擠的都是門臉很小的店鋪,擺着各式小雜貨的攤子從店鋪裏面一直擺到了門口,離遠了看黑壓壓的。
我們的住處就在其中一家店鋪的後面。很老式的二層樓房,樓梯修在外面。樓下有一個不大的院子,院子的中間種着一棵枝繁葉茂的橘子樹,靠牆的園圃裏還種着蔬菜,除了青蔥和番茄,其餘的我都不怎麽認識,不過綠油油的看起來很是養眼。院子裏還養了一條名叫芒果的半大土狗,毛色棕黃,表情木讷,它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沉默寡言地圍着小院溜達。
房東是一位四十來歲的本地婦人,迦南管她叫王姨。人長得黑黑瘦瘦的,說起話來嗓門很大,帶着濃重的當地口音,要想弄懂她說的話,我一半靠聽一半得靠猜。她好像以前就認識迦南,追在他身後一口一個“迦南少爺”,叫的十分親切。我曾經旁敲側擊地向迦南打聽他怎麽會有這樣的親戚,迦南懶洋洋地回答說:“她不認識我。三十年前她家遇到難處,是我老爹幫了他們的忙。他們家的店鋪也是我老爹掏錢給他們置辦的。”
“你爹?!”我愣了一下,“不對啊,深海說過你們都是全族一起帶孩子的……”
迦南皮笑肉
不笑地瞥了我一眼,“那又怎樣?”
“不怎麽樣,我只是想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自己腦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驚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該不會三十年前那個就是你自己吧?!”
迦南又不理我了。
“居然冒充自己兒子!”我扶着牆,很不厚道地笑噴了,“我發現你真是一個有創意的人。逃跑這麽一件郁悶的事兒都能讓你玩出花兒來。”
迦南哼了一聲,繼續無視我。耳朵上卻詭異地竄上來一絲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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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到迦南板着臉,耳朵上飙血的樣子,我總是樂不可支。自從離開沙灣,我就覺得這個別扭孩子真是越來越好玩兒。
從樓上下來的時候,迦南正和王姨的女兒站在門口說話。那女孩名字叫薇薇,總被她媽媽打發過來幫着迦南料理家務,挺腼腆的一個女孩,就是看到我的時候眼神不怎麽友好。
趴在臺階下面的黃狗看見我下來懶洋洋地沖着我甩了甩尾巴,廚房裏的流理臺上放着一堆的青菜水果,看樣子是薇薇帶過來的。窄口的湯煲正在爐竈上咕嘟着,帶着點藥氣的古怪的味道飄得到處都是。
不用說了,這一定是給我的。
我從菜堆裏挑出兩個熟透的西紅柿,正想着找出一只盤子來裝,就看見青菜的另一邊堆着幾本菜譜。最上面的一本半扣着,封面上花花綠綠幾個大字寫的是:孕産婦營養食譜。
手一抖,兩個紅通通的西紅柿順着指尖掉在了流理臺上,其中一個順着臺面骨碌碌掉進了水槽,另一個則落在我的腳邊摔得稀爛,紅紅的汁水濺在白色的地板磚上,強烈對比的顏色看得人直反胃。
我拽過廚房的抹布把地板收拾幹淨,心裏多少有點掃興的感覺。好胃口就這麽徹底被這個小插曲敗壞了。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回到了那本菜譜的封面上,腦子裏亂糟糟的,自己對這幾個字似乎有點反應過度了。也許迦南只是想買幾本家常菜的菜譜,那很有可能并沒有注意寫在前面的那幾個字。或者……他很可能不知道菜譜也分很多種類,就好像深海始終分不清洗內衣和外衣要用不同的洗滌劑一樣。
我把沾着西紅柿汁的抹布放在水龍頭下面洗幹淨,心裏卻莫名地糾結了起來。心底裏一個聲音弱弱地反問我:“如果不是呢?如果迦南知道自己買的是什麽東西呢?”
如果真的是這樣呢?
我跑上樓抓起錢包就往外跑,迦南正從樓下上來,看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難得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你去哪兒?”他身後還跟着那個叫薇薇的女孩子,揚着微黑的一張小臉,笑容顯得有點勉
強。
“我去買點東西。”我支吾。
“買什麽?”迦南的眉毛又皺了起來。
我沖他笑了笑,“你們進去聊,我就去對面藥店一趟。”
“藥店?”迦南的神色頓時緊張了起來,“你病了?”
“沒有。”我含含糊糊地解釋說:“買點東西就回來。”
他瞪着眼睛,一臉不相信的表情,身後還跟着一個壓根不想看見我的小姑娘。我看看面前的這兩個人,心說我這也是在給你們制造單獨相處的機會啊,怎麽都這表情呢?
