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灰藍,灰藍
越來越明亮的藍色和穿梭在其中行動敏捷的黑色黑影交替從我的眼前,不,是我的上方閃過。我知道自己正在下沉,緩慢而無力的、一點一點往下沉。身體變得越來越重,也越來越麻木,我甚至無法确認我那貪睡的兒子是否還被摟緊在我的臂彎裏。我想,魚兒們就是這樣的吧,慢慢地落進海底的沙裏,然後寂寞地死去。
熟悉的藍色身影突然闖進了我的視線當中,昏沉之中我還來不及分辨出這到底是我的幻覺還是真實的景象,心髒卻像注入了救命的藥物一般劇烈地跳動起來。
海水被攪動,眼前重新變得一團混亂。
“深海?”
一雙手臂從背後抱住了我,熟悉的聲音溫柔地應道:“是我。”
“兒子呢?”
“還在睡。”
“那他們……”
“撤走了。有人正朝這個方向趕過來,應該是一徽長老趕到了。”深海的聲音聽起來既欣慰,又有些隐隐的不安,“灰藍剛給我發了信號,他們已經在礁石那邊躲了起來。我這就帶你過去。”
我松了一口氣,閉着眼睛任由他拖着我往前走。迦南從我們身後趕了上來,一言不發地游到了前面去。
疲倦緩解,腦海中也慢慢變得清明,心頭的不安卻越來越重,“快到了嗎?”
“快了。”深海明顯地加快了速度。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嘩啦一聲水響,耀眼的陽光頓時晃得人睜不開眼。海風拂過,帶着陸地上草木的氣息,清新而溫暖。
我眨了眨眼慢慢睜開,周圍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水,波濤湧動。海面上籠罩着一層稀薄的霧氣,将正午的天色襯得微微有些發白。幾分鐘過去之後,我才看見深海所說的礁石,一點一點的暗礁零散地分布在遠處的海面上,礁石的附近應該有座島吧,但是那個方向的霧氣比別處都要濃,從我們的位置什麽也看不見。
離我們不遠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尖尖的背鳍,破開海面飛快地朝我們游了過來。起初我以為那是灰藍,可是當它飛快地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才發現它的體型要比灰藍更大,顏色也略淺。當它用那雙圓圓的眼睛望着深海尖聲叫起來的時候,連我也感覺到了它心裏的焦急。
“出什麽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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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沒有回答我,身體卻在一剎那間變得無比僵硬,然後就像瘋了似的猛然向前沖去。我連忙抱緊了他的身體,心底的恐慌像野草一樣瘋長起來。試着去感受他的情緒,卻只感應到一片詭異的平靜,死水般波瀾不興。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大難臨頭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br> 被深海緊抱在胸前的兒子似乎感到不舒服,張開小嘴正要哭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的小臉浮在水面之上,也許空氣這種陌生的東西讓他生出某種新奇的感覺,他的小臉皺了起來,手腳比比劃劃地似乎想在他的懷裏找到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
深海低下頭看着他,剛剛還無比空洞的眼睛裏突然湧起複雜到了極點的神色,像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同時又因為這疼痛而滋生出某種烈火般的憤怒。仿佛那地獄般的火焰正在他的眼睛裏燃燒,将那幽藍色的眼瞳都煅燒成了黑色。濃烈到極點的黑,泛着金屬般的寒光。這樣的表情我從來都不曾在他的臉上看到過,于是心頭那僅存的一點點僥幸也一路飄搖到底。
我想,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了,只是仍然不願意輕易的相信。恐懼和絕望仍然在我的心底和最後的一絲僥幸作鬥争。如此煎熬的感覺,翻過來是天堂,翻過去便是地獄。
深海的視線終于望了過來,金屬般暗色的憤怒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刻到了骨子裏去的疼痛和……歉疚。
我抱緊了他的脖子,想哭卻哭不出來。盡管心底那一絲殘存的僥幸已經搖搖欲墜,可是最糟糕的那個結果我仍然不敢想。
兒子的淺眠被我們騷擾,皺着眉尖不滿地打了個哈欠。他的小嘴還沒合上就被深海縱身一躍帶起的水花嗆到,咳嗽了兩聲之後很不舒服地大哭了起來。
心底倏地一痛,像被針尖飛快地劃過。而深海臉上的表情卻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柔軟。然後,他收緊了手臂,将我和兒子緊緊地摟在了胸前。
青灰色的岩石島漸漸的從濃霧後面露出了它荒涼而又猙獰的真面目。島的面積不大,島上除了岩石還是岩石,草木疏疏,也看不見有什麽動物出沒的痕跡。帶路的那條海豚不時地回過頭來看着我們,好像生怕我們走錯了路。
空氣裏随風飄來某種不同尋常的味道,在我分辨出它到底是什麽味道之前已經看到了海水中一絲一絲浮漾開來的淡紅色。
我木然地看着這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面,腦海中一片空白。身體也空了,只剩下一層軀殼,充滿了奇異的麻痹感。心髒的每一下跳動都仿佛從很高的地方砸落下來,在空蕩蕩的軀殼裏激蕩起可怕的回音。
血色越來越濃,濃郁的腥味刺激得我直想吐。就在我的忍耐力到達頂點的前一刻,一個血肉模糊的軀體突兀地撞進了我的視線之中。一瞬間,我的心髒幾乎停跳。
灰藍色的身體,曾經有着無比流暢的優美線條,而此刻,這具身體被緊緊地卡在兩塊礁石之間,尾巴幾乎
從身體上被硬扯了下來,緊貼着後背繞了上去,擺成了一個宛如小孩子惡作劇般邪惡的造型。灰藍的全身上下支離破碎,幾乎找不到一寸完整的皮膚,鮮血已将它身下的礁石都染成了刺眼的紅色。
我的視線無法在這樣的身體上停留太長時間,焦慮的感覺以一種讓人發瘋的速度在心頭升騰起來。目光急切地掃過灰藍身旁的礁石、海塘以及再遠一些的石灘……
什麽都沒有。
這一帶除了這具屍體,什麽樣的痕跡都沒有了。
一口氣松弛下來,我的眼前頓時一黑。站在一旁的深海連忙扶住我,懷裏的兒子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我把頭靠在深海的胸前,眼淚不受控制地滑下了面頰。腦海裏那個不知是誰的聲音瘋了似的一遍一遍地大喊着:不是她。謝天謝地,不是她,她還活着……
我從見到灰藍的第一眼起就喜歡它,确切地說,我喜歡這個物種。它們聰明、忠誠、有着天使般童真的笑容,而且毫無保留地愛着人類。可是看到它的屍體的那一瞬間,我卻只覺得僥幸——心痛的感覺遠在那之後才姍姍降臨。
這樣的反應讓我覺得羞愧。
與此同時,另一重煎熬已經緩緩地拉開了序幕。那是哪本書裏看到的話?他們說死去的孩子留下的是安靜,一種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結束的安靜。而失蹤的孩子卻留下尖叫的聲音,在無形的角落裏不停地尖叫:來找我!
來找我!
我真的聽到這個聲音在我的腦海裏不停地尖叫,一聲疊着一聲。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回眸張望時那雙略顯驚慌的冰藍色眼睛,她張開蓓蕾般的小嘴,她在喊:“Ma……”
我再也忍耐不住,抱住深海的脖子嚎啕大哭起來。
“她還活着,”深海在我的耳邊一遍一遍地重複着相同的話,“她還活着,我會把她找回來的,一定會把她找回來的。”
“灰藍的嘴裏有黑色的鱗片,”埋葬了灰藍的迦南帶着那條大海豚回到了我們身邊,迦南攤開手掌讓我們看那幾片殘缺不全的鱗片,“它和夜族人有過正面交鋒,孩子是被夜族人帶走的。”
“我會把她找回來的,”深海的眼睛裏再度浮現出金屬般寒涼的黑色,“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的。”
迦南的目光飛快地從我的臉上掃過,看了看深海又不太自然地落回到了我的臉上,“我會幫你們找回那個小家夥的。一定!”
我用手背抹掉眼淚,從深海的懷裏接過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兒子。
忍耐了許久的壓力都随着這一場大哭宣洩了個幹幹淨淨,我的情緒
變得平靜了許多,盡管我不喜歡哭。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哭總是會讓人感覺格外的疲倦。而現在的我,還有太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沒有那個資格感覺疲倦。
“我沒事了,”我擡起頭望向深海,努力地想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更加平靜,“那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我們一起找。只要她還活着,總能找得到。”
“只要她活着。”深海喃喃重複了一遍我的話,眼中眸色深沉。
“我馬上開始排查夜族人的居住地點,”迦南舉起拳頭鄭重其事地向我們保證:“只要還在這個星球上,我就能找到他們!”
深海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要說話的時候,一旁的灰色海豚卻一頭折回海裏,朝着外海的方向頭也不回地游走了。
“呀,不好!”迦南的臉色也變了,“他們來了!我先去躲躲,等他們滾蛋了我再出來,免得又被捉回去關禁閉。”說完也不等我們會有什麽反應,急急忙忙地繞過礁石沿着海豚離開的方向飛竄而去,把我們一家三口甩在了空蕩蕩的海岸上。
頭頂傳來海鳥響亮的叫聲,擡頭去看時卻只看到一旁濃重的霧氣。浮出海面時還很晴朗的天色沒過多久居然變得灰撲撲的。
霧氣越來越濃,漸漸的,連附近岩石島的輪廓也變得模糊起來。
我在一塊突出海面的礁石上坐了下來,将兒子平放在我的腿上。這個孩子哭累了,又皺着眉頭沉沉睡了過去。這樣也好,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兒,與其留下什麽令人讨厭的記憶,還不如一覺睡到自然醒,什麽也不知道的好。光線和溫度對兒子來說都是陌生的東西,也許是□在空氣裏的感覺讓他微微有些不适,他扭動着小身體掙紮了幾下,然後很不情願地把臉埋進了睡裙的褶皺裏。
我看着他耳後微微凸起的鰓部在陽光下一點一點地收攏變淺,最終完全隐藏進了光滑的皮膚下面不留一絲痕跡,心裏的感覺複雜得無以複加。這個孩子,他和一切陸地上的、海洋裏的種族都不相同。如此的獨特……他将來會不會覺得寂寞?
深海從海裏探出上半身靜靜地凝望着他,像在打量一件稀世珍寶。
“就叫阿尋吧,”深海用嘴唇輕輕蹭了蹭他的臉頰,擡起頭征詢我的意見:“好嗎?”
我無言地點了點頭。我們誰也沒有提起要給女兒起什麽樣的名字,這樣默契讓我覺得絕望又心酸。
“他們來了,”深海握緊了我的手,挑起的尾音微微有些發顫,“有了族人的幫忙,我們的尋找會容易很多。”
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海面上聚攏起來的霧氣像一
堵厚重的牆,将整個世界都遠遠地隔離在外。一陣模糊的聲音随着霧氣飄了過來,模模糊糊的絮絮低語,像有很多不同的聲音交織起來似的,空靈而詭異。
當霧氣散開的時候,海面上已經多了幾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頂着鍋蓋匍匐前進,我更個新容易麽~
那個啥,有道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大家一定要想開點兒呀想開點兒……