迦南不客氣地搶過了我的錢包,“你要什麽東西,開張單子,我去買。”
我嘆了口氣,轉身走上樓去開單子。怕他有懷疑,我故意寫了一堆感冒沖劑、含片、創可貼之類的常備藥,然後很小心地把自己想要的那個埋在了中間。
“都是我要用的,”我把單子遞給迦南的時候囑咐他:“你把單子給大夫,讓他把藥都放在一個袋子裏就好了。”
迦南看了看單子,滿面狐疑地出去了。
薇薇靠着欄杆上下打量我,語氣裏帶着不加掩飾的不滿,:“你很能使喚迦南少爺。”
“我哪敢使喚他?!”這話說的我多冤枉,我在樓梯上坐了下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那是受人之托不得不照看着我。人情,你懂不懂?人情可是要還的。”
小丫頭臉上流露出詫異的表情,眉眼倒是比剛才開朗了一小,“受人之托啊,是誰啊?”
“我家先生呗。”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捶着自己的腿,覺得自己這段時間真的是長胖了。腿上的肉捏起來明顯比前段時間要厚實。
“你已經結婚啦?”小丫頭一驚一乍的,她的普通話說的比她媽媽要好。
“那可不。”我笑了,心想我這也算結婚吧?
薇薇挨着我在樓梯上坐了下來,半信半疑地問我:“那你先生呢?”
我剛想說出差了,轉念一想,從來沒聽說過哪個男人出個差也要把老婆托付給別人照顧的,這一聽就是假話。于是又改口說:“他出國了,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來。正好迦南有事要來這邊,我就跟着來了,就當旅游了。”
“哦,這樣。”薇薇點了點頭,她的眼睛不大,叽裏咕嚕轉的倒是很快,給人一種很機靈的感覺,“你先生認識迦南少爺?”
我點點頭,心說難兄難弟的,可不止認識這麽簡單。
“那個……”小姑娘往我跟前湊了湊,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你知不知道迦南少爺是做什麽工作的?”
這個問題還真是不好回答。可是我
剛說了我們是很熟的朋友,沒有理由對方做什麽工作都不知道。
“他是研究海洋生物的,”我選了一個很謹慎的說法,迦南跟夜鯊混在一起的時候公開的身份應該是研究所的職員吧。
“哦,”薇薇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你的先生也是研究海洋生物的?”
“他……”我忽然有點語塞。也許是一開始就知道他是超越了常規生活的一種存在,所以從來都沒有把這種常規問題套用到他的身上去吧。我胡亂點了點頭,忙不疊地岔開了話題,“你一直生活在這個小鎮上嗎?”
“是啊,”薇薇點了點頭,“當地人祖祖輩輩都是漁民,後來打漁的人少了,大多數人都開始做生意。我爺爺他們也是,可惜的是生意做賠了。”薇薇咬着嘴唇,眼睛裏卻撲閃着亮光,“我從小就聽我媽說要是沒有程伯伯幫忙,我爺爺的命都要拿去還債了……真沒想到有一天能親口對迦南少爺道聲謝。”
聽她用十分尊敬的語氣說起“程伯伯”,我捂着嘴很不厚道地笑出了聲。
“怎麽了?”薇薇明顯不滿。
“沒什麽,”我強忍着笑,覺得臉頰上的肌肉都要抽筋了,“你的迦南少爺回來了。”
小姑娘的臉色一紅,眼神立刻朝着門口瞄了過去。迦南已經一腳踏進了大門,手裏提着一個紙袋,一張臉看起來比剛才還要黑。
“迦南少爺。”薇薇站了起來。
她一站起來,我也只能跟着站了起來,迦南走上樓梯黑着臉将手裏的袋子遞給我。打開一看,除了我想買的那一個,其餘的都買來了。這會是……失誤麽?
擡起頭望向迦南,迦南也正擡眼看着我,墨黑的眼瞳裏湧動着幾分莫名的神色,像是在感慨什麽似的。細看時,又是平時那副不耐煩的表情了。
“呃,迦南,你有沒有……”我瞥了一眼這個男人和旁邊那個神色好奇的女孩子,不知道該怎麽說才能顯得婉轉一些,“你有沒有少買了什麽東西?我是說,我開給你的單子……”
“如果你說的是驗孕棒的話,”迦南盯着我,面無表情地打斷了我的話,“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買。”
一股熱氣騰地竄了上來,我的臉立刻變得熱辣辣的。可是惱羞成怒的感覺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就被另一種震驚所取代。
“迦南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迦南轉過頭,神色微微有些不自在,“我沒有打探你秘密的嗜好。是深海告訴我的。”
“他告訴你什麽?”很平常的一句話,我竟然說的結結巴巴,“驗孕棒不用買?”
“不是。”迦南避開我的視線,略顯緊張似的做了一個深呼吸,“那些你不愛喝的湯,的确是做給孕婦喝的。”
太陽已經随着地球的轉動消失在了世界的另一端,随着光線的消失,腳下的海水呈現出墨汁般的渾濁。海浪咆哮着撞上礁石,又不甘心地喘息着退了回去。頭頂的雲層越來越厚,悶沉沉的。海面上吹過來的風裏都帶着粘膩,撲在皮膚上潮熱難耐。
在礁石上坐的久了,腿腳就有些發麻,動一下就針紮似的疼。迦南和薇薇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塊礁石上,一邊低着頭竊竊私語一邊還時不時地偷瞟我幾眼,似乎我會有這樣的反應讓他們覺得難以理解。
我也覺得難以理解。在我看過的那些電影裏,女人知道了這樣的消息不是滿面紅暈地跑去跟愛人報喜,就是悲喜交加地獨自惆悵。而我偏偏是什麽感覺都沒有,腦子裏像開了鍋似的亂成一團,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眼前一會兒是深海看鄰座的雙胞胎吃冰淇淋時閃閃發亮的眼睛,一會兒是我父親跟彭玲争吵時的樣子,我甚至想起了殷皓宣布自己要結婚的消息時那副痞子氣十足的解釋:“不結婚不行喽。老子的種子都發芽了……”
越想越亂。
我甚至還沒有結婚呢。這個雖然不重要,但是孩子生下來了總要上戶口的吧?他長大了遲早要去學校的吧?萬一有那麽一天,孩子跟着學校組織的夏令營去海邊,結果衆目睽睽之下,跳進海裏的孩子變成了一條魚……
萬一他的生理結構真的繼承了這種特點……
萬一他被別人發現了,被當成怪物一樣關進實驗室,一輩子只能隔着玻璃窗看藍天……僅僅是想象已經讓我疼痛的無法呼吸了。如果人魚的存在對人類而言不是秘密該有多好,如果我的孩子可以正大光明地跳進海水裏,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他的朋友展示他漂亮的尾巴該有多好。
我把臉埋進手掌裏深深嘆息。我頭一次對自己這麽失望,我既沒有足夠的金錢來替他打造一個刀槍不入的堡壘,也沒有足夠的權力來阻擋可能會有的窺伺。我這雙手,這雙進入海水裏就會長出薄蹼的手,要怎樣做才能給他支撐起一個安全的空間,讓他像其他的孩子一樣正常地長大呢?
腦海裏那個安靜的區域傳來一陣模糊的聲響,像夜深人靜的時候自遠處傳來的音樂,聽不清唱的是什麽,卻讓人覺得莫名的柔和,仿佛有暖暖的海水自腳下包裹上來,慢慢的,将全身上下每一根繃緊疼痛的神經都泡軟了。
這是深海的聲音。
我閉上眼躺倒在礁石上,腦海裏閃過一幅幅蔚藍
色的畫面。魚群、海藻、變幻莫測的光線組成了一個神秘莫測的世界,一個屬于他的世界。
我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我幾乎忘了,這并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只要背後有他,似乎……也沒有那麽害怕了。
一只小手破開了藍色的畫面,是嬰兒般的手,胖胖的手指,指間生着薄薄一層蹼,張開的樣子象漂亮的海星。然後那只手的後面閃出一張笑嘻嘻的臉,圓圓胖胖的小臉,襯着一對大大的眼睛,漂亮得像油畫上的天使。
我一驚,下意識地從礁石上坐了起來。
腦海中嬉笑的孩子轉身游開,拖着一條金色的魚尾歡快地轉着圈。一條大石斑魚慢悠悠地游了過來,小孩子眨巴着大眼睛追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金色的身影随着受驚的大石斑魚一起竄出了畫面之外。
我的腦海裏有種奇怪的回聲不停地嗡嗡作響,我仿佛聽到了那個小孩子清脆的笑聲。有那麽一個瞬間我竟無法分辨這究竟是深海傳遞給我的畫面還是我自己的幻覺。不可否認的是,這個孩子的笑容是如此的耀眼,像穿透了雲層的陽光,一瞬間就撕開了天地間厚重的陰霾。
心中悸動,焦慮和恐懼不知何時都變成了隐隐約約的渴望。
我知道,我生命中另一個重要的時刻已經來臨。
作者有話要說:女人是軟弱的,而母親是強大的。
我家的茉茉也終于要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